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事颤巍巍的,警惕道:“李中书何意?”
李素节道:“按户部统计,在朝诸位男臣,有妾者十之八九,妾三人以上者居七成,更有数位蓄妾百人,推而广之,天下有妾者不知凡几,若均能为大昭而废纳妾习气,则天下多少女子将可匹配。赵主事又何必担心男子无妻?”
话题被李素节拐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方,赵主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大声嚷嚷着家中蓄妾是为庇护可怜女子,不能逐妾否则女子何其可怜,这一朝议再度上演闹剧,一些男臣站出附议赵主事,还有更多人不吭一声,生怕引火烧身,最终双方提议均不了了之。
退朝后,昭昧目光晶亮:“你如何又想起废妾之事?”
李素节摇头:“我想了倒是很久,只是苦于难以施行。”
“这有何难?”昭昧道:“方才你的理由便正合适,他们再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李素节道:“与伎子相同,妾多出身贫苦,嫁人以求安身立命,若要废妾,总需先为她们绸缪去路,不然,只是堕入轮回。”
昭昧陷入沉思。
“况且,”李素节沉思道:“士人娶妻,教养胜于生育,故重正妻之文质甚于体质,纳妾则重生育,常视伎妾之体质甚于文质。如此一来,比起寒门伎妾之健壮,妻常出于高门而失于体弱,一旦废妾而男子广嗣之念不绝,那么……妻将压力剧增。”
昭昧听懂了:“你竟想到了这里。”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但很快她道:“话虽如此,难道身体健壮的便活该受牵连了?”
“这便要去问那些男子了,原是他们将女子养得体弱。”李素节略过此事,道:“可无论如何,高门富户所谓教养常令女子体弱而娇柔,纵使无关生育,亦不利于大昭发展,比起人口增长,这本身已是问题。”
昭昧忽有所感:“我听河图说,她刚到军营的时候,陆凌空负责练兵,单单是教她们迈步就废了好大力气——这便是他们说的女子不宜从军了!”
话题早已偏离原轨,李素节不自觉面带忧色,说:“若此现象不能改变,女子长久弱于男子,并不利于今后统治。”
“那就要把女子养得壮壮的,男子养得瘦瘦的。”昭昧说着,又皱起眉头:“女子壮起来自然好,可男子若弱下去,青黄不接时,无力对敌,那该如何是好。”
李素节笑了:“哪里有那么快。风气的形成非一日两日,若要消除,更要长年累月,到那时,男子固然弱了,女子也变得强了,况且,战争又不单单靠人力,只要力气足以支持举刀在沙场作战,接下来的便是技巧和耐力了。”
“你说得有道理。”昭昧若有所思,眼珠转了转,狡黠道:“不过,有一点不对。”
李素节问:“哪里不对?”
昭昧道:“你说风气不能立刻改变,我同意,但若要从现在做起,其实也简单。”
李素节笑问:“你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你听过‘楚王好细腰’的典故吗?”昭昧眨下眼睛:“我便要做回‘楚王’了。”
她站直身体,脸上露出冷笑:“也堵住那群人的嘴。”
次日朝堂上,昭昧抛下一颗惊雷。
说:“朕将广选后宫。”
第137章
听昭昧的语气, 分明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他们的确是劝陛下早日成婚,可既然是成婚,那就只能说和“皇后”啊, 谁料到陛下一开口就是“广选后宫”?
这究竟是反驳还是不反驳呢?
有脾气刚硬的,直接站出来说些老生常谈,另外一些人则立刻想到自己能否从中获益, 得到肯定答复后便默默不语,唯独崔廊中果断出列, 发言对昭昧言语表示支持,直言古今帝王无不如此,陛下此意实属理所当然。
如此一来,这旨意竟未激起惊涛骇浪,哪怕男臣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女子应当”那一套他们敢用在天下人身上, 唯独不敢用在昭昧头上, 也就失去了最强劲的理由。
刚退朝, 崔廊中便遭人拦截,说的又是此事,话里话外透露着指责:他怎么能明晃晃的支持陛下。
崔廊中笑笑,低声安抚道:“陛下青春正盛,待后宫充盈,想必也能撤撤火气。”
对方不知想到了哪里, 恍然大悟, 摸着胡子道:“崔廊中说的是!”
好不容易应付了那些人,脱身出来, 身旁幕僚问:“您当真那样想?”
崔廊中问:“哪样想?”
幕僚左右看看,说:“后宫能影响陛下。”
崔廊中皮笑肉不笑:“你看可能吗?”
他这样说, 那自然是不可能了。幕僚疑惑:“那您是有意遣人入宫?”
崔廊中嗤笑一声,摇头。
幕僚更困惑了:“那您如此支持陛下……”
“只是奇怪而已。”崔廊中道:“登基至今,这位陛下何曾做过无意义的事情?前面几次三番拒绝成婚,如今却突然转了风向,你不奇怪?”
幕僚思忖道:“或许,陛下想通了,想要个继承人了?”
“呵。”崔廊中道:“女子又不似男子,选再多男子,生的也只有那么一个,选那么多后宫,可不是陛下风格。”
“那的确奇怪啊,不知道其中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管她卖的什么药,”崔廊中道:“我们知道她是要卖药的意思,这就够了。”
崔廊中扔下此言,迈步欲往官署走去,隶臣又紧跟几步,低唤:“郎君。”
崔廊中回头,接到一张请柬,打开后第一眼先见到落款武三。
他合上请柬,问:“还有谁?”
吐出四个名字,说:“目前只听得这几家。”
崔廊中撕掉请柬,说:“我不曾见过此物。”
言罢,便好似无事发生,径自前往办公。至于旁的那几家究竟是何动向,崔廊中再无半分关心。
在崔廊中走往官署时,另外一人正走往辉光殿。昭昧的决定,非但男臣们不知为何,便是女臣,除了李素节,旁人事先都不知晓,乍一听,惊诧不亚于男臣。甚至,她们比男臣思虑更多,退朝后,相视一眼,决定留下江流水一人。而江流水前往辉光殿,为的不是见昭昧,而为在途中唤住李素节的脚步。
李素节见到她便有所预料:“问我朝上的事?”
江流水摇头,道:“陛下若为继承人,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想必另有打算。”
李素节正过身来:“那你所为何事?”
江流水道:“既然后宫之事已提上日程,不知陛下就继承人之事作何想法。”
李素节不语。
这样私密的事情,江流水未直接找上昭昧,也没有期待能立刻从李素节口中得到答案。她停顿片刻,说:“继承人欲自幼培养,便需漫长时间。如今也该是时候了。”
李素节点头:“多谢提醒。”
“我却不是为了这提醒来的。”江流水道:“我来只为一问。”
李素节若有所觉:“你问。”
“我问这太平律令,”江流水言辞犀利:“可会一朝而废?”
李素节正色,郑重答道:“绝无可能。”
江流水只为此一问,她没有问得透彻,李素节却听得分明,答得亦十足肯定。
然而事实上,她从未与昭昧就此事交流。
那根本不需要交流。她已经决定,倘若昭昧的答案与她不同,那就令它相同。
——而她以为,她们的答案本不会不同。
当她走入辉光殿,向昭昧复述了江流水的疑问,昭昧初时没有听懂,等反应过来,诧异一笑,道:“这竟然还需要她专门来问吗?”
李素节也笑起来,很快收敛,道:“除此之外呢,你怎样想?”
昭昧沉吟片刻,凝重道:“我不愿意。”
她直视李素节说:“我必须有足够优秀的继承人,但若那要我来承担数次死亡的风险,我不愿意。”
“我知道了。”李素节平静点头,说:“或许你愿意听听我的办法。”
昭昧不抱期望地说:“什么办法?”
李素节说:“慈幼堂。”
昭昧顿住,眉头微拧:“你的意思是——”
“正是你想的那样。”李素节道:“只要你认定她们的身份,没有人能够质疑一个母亲。”
昭昧吐出一口气,说:“我想一想。”
继承人的事情还需要冷静思量,而后宫的事情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礼部为此忙碌起来,由钟凭栏牵头,按照昭昧的要求,将通知发向了大昭各地的官员府邸。
是的,此次选拔仅在官门进行。
只是,天下官员再多,也架不住昭昧的要求更多。
负责初筛的礼部官员见这条件,当下吸口冷气,叹道:“荒谬啊,荒谬。”
钟凭栏拍了拍他肩膀,笑嘻嘻地说:“但凡有一个漏网的残次品就唯你是问哦。”
官员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称是,哪怕心里骂了祖宗十八辈,表面上还要毕恭毕敬地按要求行事。不清白的不要,年过二十的不要,个子矮不要,太高的不要,长得黑不要,长得壮不要,声音粗不要,皮肤糙不要……林林总总筛选下来,符合要求的就没几个,统统送进上京——还有几个男子本就长在上京,一并来到昭昧面前。
昭昧挑剔了一圈,这个腰粗那个腿粗,这个走路太快那个步子太大的,最后只留下七个,好巧不巧均出身上京,给他们加了一堆贤惠淑容的封号,接着再度召见钟凭栏。
钟凭栏也是这会儿才琢磨出昭昧是怎么个意思的。
昔日的明芳楼派上用场,仿佛一夜之间,天下都流传起她的风流韵事,有人唾弃那七郎以色侍人丢尽男子颜面,更多的人则听着说书里的各式珍宝垂涎欲滴,将尊严都撇在脑后。
那些故事几乎传遍大街小巷,至于真相,就连七郎的家人们也一无所知。
因为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去之后出不来。
有李益的前车之鉴,昭昧做出把宫门关得死紧谁也听不到半点风声的事情,似乎能够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他们送孩子入宫可不是想和他们断绝关系啊!
同样,发现进了皇宫再不出去的人也在叫苦连天,便是当中最孤僻的人,也绝对不曾有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经历,无论去哪儿,只要迈出界限一步,便有侍卫拦住他们的去路,恭敬请他们留步。
自然,他们更不知道外界是如何传言某某宠冠后宫、赏赐万千的。
如此谣言,全靠一分真和九分吹——那一分是他们的确、该死的、入宫了。
然后被困在这里。
他们如何在长久的软禁中心情郁郁,昭昧并不在意,她此时的心情颇为舒畅。
经历数年酝酿,冯庐终于交上了来自户部的答卷。
户籍与土地制度。
宋齐梁陈时期,授田均为女男兼授,其中女子授露田为男子半数,均为人死还官,而男子又有另授桑田和不需归还的永业田,同样的,伴随授田而来的是需要对应承担的徭役。至前朝大周时期,朝廷认为对女子授田则服役负担较重,遂免女子徭役同时取消授田。
至冯庐时,支持女性发展取代压榨性剥削,适当的让步便成为可能。户部参考前代经验,在女男分田各半的基础上将女子徭役适当调减,经长久演算而取最合适数值。当女与男分田均等而徭役亦与女性现状相适应,户籍制度也自然要以此为基础重新调整。
冯庐道:“女子与男子均授露田、桑田,于死时归还官府重新分配,此外又一并授永业田,不许归还,女子便可借此田自立门户。”顿了顿,又说:“经考察,为与相当一段时间内女子情况相适应,避免过多土地荒废,方有此过渡版本。日后情况若有变化,便可以此为基础调整。”
昭昧点头,将文件交与李素节,认真向冯庐道:“你做得很好。”
冯庐微赧低头:“谢谢陛下夸奖。”
昭昧调侃道:“若不是你露出这副模样,我都要忘记你当初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冯庐挺直身体,微微一笑:“我也快忘记从前的样子了。”
那时她以为依凭九数之能,总能安身立命,然而连续不断的碰壁消磨了她的自信,当每个人都说她不行,她便当真以为自己不行。
倘若只是这样,她只怕会如当初自暴自弃时想的那样,一场婚姻将下半生的自主全部交出。
可她遇到了她们。
她遇到了昭昧,对她说:“他们说不行就不行吗?他们算个屁!”
她遇到了李素节,对她说:“公主和我都说你行,你愿意行给我们看吗?”
而她说:“我可以。”
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总说不行的那段时光了。她不再考虑可不可以、行不行,她只会想,怎样可以、怎样才行。
于是现在,当昭昧和李素节都看过她的方案,她们碰过目光,一同对她说:“没问题。”
第138章
新的制度必然遭到新的阻拦, 但无论男臣如何视作固执己见、刚愎自用,昭昧一意推行,终究将制度全部付诸实施。然而, 朝中遭遇的阻力只是前菜,真正艰难的是落实到各州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