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有些不情愿的李素舒颇有开闸之意,越发停不下来,讨论得如火如荼。
直到一声突兀的通报中断她们的交流。
扬州大水。
洪水实在是太过寻常的灾害,昭昧再回忆邢州大水时的狼狈,记忆都已经模糊。坐上皇位后她便知晓,每年夏季,自各地报上来的各类灾害不知凡几,往往不是这里洪水便是那里干旱,频繁的灾害提高了她的接受阈值,以至于等闲灾害仿佛只是一连串救灾旨意的不断重复。
但扬州大水不同。
比起那些河段决堤导致一县两县受灾的情况,此次扬州大水直接波及大半个州,如同当年邢州大水的重置。二州均在江北,因江流而发达,亦因江流而受难,一旦干流决堤,咆哮的洪水能直接卷走千万人性命。
亦为昭昧敲响警钟。
“户部照例救灾,对应蠲免赋税。但是,”昭昧道:“我查阅周朝旧史,干流洪水未有这样频繁,究竟是什么缘故?”
“恐怕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李流景道:“有周一朝,每年有例行巡检,及时加固,确保堤坝安全,但至末帝末年,巡检制度已经荒废,堤坝多年未经巡检,才导致邢州大水。”
她没有说本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末位的夏翀。
夏翀咳了两声说:“我最近手头还有点儿事情没搞完——”
“夏廊中,”昭昧直接发令:“此次救灾,你带人随户部一同前往。”
“我不——”夏翀扶着桌面就要站起来,对上昭昧目光,突然有了点拿人手短的意思,咽下后半句话,说:“筑堤的事儿我没研究过,让我去也没用。”
李素节道:“正因您从前没研究过,这次不正该您去研究吗?”
夏翀说:“可我手里还有别的——”
李素节道:“您回来再做也不迟。”
夏翀还想说什么,李素节抢先开口:“莫非您其实根本研究不出来?”
夏翀双手抱胸,瞥着李素节道:“激将法?呵……”
她皱起眉,说:“我去。”
户部正以最快的速度集结物资,夏翀亦带着工部同事们前往配合,临行前她去找赵称玄,埋怨道:“我本来还有个事儿没搞清楚,结果她们三言两语的非要我去,居然连激将法都用出来了。”
赵称玄问:“你上当了没有?”
“我怎么可能上当。”夏翀道:“我一听就知道了。”
赵称玄问:“那你不去?”
“我去。”夏翀说:“当然,不是为了激将法。只是李素节说的没错,我从前还没研究过,遇到这么难得的机会,肯定不能错过。”
赵称玄瞥了她一眼。
夏翀不满地捅她一下:“你什么眼神?”
赵称玄收回视线:“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夏翀硬邦邦道:“找你来受气了。”
赵称玄不以为意:“你要是来跟我告别的,那就不用了。”
“怎么——”夏翀反应过来:“你也要去?”
赵称玄:“嗯。”
“你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丹参那家伙瞒得狠,但我还不了解你——”
“你还不了解我。”赵称玄截断说:“这种事情,哪回少了我。”
夏翀急道:“那你可一把年纪了,这能一样?”
赵称玄道:“你不也一把年纪了。”
“那不一样。”夏翀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我是去筑堤的,只和大坝打交道。但你可是去和人打交道的,真要来了瘟疫,那风险能一样吗!”
“一样的。”赵称玄转过脸来正视她:“你想去的理由,和我想去的理由,都一样。”
夏翀说不出话来,半晌,叹口气:“行吧,我服了你了。反正都这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再没和赵称玄道别,离开的时候碰见丹参,丹参热情地招呼她,眼睛发光还有些激动地拉着她胳膊想要说悄悄话,夏翀见状不好,身体一转就溜了过去,还有点心虚。
丹参肯定想要让她劝老赵,但那绝对没戏。这么多年她俩能合得来,就因为她俩是一种人——这还能怎么劝。
夏翀脚底抹油地走了,这明白的姿态,丹参一看就懂,叹息一声走回去,倚在门口看到赵称玄在收拾行李,忍不住说:“我一起去吧。”
“不用。”赵称玄道:“这边的事情你也撂不开。”
丹参道:“那您留下,我去。”
赵称玄停手,看着丹参的眼神近乎于瞪:“你经验多还是我经验多?我经历的瘟疫比你——”
“比我看过的病人都多!”丹参回瞪一眼,但还是走进去帮她打包,说:“那我先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再过去。”
“嗯。”赵称玄应声,将手里的活儿交给丹参,直起身,忽然叹了口气。
丹参问:“为什么叹气?”
赵称玄坐到旁边,怅然地说:“你们都觉得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又觉得真闹起瘟疫来不知要病死多少人。但是你们不想想,更多的人,不是死在大水,也不是死在瘟疫,而是死在别的原因——那些人才是最多的。”
丹参停下动作,站起来,说:“所以才有我们啊。”
赵称玄看向她:“可我们医得了人,医不了这世道。我差点死于这世道,你也差点死于这世道。”
“但我们活下来了。”丹参依偎着握住她的手,说:“这世道既然没能杀死我们,我们便要杀死他了——现在难道不是在变得更好吗?”
她闪闪发光地笑。
赵称玄在她脸颊捏了一下,说:“多大年纪了,还撒娇。”
“多大年纪在您面前都是孩子嘛。”丹参晃了晃她的胳膊。
和夏翀同样的,因为了解,所以没办法再劝,只能为赵称玄打包了所有行李,再目送着她们远去。
从前,当她们守着小小的明医堂相依为命的时候,她们总是同进同出,赵称玄去哪里,丹参便去哪里——她就是这样被赵称玄拉扯大的。但是现在,当明医堂逐步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她们的队伍,她们也服务着越来越多的人,当她成长为赵称玄之外的另一根顶梁柱,她们便再不可能一起前往同一个地方。
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赵称玄轻装简从,出发得比户部更早,但在她踏上征程后几日,户部也终于调配了足够的物资,奔赴受灾一线。
接下来的救灾,昭昧身在上京,鞭长莫及,然而水灾也带来另外一些情况,必须她直接面对。
奏折上了几波,许多朝臣们开始展现自身能力,绞尽脑汁地向昭昧提议,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其中有些老生常谈的救灾办法,能做的已经都安排去做,还有一些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水灾这一“上天示警”的时机,暗示昭昧哪里惹怒了天意。
自开女科起,“阴阳不谐”之类的字眼总在奏折里或明或暗地出现,昭昧早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领,此番有所增多,她也权当放屁。但伴随着水灾一同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些字眼。
李素节刚走进书房,正赶上昭昧甩手一扔,迎面一本奏折砸过来。
她伶俐一躲,那奏折擦着她的手臂飞出书房,摔在地上。
她捡起来,问:“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气。”
昭昧见没有砸到她,又坐回去,再翻开下一本,没扔,直接撕成两半。
她表情倒不似多么愤怒,只是冷着脸,等李素节空出了门口,抖手又扔出去一本,专往门外扔。
李素节看懂了,这是扔给人看的。
心里生出好奇,李素节打开手中奏折看了一眼,乐了:“他们可真是见缝插针。”
“是啊。”昭昧道:“从前说什么‘阴阳不谐’,我根本不理,但凡多给一个眼神都是为他们长脸。这下扬州大水可给了他们机会,话术都换了一套。”
李素节低头看着他们的话术,说:“这是要为你解决‘阴阳不谐’的问题啊。”
昭昧冷笑:“不关心扬州百姓生存如何,倒是很关心我的身体。”
她扔掉的所有奏折,都不再拘泥于“阴阳不谐”本身,从前暗示女性不宜入朝,现在缩小了范围,只落在她身上,这会儿自然不能说你个女性不该当皇帝,便换了个角度,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该如何平衡阴阳。
说法大同小异,中心思想却十分统一:
陛下,您该成婚了。
第133章
成婚的事情, 这不是大臣们第一次说起。
昭昧二十岁登基,彼时朝堂初立,新臣们摸不清她性情, 谨慎为上,避免触及她的雷区,然而时日稍久, 他们便自诩对她有所了解,为表现自身积极, 时不时地上几份奏折以防被新君忘记,又常常无话可说,便拉她的婚事来凑数,言语中不自知地透露出他们潜藏的认识:
二十多岁的女子,理所当然该成婚了。
只是那会儿算滥竽充数,这会儿才是真刀真枪, 他们仿佛做了什么约定, 类似的提议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但事实上昭昧清楚, 他们未必当真有什么约定,只是世道俗成的惯性将这话题送进他们手里。
也将问题送到昭昧面前。
昭昧装模作样地扔了几本奏折摆明态度,自然有人将她的反应传到该听的人耳中,本以为他们个个贼精总该消停几分,谁知这样搁置下去,情况反而愈演愈烈, 铆足了力气要把这件事提到台面上, 直至朝堂上礼部方员外出列,躬身道:“请陛下大婚。”
他先摆出论点, 又洋洋洒洒地卖弄理由。
其一,此次扬州洪水是上天示警, 阴阳不谐后患无穷,恳请陛下大婚以促阴阳和合。
其二,为人口增长计,陛下当率先垂范,绵延后世,以为天下万民之纲。
其三,社稷之久长以继嗣为根本,陛下既创业垂统,合该有承统之嗣。
简单说来,扬州大水怪你没结婚,百姓不生怪你没结婚,未来没娃怪你不结婚。
理由看似充分,细究狗屁不通。
昭昧耐心听他说完,和颜悦色道:“你们说得不错。”
男臣们惊喜,以为此事有戏,昭昧又说:“扬州大水,朕心甚痛,已遣户部调遣物资前往救援,念方员外忧心拳拳,想必愿出资材同往赈灾。”
方员外还未说话,昭昧便扭头向李素节道:“请中书拟旨。”
李素节低头:“是。”
“至于继嗣之统,”昭昧认真而迷惑地问:“和成婚有什么关系?”
方员外突然被遣去灾区赈灾,兀自震动,却不及听到昭昧这一言语,顿时骇然抬眸:“陛下,此话怎讲!”
此言不是问句而感叹强烈,昭昧却似没有听出,悠然解释道:“朕理解众卿赤子之心,为大昭百年计,这孩子自然要有,但成婚,大可不必。”
“陛下!”方员外痛心疾首,险险拉住理智没将“野合”二字出口,急切道:“未成婚而生子,何其荒谬,皇子名分不定,何其难堪!请陛下慎之!”
“名分不定?”昭昧冷笑一声,说:“比起前朝君王,朕倒是敢确定,我的孩子,必然是我的。”
她其实尚未认真思考继承人的问题,却不影响她句句往他们心坎里戳。
男臣们听了这话,都第一时间联想到,这“前朝君王”四字,换个范畴,代入感亦丝毫不差,心里窘迫难言,都以为自己成为此言的标的,却又装得光风霁月,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心中存有此等顾忌。
昭昧冷眼旁观,又笑着伸出第二根手指,道:“再说前朝君王,有生不出来的,找旁人来继嗣,也不见得是自己的孩子。”
噗。第二箭又不知道戳在了谁的心口。
更微妙的是“不见得”这三字,却只有女官们心领神会了。
而昭昧已经伸出第三根手指,收敛了笑容,目光压过所有人,语声沉沉:“前朝君王未婚而有子者不知凡几,不见大臣们日日相催,轮到朕,你等却恨不能耳提面命,倒让朕怀疑你等是何居心!”
方员外立刻跪下:“不敢,只是——”
“只是!”昭昧声音高亢:“究竟是你们平日里精力太多事情太少,还是你们的心思都放在朕的后宫,全然忘记你们是本朝臣子,一个个的倒像极了窥私小人!”
这些人平素自视清高,此刻被说得面红耳赤,瞪着眼睛张口结舌。
昭昧这一发先声夺人,将他们堵得讷讷不能言语,既而拂袖而去。
然而自前方见她脸色,哪里有半点怒意?
进入辉光殿,她扶着额角不语,李素节紧随其后落座,说:“你在模糊重点。”
“嗯。”昭昧含混应声。
在大臣们看来,至少在她身上,如她所言,成婚和生子是绑定关系,他们提及成婚,便是提及生子,却被她乱拳打成两件事情,将他们关注的焦点都转移到成婚本身,而模糊了生子的意义。
事实上,后者才是真正的重点,亦是他们提议背后真正的目的。
昭昧沉默半晌,吐出四个字:“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