“真的能做到吗?”太宰治再问,双手插在口袋里,鸢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梨奈读不懂的思绪。
“嗯。”梨奈数着脚下人行道整齐的地砖,一块一块地跳着。
太宰治停下脚步,站住不动,“真的要做?”
梨奈却继续一格一格地跳着,“要做。”
“怎么,”她维持着一只脚抬起的姿势,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太宰治,“你要阻止我吗?”
“也不能说阻止吧。”
太宰治摇了摇头,再次跟了上去,“只是想跟你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
“这样做真的会好吗?”
“什么意思?”
“不管是异能界还是咒术界,现在世界总体都维持着稳定。如果这时贸然改变整个世界,造成的结果是好是坏,没人能说得清吧。”
“但消灭咒力绝对是好的。”
“你说的对,可异能力这边呢?各方势力、各种利益纠葛,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了,一点点的变动,都可能造成巨大的波澜,为了再次达成平衡,会造成多大的牺牲也没人知道。”
他偏过头去看梨奈的表情,“现在异能力和咒力已经混在一起了吧。”
“确实。”梨奈停顿了一下,承认到,刚刚得到梦野久作的那份力量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
“所以,虽然在咒力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但一旦改写了咒力,相应地也会影响异能力这边吧。”
“......你现在好像一个害怕变革的老头子哦。”少女沉默了一下,说到,“况且,你也说了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没人能知道,那么也说不定是好的啊。”
“你要拿世界来赌吗?”
“而且,梨奈你觉得,想改变世界这个想法,真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太宰治又说。
“什么意思?”
“我们都知道的,费奥多尔做了什么。他希望你去改变世界。所以,如果你的这份想法全部都是他诱导出来的呢?”
“你说得对,但即便如此,消除咒力,仍然是好的不是吗?”
“我曾经有思考过一个问题,”天色渐渐暗下来,风渐渐带来几分凉意,少女缩了缩肩膀,看起来有几分弱小,“人真的有所谓的自由意志吗?”
“人所谓的想法,真的都是自己的想法吗?我查了很多数据,看了很多哲学家的论证,但到最后,学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共识,甚至秉承着‘人是没有自由意志’这一观点的学者占多数。”
“当然我不是说他们说的都是对的,而是在说,或许人的思想的本质,就是外界影响和灌输的一切,只不过经过了一次自我意识的选择性接纳,而这份自我意识,也是经由外界环境的影响塑造而成的。”
“这未免有点太消极了,我不认为我的一切想法都来自外界哦。”
“......被你说想法消极,真的感觉很奇怪。”梨奈皱了皱脸,“但如果把太宰你放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中,你肯定会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吧。”
“应该。”
“所以我们就无法否定环境的作用。”
“但人个体也有差异的,不同的人放在相同的环境中也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可是那份差异,到底是人的自我造成的,还是基因造成的也分不清吧。如果是基因造成的,那还是可以归结于物质世界也就是环境。”
看到太宰还想说什么,梨奈比个个手势让他先别说话,“所以说,我现在觉得这个想法是被诱导的也没什么,因为所有的想法都是这么回事,而我现在,经过我的眼睛,我看到的世界和我经历的一切,用我自己的意识判断这是正确的,在这一刻想法就变成了我的东西。不管它从哪里来的,在现在,它就是我认可并想实现的东西。”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表示她的态度。神情严肃而又认真。
在这一段日子里,她也曾日思夜想,思考她的选择到底算什么,费奥多尔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是在实现费奥多尔的理想,还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呢?她搞不明白过,但现在又搞明白了。
那是费奥多尔的理想,但现在也是她的。她不是被费奥多尔洗脑了,只是费奥多尔的理想契合了她的想法和需求。她需要这个理想,就像溺水的人需要一个救生圈,受伤的人需要一卷绷带,疼痛的人需要一针麻醉。
听闻此言,太宰也严肃起来。
“我是不会让你改变异能这边的世界的。”他认真地说。
站在原地,仔细地端详了他很久的少女突然叹了一口气,“我有个办法。”她说,“只改变咒力世界但不改变异能世界的办法。”
“但与此相对的,你要拿东西来跟我做交换。”
“什么东西?”太宰治挑眉。
少女上前一步,白皙的手指戳到太宰治胸膛上,戳得他感到几分疼痛,“你的痛苦。”少女说,“那份名为‘清醒’的痛苦。”
她把掌心摊开在太宰治面前,理所应当地说着,表情是狡黠中带着点无奈。
咒术高专的教师办公室里,五条悟仰头躺在他那价值几十万日元的椅子上,翘着腿,夹着电话,姿态很随意,语气却分外低沉地跟电话那边的人说着什么。
“所以,她还挺坚决的。”
太宰治难得正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老实说,如果真如她所说的,她能够只抹消咒力,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咒术界这边是什么情况,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懒洋洋地躺在武装侦探社的沙发上,背景传来了某个听起来很生气的男人催他干活的声音。
“那么代价呢?”五条悟的声音冷冰冰的,明显不同意他的看法。
“什么?”
“我说代价,改变这一切的代价。她本身就是能量的集合体,改写世界需要多少能量,又需要她付出多少我们都不得而知,如果改写世界要消耗掉她的全部呢?”五条悟有些难捱地坐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撑住玻璃,望向外面,“而且她有一部分是咒灵,抹消咒力后,她的那一部分会怎么样?会消失吗?消失后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会不会直接影响她的稳定性?这些全部、全部都不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阻止她了。”
太宰治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感觉,平静地接话。
“是的。”室外的光线透过咒术高专的窗玻璃打在五条悟的脸上,他带着眼罩,完全不避讳阳光。
“那还挺可惜的。”太宰治在电话那头说,“毕竟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消除咒力这个东西真的挺好的,毕竟咒力和异能力不一样,异能力是中性的东西,咒力从诞生就是纯负面的东西。”
“......没那个必要,因为有我在。”窗户外面路过了打打闹闹的一年级学生们,五条悟坚定地看着他们,“我是最强的,我能够保护所有人。”
“哈。”太宰治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怎么?有意见?”
“不是不是。”太宰治收敛笑声,“我只是觉得,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五条悟皱起眉头。
“失败的心理准备。”太宰治漫不经心地捋着沙发垫上的流苏。
“你还不懂吗?”他声音有点轻,像是含糊不清的咒语,“对梨奈来说,‘改变世界’这件事与其说是最好这样做,不如说是不得不这样做。”
“梨奈不是为了拯救世界才这么做的,她现在,是为了拯救自己才这么做的。”
“......”五条悟从窗前走开,回到他昂贵的椅子上坐好,“继续说。”
“梨奈她啊,是超级完美主义者啊。”太宰治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没拿电话的那只手,透过那只手看到了梨奈的身影。“身为咒灵和书页的混合体,却被当成人类培养,她在任何一方都找不到安身之处。”
“我告诉过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是有瑕疵有缺陷的‘接纳’。她永远得不到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纯天然的毫无芥蒂的接纳。”
五条悟沉默了。
“接着又是咒灵那边。她没办法毫无愧疚地帮着人类去消灭自己的同族,哪怕这些同族确实该死。哪怕她强行用咒灵都作恶多端来说服自己,内心深处也会为此感到不安吧。她永远也获得不了内心真正的安宁和自我宽恕。”
“最后是她母亲。这是击垮了她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件事背后——”
“有人在操作这一切,我们都知道,并且也都知道很可能是费奥多尔。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是查不到一点的线索,但一定跟他有关我们都知道。”
“可这都不是重点。”太宰治说,“重点是,她母亲去世了,你懂么。原因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实很糟糕。我想,她现在应该很讨厌她自己的一切。因为太糟糕了,不管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现实就是现实,无可争辩地摆在那里,绝望、厌恶,所以就想要抛弃自己的一切,换句话说,就是想死。”
“改写世界,对她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她自己能够接受、合理的目标,为了这个光辉灿烂的目标去抛弃生命,对她来说,应该可以弥补现在人生一切的不完美。”
“所以我不认为你可以说服她,你提供不了那样一个理由,一个让她忍受现在这个她非常讨厌且绝望的世界的理由。”
“她的命运,从她身为咒灵和书页的混合体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和你很像?”五条悟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不不不,跟我完全不同。”太宰治摆弄着自己的手,“我是自我放逐,她是走投无路。”
“所以我没有劝她。”
“......我是她的老师。”沉默良久,五条悟说,“咒灵的事也好,她母亲的事也好,我没有及时注意到问题,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
“所以我不会放弃她。”
“啪啪啪。”太宰治在电话那头鼓起掌来,接着假哭了几下,“那就赶紧追去看看吧。”他把一个实时定位信号发到五条悟手机上,“再不赶紧我放的这个监控装置要被发现了。”
第55章
第 55 章
梨奈松开双臂,后退一步,扶住小鸟游六花的肩膀。
“向你献上吾最崇敬的谢意,暗之侵蚀公主,邪王真眼永远不会忘记你。”紫色短发扎着小啾啾,右眼带着眼罩,左手还绑着绷带的女孩认真地看着她。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尊贵的邪王真眼阁下,谢谢你的礼物。”
那份名为“不被理解”的痛苦。
梨奈眨着眼睛,再次拥抱了一下面前的女孩。
小鸟游六花,重度中二病患者,因为不愿意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虚构了一个名为“不可视境界线”的存在,坚定地认为父亲仍活在不可视境界线的另一边。
为了找到不可视境界线,她为自己添加了各种各样的设定,比如眼罩下带了金色美瞳的右眼,是封印了巨大力量的“邪王真眼”,黑色的自动伞,是名为“漆黑泽克斯原始型第二”的强大武器,她沉迷于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沉迷于寻找传说中的不可视境界线,逃避着父亲已死的现实。
但中二病毕竟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存在,更别说在日本这个从众的社会。不被家人理解、不被周围人接受的六花感到了无比的痛苦和孤独,以至于吸引了梨奈的目光。
注意到小鸟游六花的梨奈向对方展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告诉她,虽然自己不知道存不存在不可视境界线,但超自然的力量是存在的。她安慰六花,鼓励六花,开解六花,最后拿到了六花的痛苦。
很可爱的、带着少女特有的纤细和敏感的痛苦。
梨奈挥了挥手,笑着看小鸟游六花一手拉着书包的背带,一手举得高高的,超用力跟自己告别,小啾啾上上下下一跳一跳的,让人很想摸一把。
待六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闭上了眼睛,将这份痛苦融入身体,连接起全世界同样的痛苦。
加上这份痛苦,她已经获得了“被讨厌”、“不被爱”、“不被理解”和“清醒”四份痛苦,再加上她自己的那份“学习”的痛苦,她所能掠夺的部分,几乎涵盖了一个少年的所有。
默默地感受着力量的增长,梨奈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疼,头疼,疼得要死。
这一方面是因为积攒在身体里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在主动接收并分析尽可能多的人的思维。
对于世界来说,咒力和异能力已经混淆不清了,不管改变哪一边,另一边都会随之改动。因此,要兑现和太宰治的约定,只改变咒术界而不改变异能界的话,就需要其他更复杂的方法。
为了实现那个方法,她现在必须,尽可能地让自己接收和分析每个人的思维。
但太疼了,真的太疼了,以至于她大脑一片混乱,思绪的洪流中,甚至找不到自己在哪。
想法、意识、自我,脑子里的一切都被奔涌的思绪冲得七零八落,她狠狠收紧抱着脑袋的胳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闭着眼睛摸索着站起来,随便找了个建筑就那么把脑袋撞了过去。
咚、咚、咚。
撞击让脑袋晕得不行,随着动作,沉闷的疼痛从额头传导进脑子里。她试图用身体上的疼痛掩盖精神上的疼痛,五条悟顺着定位找到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可爱的珍贵的学生,正一次次把自己狠狠砸在墙上,白皙的额头缓缓渗出鲜红的血液,把那一小片墙壁都染红了。
一瞬间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样做会不会吓到梨奈,就直接冲了过去,一把把她薅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五条悟摁着梨奈的肩膀,严肃到有些恐怖,他的手臂微微颤抖,放在对方肩膀上的手都有点软。
“啊?”梨奈受惊地睁大了眼睛,露出短暂的迷茫的表情,但随后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侧过头,避开了五条悟的眼睛,“没做什么啊。”
语气心虚得不行。
“这叫没做什么?”五条悟冷着脸,轻轻抬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在看到梨奈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后,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了。
“很疼?”他把整个手掌覆了上去,微微用力往下压着,“疼的话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梨奈梗着脖子嘴硬,“不疼”,她扯出一个微笑,逞强地看向五条悟的眼睛,“一点也不疼。”
其实疼死了,额头疼,脑子里更疼。不然也不会没注意到五条悟的靠近。
五条悟沉默地和她对峙,看着她因为自己的施力疼得浑身都在颤抖,心里梗得要死。放下手,他试图说点什么,但几次组织语言都失败了,最后只是粗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会反转术式吗?能给自己治好吗?”
然而梨奈不会反转术式,也不会给自己治疗,所以最后他们是去了路边的药店,买了酒精碘酒敷贴等一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