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决定他们最终战败,将凉州拱手相让。
自此,天下十三州,十二州尽归昭昧所有。
唯独上京,是赵孟清最后囤兵之地。
消息不待传令兵通报,便已传遍四海。
过去数月,昭昧早与李素节商议,敲定了最终决策。届时,由曲芳洲、河图领兵向西,陆凌空、江流水则自南而北,两路人马同时向上京进攻,拉开这决胜天下的最后一战。
而在最后一战开始之前,昭昧战到了刀锋营所有战士的面前。
这是她最初的队伍,与成分混杂的上武军、后起之秀陷阵营都有不同,这里聚集着最早跟随她的战士,亦聚集着她最初消灭倡肆而征女兵的梦想。
那时候,她尚未找到自己的道路,为凝聚这一份齐心协力,她以名籍为诱,向所有人许诺,杀敌即可脱籍。
后来,过去这许多年,有些人早已脱籍,却始终不曾离开,当然,还有更多的人没有脱籍,等待着某一场战斗为她们带来时机。
而上京一战,或许是她们将要面对的最后一场战斗了。
在许多人心里,走到这一步亦意味着,她们或许再没有不会等到那时机。
如今,昭昧便站在她们面前,向所有人亮出了手中的簿册,说:“这就是你们当中许多人,尚未脱离的名籍。”
无论脱籍或是没有,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她身上。
她们看到,昭昧将名籍向她们展开,暴露出里面的名字,又举例似的一个又一个念出来。
她说:“曾经,我以名籍作为枷锁,将你们留在军营里。你们为我冲锋陷阵,为我奋勇杀敌,你们拼尽了全身力气——或许,只是为了这名籍。”
偌大场地中,雅雀无声,唯独昭昧的声音在辽阔天空下响起,清透而明晰。
“但是,”昭昧陡然大声:“你们不该为了这名籍!这名籍——”
“亦不该存在!”
所有人骤起喧哗。只因话音落时,昭昧将那名籍脱手而出,扔进了火里!
记载着她们姓名的簿册在火中焚烧,火舌卷起它的书页,将泛黄的纸张变作焦炭的黑,又转眼化为灰白。
她烧了那名籍!
她烧去了所有伎子的姓名!
所有人为之惊愕。
而昭昧迎着她们的视线,道:“这名籍——亦将不复存在。”
她说:“你们将不再为它而战斗,你们战斗,不该是为了曾经卑微的过往,你们战斗,该是为了可以预见的未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曾经的史书中有人说,难道王侯将相便是天生有种吗?”
“可他是个男人,他口中的王侯将相,也只是男人。而我、你们——而我们,是女人,也是真正孕育一切的人。难道我们便不配拥有更宽广的胸怀,和更远大的理想吗!”
“去战斗吧!”她高昂着声音呐喊:“举起手中的刀,撞开上京的大门!曾经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姓名,而将来的历史,却将由我们来书写!”
“去战斗吧!为即将亲自铸就的一切!”
元初二十一年冬,长安公主兵分两路,向赵孟清发动总攻。
第121章
在战斗打响之前, 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昭昧下令招降。
赵孟清已然走投无路,他不可能依仗上京寸土对抗昭昧, 无论是奋勇作战,还是坚守不出,影响的都只是时间长短, 而非结果。
他注定败绩。
饶是如此,赵孟清依然拒绝投降。
非但拒绝投降, 甚至大开城门,主动出击。
一旦失败成为必然,那便只能选择败的姿态。无疑,赵孟清败也败得壮烈,哪怕穷途末路,也要昭昧付出血的代价。
赵孟清发动全部力量, 踏上战场, 自城门涌出的第一时间, 便放弃一切谋略,以自杀般的姿态,将昭昧的队伍拉入混战。
赵孟清濒临末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些陪伴他到最后的战士亦是他麾下最忠义的士卒,他们悍不畏死, 但昭昧不同。
胜利已在眼前, 她不能令战士卷入这场混乱,牺牲在最后一步。
可混战一旦开始, 便非人力所能扭转,大量战力投入这场战斗, 以最原始的方式冲撞交击,而赵孟清不死,战斗便将持续。
上武军以庞大的数量成为战斗主力,而陷阵营的骑兵优势在敌我混战中无法充分发挥,只能在外围游荡突袭,反倒是刀锋营以其灵活多变成为一把把利刃,化整为零,凶猛地插入敌军。
然而,战团的正中,赵孟清如入无人之境,穷途之勇令他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实力,所过之处,无人敢当。
陆凌空和曲芳洲几乎同时发现了这关键,立刻拍马上前,分海一般插入战局,目标明确地杀向赵孟清。
“当!”陆凌空先一步架住赵孟清的大刀,自上而下压来的力量将震颤传到她的虎口。她抖了抖手,道声“嘿”,又提刀再战。
又是十几次交击。
赵孟清身周包围的死士为他死死守住最后防线,不断向陆凌空冲击。
不远处,河图正带领刀锋营的人马自零而整,逐渐向此处包围。而曲芳洲比她们更快一步!
陆凌空刚刚掀开两个敌兵的攻击,一招用老而一招未继时,赵孟清的大刀已砍向她的面门。
“铿!”曲芳洲接住这一击,又立刻退后卸力,心中对赵孟清的实力已有算计。
赵孟清是几十年老将,此刻将生死置之度外,发挥出搏命般的底气。无论是谁,一人都不能敌。
一人不能,那就两人!
陆凌空和曲芳洲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平素看不顺眼的两人,此刻却瞬息自对方眼中接收到一切。
她们同时举刀,劈向赵孟清!
几乎同时,刀锋营的人马终于集结,张开包围,将所有攻击都隔离在外,为她们清出场地,维持这仅有三人的战斗。
陆凌空和曲芳洲之间时常爆发的武力之争,此时意外成了她们默契的印证,对彼此充足的了解使得她们的配合发挥出超出双倍的效果,将赵孟清牢牢锁住。
赵孟清纵然悍勇无匹,但长于爆发就必然短于持久,受两人猛烈进攻,渐有后力不济之端倪。陆凌空和曲芳洲立刻加快攻势,忽而赵孟清暴露空门。陆凌空挥刀跟进,大叫:“曲二!”
曲芳洲面色冷肃,闻声瞬间,刀起。
刀落。
赵孟清已身首异地。
“好样的!”陆凌空大叫一声,抄起头颅挑向刀尖,大喊:“赵孟清已死——”
“赵孟清已死——”
“赵孟清已死——”
声音如海浪般波荡传出,又经万人呼啸,汇成汹涌澎湃的呐喊。
主帅已死,敌军如一盘散沙,上武军滚滚而过,冲入了上京城池。
自大周灭亡,至此八载,上京三易其主,终究落入昭昧的手中。
陆凌空和曲芳洲奔马向昭昧复命,跪在她身前将赵孟清头颅奉上。
曲芳洲道:“陆将军与臣同道,共杀此贼。”
陆凌空瞥了她一眼。
昭昧俯身,郑重将二人扶起,道:“多谢。”
陆凌空不情愿地说:“谢她吧,人是她杀的。”
曲芳洲道:“若非陆将军出手,只我一人亦不能杀他。”
陆凌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昭昧心情不错,打趣道:“现在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你们抢什么。”
两人于是不再开口,随昭昧上马,正好一左一右,察觉时又忍不住看对方一眼,碰到彼此视线,又立刻收回,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跟着昭昧踏入了上京城。
于陆凌空、曲芳洲和河图,这是她们今生第一次踏入此地,而于昭昧和李素节,却是故地重游。
只是,其间有许多不同。
昭昧曾在上京生活十二载,却对上京一无所知。唯独逃亡时仓促流窜在大街小巷,无暇游赏,数年过去,脑中也没了当初见到的模样,如今归来,好像初次相逢,骑马走在战火熄灭后的道路上,见到每一处,都陌生而渺茫。
战争结束,战后还有更多工作。其她人都投入到各自的工作当中,只有李素节陪着昭昧,走遍街巷。
是的,她们最思念的该是那居中辉煌的碧瓦飞甍,可眼下,她们只是在街巷里游荡。
那是昭昧不曾见过的上京,亦是李素节罕能相见的上京。
算起来,那世人难见的皇宫,是她们最眼熟的地方,而这充满俗世烟火的街巷,却是她们最陌生的地方。
胜利握在手中,竟也好似被更厚重的感慨冲淡,她们不急于走入那象征终点的红墙绿瓦,却牵着马,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慢地走。
走了很久,到天色已晚,有零星灯火明亮。昭昧蓦然回首,看着走过的暗昧长路,说:“八年前,我们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天呢。”
“是啊。”李素节道:“那时候,我们只想隐姓埋名地逃离这一切。”
“隐姓埋名……”昭昧微微一笑,说:“可现在,我们却要天下记住我们的名字了。”
她转过身,前方燃起越来越多的灯火,她们沿着火光一直向前,已有人打开皇宫的大门,用更辉煌的烛光将前路照亮。
她们回到了这里。她们终于回到了这里。
昔日为战火摧残的宫殿依然未得修复,昭昧见到少年时与母亲一同居住的宫殿,暴露出半边漆黑的断壁残垣。
她走进去,摸索着点燃烛火,打量着凌乱的四周,见到落在地面那星点血迹,就走到旁边,低头端详。
忽然说:“我娘或许没有死。”
李素节心头一跳:“嗯?”
昭昧抬眸,说:“从前我不敢想那一幕,可后来想得多了,总觉得李益刺她的那一剑,不在要害。”
也许李素节该辩解说还有燃起的大火,可她说不出口。
昭昧也没有留意她的反应,只沉浸在思绪中,说:“但其实也不算什么了。倘若她真的死了,事情也过去了这么多年,倘若她没死,那这么多年不见,想必也是……没必要再见了。”
她回头对李素节笑了一下:“从前的话,我大概会心怀怨怼,想她如果活着,为什么那么残忍地抛下我,但现在……换做是我,也不会做得更好了。”
李素节几乎就要吐出真相,可昭昧转头的那一刻,她又压下了冲动,短促地应了声:“嗯。”
坤德宫在皇宫的尾部,她们自正门而入,却到了最深处再折返,像从多年前的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到今天。
昭昧站在大殿的门前,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里的模样呢。”
一反先前的沉重,到了这里她反而步伐轻快,登登登就到了陛上,一屁股坐上正中皇位,还颠了颠,说:“硌屁股。”
又往后一靠,结果椅子宽大又硬直,她没能靠上去,皱起眉说:“这椅子坐着好难受。”
李素节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舒坦的地方。”
昭昧不满,道:“以后要放几个垫子,腰后面放一个,屁股底下放一个,”顿了顿,手臂搭上扶手,说:“这儿也要一边放一个。”
李素节笑:“那还不如换个椅子。”
昭昧道:“那倒不用,这个椅子够宽敞,我还可以窝在上面。”
李素节道:“这椅子做得坚硬,是为了坐在椅子上的人能保持清醒。像你这样想,只怕朝议刚到一半,你要先舒服得睡过去了。”
昭昧立刻想到什么:“朝议的时间也要往后调!睡得饱了自然就不困了。”
李素节哭笑不得。
昭昧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等闲不肯将就,她非但觉得皇位早朝设计得不合理,等准备登基仪式时,还为一连串的程序惊得咋舌。
“这滴里当啷的……”昭昧道:“若是登基典礼上谁对我不满意,突然来刺杀我,我岂不是连刀也拔不出来?”
过去的经历令昭昧对安全和便捷追求很高,哪怕礼官强调这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制度,她也不客气地反驳:“如你所言,千百年来,都是男皇帝登基,那我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
礼官一句话不敢多说。
李素节道:“倘若登基那日当真有敌人能冲破层层兵马闯到你面前,那你这皇帝的确不当也罢。”
这话也只有李素节能说出来,更说得昭昧哑口无言。
她只是不想穿得这么笨重而已。
李素节知晓她的想法,便亲自动手,将流程删繁就简,亦将冕服做了调整,但登基仪式亦是她首次受群臣朝拜,其政治寓意不需赘言,实在不能儿戏。
好在昭昧对李素节的调整非常满意,便大手一挥,确定了整个流程。
登基之前,有太多需要筹谋,勾掉此事,还有更多事情等在后头。
关于登基的时间,昭昧不顾呈上的良辰吉日,直接敲定在生日那天,说:“那日难道不是良辰吉日?”
谁敢说她出生那日不吉呢,那自然是上上大吉。这件事就简单粗暴地定了。
到李素节问起国号时,昭昧也干脆利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这次,显然她已经考虑了很久,将宣纸递给李素节,展示出了上面那笔锋料峭的一字。
李素节道:“可这不是——”
“没错。”昭昧扬眉笑道:“我说过,我要天下人都记得我的名字。”
李素节低语:“会的,一定会的。”
“可那还不够。”昭昧道:“史书上倒是记了些女子,某妃、某妻、某氏、某娘子,可却隐掉了她们的名字——我偏要后世无论怎样涂抹,都抹不掉我的姓名。”
“那倒不如……”李素节笑道:“令后世再无人敢随意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