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郭十三却说,“来见您之前卑职已飞鸽传书打探过,叶小将军接陛下手令,已于昨日动身,前去迎接峦骨大军。”
又有一人插话道:“如此说来,小公爷远离作战地,反倒更安全。”
郭十三却没有那么乐观,多年的情报分析已让他养成了极为谨慎的性子,他道:“可这也恰恰说明,小将军落单了。”
“啪……”谢绪风手中那只汝窑茶盏,就这样掉在地上,碎成了残渣。
*
太阳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原野中漾着霞气,“嘚嘚”的马蹄声掠过,露水四溅,虫儿在草丛中叫声繁密。
月亮还挂在另半边天上,如一柄弯刀,亦如姑娘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小将军,慢些,慢些!”
“小将军何以如此着急,小心马下!”
“……”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身后聒噪了一路。
叶思渊终于忍无可忍!
他勒马“吁”了一声,马蹄前扬,马儿昂首嘶吼。
他未等坐骑站稳,就不耐烦扭头向身后奔马而来的几位将军看去,气道:“烦死了烦死了,早说我自己来,又快又稳,随心自在!偏生陛下非不肯,还把我当小孩儿呢!现在可倒好,你们一群累赘,害我脚程慢了一半,撒火也没处撒!”
几人赶到叶思渊面前,为首的副将勒马说道:“末将受陛下所托,除了要保证将军安危,还要保证迎接厄弥大汗的时候不出岔子,望将军体谅。”
“所以我说你等和那一万人马同行,我身边只需跟着‘行云’和‘流水’二人不就好了!”叶思渊朝副将身后看去,两个身着铁甲红袍的男子,正是他打小就带在身边的随从,二人皆善武。
“再说了,我可是峦骨公主……”他顿了顿,改口道,“和峦骨大汗亲自去函,点名请本将军去迎接的,若是去迟了,岂非无礼?若是无礼,人家峦骨怎肯帮我们打仗?”
副将语噎了片刻,仍道:“恕末将不能听令。”
“……”叶思渊看着他一身正气的样子,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他最后只能信马由缰往前走,心里闷闷不乐想着:那个琥珠来信让他快点去见她,若他慢了,她又该发火了,她一发火,就要追着他打,她都不知道自己手劲儿有多大,打在身上,连心里都觉着疼。
行云流水在后头跟着他,见素来没有什么烦心事的小将军,竟有几分沮丧,彼此对视一眼,也就明白过来
叶思渊从安阳出发,往北边去,厄弥与琥珠等人从草原出发,往南边来。
峦骨军动身比叶思渊快,二队人马打算在离安阳五百里的都城隐州碰面。
叶思渊在这边气鼓鼓地埋怨部队脚程过慢,琥珠也在另处跺脚生气嫌弃大军众将士全是蜗牛变的。
叶思渊还好些,因为五日之后,他忽然接到谢绪风从郢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得知骞王的人很可能对他不利,便谨慎许多,不敢轻易离队。
琥珠就不一样了。
厄弥生怕琥珠一个看不住便溜走了,给娘子军的人下了军令状,要她们务必看管好她。
但琥珠对此自是万般抗议,还是一天偷溜八百回。
这日厄弥把琥珠关在马车里,摇头道:“我知道草原女儿敢爱敢恨,从不屑藏着掖着,可是你心悦之人乃是中原簪缨世族的男子,在他对你表明心迹之前,你不能太过主动,否则要是让人误以为你好拿捏,可就麻烦了。”
若琥珠嫁到赫州,厄弥纵是汗王,也是鞭长莫及,无法时刻护着她。
中原要守的规矩又多,他担心的也有太多太多。
可他这个妹妹,好似全不在意,只道:“什么叫误以为,我本就被姓叶的拿捏了。”
她撩起小辫儿,攥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甩着,说道:“他喜欢我,我就高兴,他不喜欢我,我就逼他喜欢,他若娶了别人,我还是喜欢他……”
她说得理所当然。
末了又甜甜一笑:“总之琥珠永永远远喜欢他啦,这是不会变的。”
厄弥只想笑,问道:“若他因为你的喜欢伤害你呢?”
“不会的。”琥珠想也没想,眨了眨眼睛看向厄弥,眼底一片澄澈,“叶思渊才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心就像草原深处的湖泊一样干净,比最剔透的明珠还要闪光。”
厄弥哑然一怔:“……”
而后又摇头失笑起来,喃喃道:“你呀你,究竟何时才会长大。”
这种话厄弥从前从来也不会对她说,他从前只会说“你就该一辈子无忧无虑,像只鸟儿欢欣雀跃地活下去”。
可是自从琥珠喜欢上叶思渊,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了。
他开始总念叨,“你何时才会长大”,“你何时才能有防人之心”……连石榴鱼籽这种一粒一粒的食物,他都要劝她多吃,美其名曰“多吃些这个,好长心眼儿”。
琥珠却不以为意,他只觉厄弥把中原人都想复杂了。
厄弥每每见她这样,便会想起那日河畔,江柍用一片苇叶吹出的悲伤曲子。
他害怕琥珠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压抑的人,只要不受伤害,那么没有从前那么快乐也是不要紧的。
厄弥想着,既不能在琥珠这丫头身上做文章,那就等见到叶思渊那小子再好好敲打他一番。
谁知当大军还有七日就要行至隐州地界,眼看要与叶思渊的人会面时,琥珠却不见了。
厄弥最初还以为琥珠定是骗过娘子军众人,偷溜出去与叶思渊私会了,待他七日之后,见到叶思渊时,才发现琥珠并不在列。
他问道:“琥珠那丫头呢,你让她出来,我不打她。”
叶思渊有点好奇,问:“你说什么呢。”
“……”
几句话下来。
厄弥和叶思渊才后知后觉,琥珠遇到危险了。
突然!
“嗖
叶思渊飞奔过去,拔出深嵌在树上的飞矢,取出上面的信。
急急打开看,撕坏了信封,取出信,看清上面赫然写着:
十日之内,安阳城外,以叶思渊换琥珠。
是骞王的人干的!
叶思渊将那封信揉进掌心,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嘭”的一声将那拳头挥向树身,抖落几片绿叶,血渗了出来。
捉拿琥珠,是杨无为的计策。
沈子杳收到宋琅的密函之后,第一时间去见杨无为。
杨无为看过信后,略一思索,便笃定道:“谢叶二人,叶思渊虽有武艺傍身,才智上却不如谢绪风一半高深。因此叶思渊比谢绪风好对付多了,而与其拿叶思渊,不如拿琥珠。”
他道:“拿下琥珠,能引叶思渊以身犯险,来个一箭双雕。到时候要么二者都死,要么只能活其一,无论王爷得到谁的人头,都是稳赚不赔。听闻峦骨大军已往此处赶来,左右都是对手,多得罪他们三分又有何妨?”
沈子杳最是信任杨无为。
他无半分顾虑,便按照杨无为的办法吩咐了下去。
当厄弥和叶思渊发现琥珠遇险时,琥珠已被沈子杳豢养的血滴子带到了安阳。
沈子枭接到叶思渊消息,第一时间联合众将士,对安阳城发起猛烈攻击。
火炮火铳等先进武器,都不在话下。
时至今日,沈子杳已知自己再无称帝可能,眼下只为求生,哪怕是断尾求生!
杨无为见识过自奄城一战,厄弥把百姓押到城楼上当肉盾的做法,也加以效仿,竟将安阳城内的妇孺带到城楼上,并排站着,以致沈子枭空有二十万大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穷途末路的人只求生,而非名声。
沈子枭并不在乎名声,却在乎百姓是否能生。
多么可笑,到最后还真是作恶的压了有良知的人一头。
十日后,叶思渊和厄弥率先带五百名精兵强将赶到安阳城下。
沈子枭交代叶思渊一番,才点兵出营。
众将各整军械,随之前往。
沈子枭坐“珠崖”马,位列众将最前,后跟叶思渊和厄弥二人压住阵脚。
沈子杳早已甲胄披身,站在城楼前应敌,杨无为羽扇纶巾,立于沈子杳左侧,与这杀气锁天的场景十分不相宜,颇像个得道成仙,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
琥珠被人五花大绑带了上来。
她口中被塞了布条,只能呜呜挣扎,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作者有话说:
暴虐。
第124章 思渊赴死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他!”◎
厄弥和叶思渊一见到琥珠, 不约而同勒紧缰绳,到阵前来。
厄弥先言:“沈子杳,你逼宫谋反, 残害百姓, 天人共戮, 罪不容诛!今日又对无辜女子下手, 是何道理?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必定将你挫骨扬灰!”
“你伤她便是与整个峦骨作对,如今峦骨已是草原众部族的领头羊, 你得罪峦骨, 就是得罪整个草原!识相的还不快快放人!”叶思渊怒道。
今日之前, 沈子杳与杨无为便已细细商量过今日之事。
沈子枭并不接话。
杨无为按照约定那般,开口道:“叶小将军明明知道该如何救琥珠公主, 怎么, 您是不愿来换她, 还是不敢来?不想堂堂‘玉霸王’,竟是个懦夫!”
“你!”叶思渊将银枪一转,指向他,喝道, “胡言乱语!”
沈子枭上前来,将他的银枪压下, 道:“他此话正是为了激你, 你定要冷静,别忘了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说完,他看向杨无为, 道:“杨先生, 如今朕已坐拥天下, 且迎熹早已归国,朕身边既没有暗敌威胁,也没有美色误国,若先生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您还是朕的股肱之臣。”
杨无为笑道:“陛下看得起臣,只可惜臣却看不起臣自己。”
他拱手向天:“千里马寻伯乐,或许比之高官显爵,那份坚定不移的赏识才最是重要,而臣如今已经找到。”
沈子杳听罢,看了杨无为一眼。
杨无为只看向沈子枭,话锋一转,冷笑道:“我数到‘一’,若叶将军敢来,我自会让人开城门,放公主,若叶将军不敢来……”他鼻尖冷哼出一声,“当日凉州城楼上公主坠楼的一幕,尔等有许多人未曾见过吧,今日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你们日后回到家乡,也算是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传说,可以讲给你们的乡里乡亲听呐,哈哈哈哈哈……”
说完,就向琥珠身旁的两个死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把琥珠推向城堞,琥珠趔趄两步,差点从城楼上掉下来。
厄弥惊呼:“妹妹!”
叶思渊也大喊:“琥珠!”
叶思渊心一急,勒马便跑上前,大喝:“速速开城门,用我换她!你若食言,就是天下最不要脸的孬种!”
沈子枭暗叫不好,对他交代的话,他一急全忘记了。
想也没想就纵马去追。
身后一群人看得是心惊胆战,忙喊:“陛下不可啊!恐有埋伏!”
于是又有数十名将军出阵追来。
沈子枭冲叶思渊喊道:“他现在就是在逼你,你怎么如此不禁诈。”
叶思渊降低了速度,扭头说道:“陛下快回去!我知道姓杨的在激我,可是我不能不来。”
他“驾”了一声,又继续道:“若今日在城楼上的是姐姐,陛下怕是也会和我做出同样抉择!”
沈子枭微微一震,没来由心里刺痛。
他只当叶思渊是个还没长大的野孩子,谁知他早已懂得情为何物——
爱一个人,不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着话已来到城门下。
沈子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严肃道:“你回去,我替你去,我总归比你厉害,胜算也更大点。”他叹气,“再说了,你若出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叶思渊怎会同意。
他正色道:“陛下,你为姐姐涉险的时候,我从不拦你,因为那是你的女人,你要救,谁又能抢到你前头?可今日,救琥珠的事情,我却不能让给你,因为琥珠是我喜欢的人。”
沈子枭怔怔地望着他。
他又道:“说到底,我还未对琥珠表露过心意,若是我与她都能安然无恙,我定要向她告白。若是我没能回来,还望陛下,不要告诉她,我这样喜欢着她。”
“不不,我又改主意了。”他很快改口,瞪着眼睛,像是说错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又道,“若我死了,陛下仍要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想让她知道,她是这样好,好到有人甘心为她去死,她带着我这样的喜欢,日后每当觉得苦的时候,就拿出来想一想,就像那炭火似的,冷的时候拿来烘烘手,想必会觉得暖和吧。”
沈子枭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一切。
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原来叶思渊并非单纯烂漫不谙世事,他什么都懂,所谓爱恨嗔痴,他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然!
却什么都不说。
只像个孩童般,穿梭在他们这群心事重重的“大人”中间,充当开心果,充当那个无条件默默支持他们的人。
这迟来的警觉……沈子枭回过神来,甚至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再开口已有些哽咽:“可是思渊,你若出事,你姐姐会哭死的。”
叶思渊的面色凝重下来。
沈子枭知道他这样讲,会给叶思渊增添负担,可他多么希望,这点负担能够留住他。
“沈子枭,让你的人后退三百米,否则我们不可能开城门放人。”沈子杳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沈子枭仰头看向沈子杳:“你做梦!”
沈子杳笑道:“是吗,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是想让你的好弟弟也一尝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坠落的滋味。”
“沈子杳,你找死!”沈子枭已被激怒。
反倒是叶思渊,朝沈子枭丢来一个“你别生气”的眼神,弯唇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哥,我不想叫你陛下了,好哥哥,好姐夫,你快点走吧,若你有事姐姐才会哭死。”
沈子枭眼底满是痛苦,虽只是涉险,还不知最后结果,可仅仅是涉险,他都不愿叶思渊承担。
可是他也知道,叶思渊现在最想要的,就是琥珠的平安。
沈子枭凝视着叶思渊,话却是对将士们说:“所有人,向后撤退三百米!”
沈子杳补充道:“包括你。”
沈子枭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他没有暴怒如雷,而是问道:“朕一直好奇,你是何时对皇位感兴趣的?”
“你竟会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沈子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讲的,他淡淡告知,“你怎么不问,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银钱的呢。”
原来竟是人之本性。
追名逐利,贪得无厌,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