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都不敢答话,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这时,曾任太子少师的谢澈礼来到朝堂中央,高举牙笏,躬身说道:“陛下,如今局势动荡,为大昭千秋基业考量,臣恳请陛下,重用宁王和萧山将军!”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宋琅听到这两个人,目光亦是猛地一定。
谢澈礼又道:“老臣知晓此二人曾是太后一党,可大晏本就在军事上强于大昭,而大昭又因诸事导致武将凋敝,陛下在此时重用旧臣,一来体现陛下任人唯贤的宽宏之心,也好让太后余党明白,唯有投靠陛下,报效大昭,方才有一线生机!二来上安武官中定士卒下抚百姓,唯有让众人看到陛下抗晏的决心,才能振我大昭士气,让兵将和百姓放心!”
谢澈礼一番话,洪亮激昂,响彻大殿。
宋琅久久未言。
默了半晌,才问:“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低声交谈片刻,却不见有人回话。
宋琅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了,他丢给纪敏骞一个眼神,纪敏骞意会,出列说道:“回禀陛下,臣认为不妥。”
群臣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纪敏骞。
纪敏骞声音不急不缓:“陛下可以给太后余党官位爵位,却不能给他们兵权,宁王和萧山二人都曾带兵打过仗,在军中多有声望,若忠心陛下还好,若有异心,率人攻入宫里,营救太后刺杀陛下,又该如何?”
一句话说得谢澈礼面色惨白,他忙道:“陛下,大晏铁骑一路南下,眼看火烧眉毛,怎可不解决当务之急?老臣以为,纪大人此言未免杞人忧天!”
纪敏骞比之谢澈礼,显得冷静多了:“谢大人话里话外皆为太后余党说话,是何居心?”
“你!”谢澈礼已是面红耳赤,急切道,“老臣所言赤胆忠心,不像某些人,权力倾轧,为排除异己,不顾陛下,不顾大昭!”
“好了。”二人争吵正激烈,宋琅插话进来。
他面上浮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比板着脸时还要令人胆寒。
说道:“二位爱卿所说都有道理,容朕再想想吧,退朝。”
宋琅起身离开。
底下众臣行礼过后,也纷纷退下。
谢澈礼瞥了眼纪敏骞,极为鄙夷,冷哼一声忿忿走远。
纪敏骞浑不在意,慢慢走在众人身后,忽听前面两位大人说道:
“昨个儿听说福王已疯,竟当庭如厕,惨状不堪入目。”
“反观宁王,尽显齐人之福,一年之内生下七个儿女,日子过得比咱们都舒坦。”
“唉,如今陛下阴晴不定,谁人不惴惴难安?”
“只等大晏打进来,你我就踏实了。”
“可不是嘛,胆战心惊的活,痛痛快快地死哦!”
“……”
一阵寒风吹来,纪敏骞心里竟莫名感到荒凉。
已是十月将尽,宋琅夺权亲政将满一年,而今日是迎熹诞下嫡女的百日宴。
纪敏骞本应高兴,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直觉
第126章 江柍的恨
◎“敢害思渊,我要他死。”◎
宋琅下了朝, 径直去往江柍的升平殿。
因这一路都在想早朝时谢澈礼之言,直至踏进殿中,才想起江柍去纪府吃百日宴, 算算时辰现已出了宫门。
他本欲离开, 又见碧霄正在给院角的菊花松土, 不由停下, 问道:“这些活留给底下的人做就好,怎么还要你亲自来?”
碧霄这才看到宋琅,忙行了礼, 道:“这些花是公主亲手种下, 平日不肯让人动手, 怕底下人毛躁,再给养坏了, 连奴婢们也是偶尔才插手。”
宋琅竟不知道这些, 又问道:“院中的花草, 都是公主在打理吗?”
碧霄笑道:“是呢,包括给陛下送去的花,也是公主亲手挑拣。公主说,她平日闲来无事, 侍弄些花草也是打发时间。”
宋琅闻言,心头莫名一热。
那日他与江柍大吵过后, 本以为江柍会与他生出嫌隙, 谁知后来她竟主动送来一瓶鲜花示好。
对他说道:“希望皇兄给爱爱一年时间。”
这三个月来,她虽仍未接纳他,却不像从前那般抗拒, 反倒能与他赏月品茗, 安然静好。
当日他本欲将叶思渊之死告诉她, 亦狠狠报复她一回,后来也因她的乖巧而放弃,并嘱咐阖宫上下,严禁此事泄露。
如今看来,还好他将此事捂住,否则哪里能得到她的那一点点青睐。
宋琅想着,已是不自觉笑起来。
转身出了升平殿,脚步轻盈。
碧霄看到宋琅走远,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面色凝重下来。
她速速整理了一番衣装,避开几个安插在升平殿的眼线,悄然来到福宁宫。
她提前买通了看守福宁宫的两个侍卫,这两个侍卫乃是高树观察许久的二人,皆有赌债在身,亟需救命钱,又有几分胆识和江湖侠气,故而才选中他们。
此事看似只需胆大心细外加一部分运气,实则早在江柍出宫参加百日宴之前,碧霄便和那两个侍卫细细计算过换班的时间,以及如何躲避其他当值的侍卫,若被发现要如何解释等等问题。又与二人商议好,趁侍卫们换班的时候,悄然溜进去,时辰只有一炷香。
一切还算顺利。
雕花的窗扇被推开,尘埃扬了一地,在阳光下起起伏伏。
昏睡在罗汉床上的妇人睁开眼来,缓慢地看清对面人的脸,眉目仍是惺忪,但嘴角却已轻轻扬起,唤了声:“你比哀家想象中来得要迟一些。”
似是早知她会来?
碧霄眼眸微眯,心下警惕起来。
*
步摇在发髻上轻晃。
江柍乘轿出宫,抬轿人已是极稳,许是她心里忐忑的原因,竟觉得颠簸得厉害。
自从她得知宋琅要对叶思渊和谢绪风不利时,便一改对宋琅的态度,一是为了稳住他,好让自己在宫中的时日好过一些,二是怕他再做出什么失智昏聩之事,导致无辜的人受害。
与宋琅假意周旋之余,江柍也没闲着。
这三个月以来,她命高树暗中搜集朝堂内外发生的大小事,以备不时之用。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那一日,郢州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天气渐凉,雨雾都是湿冷的,扑在身上,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发冷。
江柍惜荷,仍打了油纸伞,在碧霄的陪同下,去御花园把清和池中最后两枝还在盛开的荷花剪下来,回宫放在瓶中养着。
正弯腰,拿剪子铰花,高树像一只灰溜溜的耗子,从一角蹿了出来,告诉她:“公主,叶小将军去了。”
江柍和碧霄都没反应过来,只纳闷儿,大昭可有姓叶的将军?
还是碧霄猛地意识到什么,丢给高树一个责备的眼神:“以往只觉你稳重,怎地说这么要紧的事情,也不知挑时候!”
高树这才注意到,雨下得好大。
他没打伞,浑身都湿透了,都未曾察觉。
江柍一怔,隐约察觉到什么,莫名觉得毛骨悚然,身子不受控地朝后一仰,就这样瘫坐在雨地上。
碧霄和高树忙来扶她。
她已是失去理智,挣扎着推开他们,混乱之中,雨伞被打翻在地,凉雨兜头而下。
她愣愣地问高树:“去了是什么意思。”
高树满脸痛苦,嗫嚅不敢答,只求饶似的唤:“公主……”
她大声吼出来:“我问你去了是什么意思!”
高树似是哭了,煎熬地答:“安阳一役,小将军为救被骞王掳走的琥珠公主,以身饲虎,连中数刀……”
“够了。”江柍没说什么,碧霄已经先听不下去,喝道,“高树,你想让我们公主疼死吗。”
高树有些怔忡,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江柍却咬牙,狠狠道:“你接着说,每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高树看了眼碧霄,碧霄一脸愁容盯着江柍,他只好又道:“奴才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小将军死在了陛下的怀里,陛下抱着小将军在安阳城前痛哭许久,惹那天上的飞鸟都盘旋在上空哀鸣不已,后来没过几日魏国公赶到安阳,众人再见陛下时,竟发现陛下的头发悉数变白了……”
碧霄听得心惊肉跳,目光死死锁住江柍,生怕她会崩溃。
可江柍只是怔怔坐在雨里,手里还握着一朵刚刚剪下来的荷花。
她仿佛就是要亲耳听到每一个细节,只有那些话像刀子一般凌迟着她的心,她才能记住这尖锐绵长的疼痛和仇恨。
她没有沉默太久,便问:“所以,究竟是宋琅安排成功,还是沈子杳本意是对琥珠下手,破坏峦骨和沈子枭的合作,而误杀思渊?”
她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可落在高树耳中,只觉得惊心。
高树愧疚地低下头去,只道:“请公主恕罪,奴才还没能打探到这些。”
高树因是“宋琅的人”,又比宫娥好走动些,故而能探听些消息出来,可到底诸多不便。
江柍不怪他,只道:“此事早晚能查明,无论是谁,敢害思渊,我要他死。”
话落,掌心的荷花已被她悉数揉进掌心,烂成一团。
那天,江柍在雨中独自坐了许久。
碧霄想要给她撑伞,那把伞却被她狠狠甩到池中。
她从前说过,人不应该给自己强加不必要的苦,可当时她只想让自己痛一些,再痛一些。既不能真正受伤,就让冷雨一点一滴打在身上,让她痛,也让她清醒。
她在大雨中哭泣,想到谢绪风赠予她与思渊的荷花湖,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眼底深暗如幽潭。
就这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快要举行中秋夜宴时,她还不愿回宫,于是惊动了宋琅。
宋琅问她:“你在闹什么脾气,为何这样折腾自己!”
她看着宋琅的面容,只觉得面目模糊。
如果说思渊之死是她心上的一道道伤口,那么“刽子手”是宋琅这件事,就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巴。
有些人,永远死在了回忆里,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她多么唏嘘,心思转得却很快,抽噎着说:“宫里最后的荷花也被雨打残了,再也见不到这样的荷花了,为什么要下雨呢,好好的晴天,为什么要下雨……”
宋琅听罢,又气又笑。
最后只好把她打横抱起,送回升平殿里。
“公主,纪府已到。”
星垂的一声提醒,把江柍的回忆从大雨滂沱里拉了回来。
她从帘中看到门口跪成一片的人,道:“让众人平身,抬我进去吧。”
星垂道:“是。”
江柍断了的思绪再次接上。
早就过了荷花盛开的季节,升平殿墙围处开始种植菊花,菊有各种颜色,而升平殿的菊唯种白色
第一批白菊盛开那日,高树带来消息:沈子杳和杨无为舍弃安阳城,星夜出逃,据悉是往南边来了,还不能完全确定。
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
江柍明白思渊是谁害的了。
一寸愁心万事伤。
她把墙角的菊花剪下,插瓶,命人送去宋琅宫中,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美其名曰:“菊花是有气节的君子之花,秋日百花杀尽,用来观赏最适合不过。”
碧霄见她眼中恨意如此强烈,踌躇了几日,还是问道:“公主给奴婢一个准话,如果小将军真是陛下授意害死的,您想怎么报复陛下?”
她轻飘扫来一个眼神,语气却锋利如冰锥:“我说过,谁杀了思渊,我就杀了谁。”
碧霄大骇,久久未能回神。
她从江柍的语气里,听出了此生从未感受到的坚决。
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对她投了降。
她忽然跪地,对江柍道:“奴婢一直有事瞒着公主。”
她将自己是大晏细作的事情一一告知,包括如何投靠宋琅,烟罗之死,还有沈子枭已经知道她的身份等,都言无不尽。
末了只道:“奴婢知道公主的心性为人,劝不住您的事情,我便只能帮助您。”
江柍本该深深震惊的。
可她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事到如今,已经没几件事能掀起她心底的巨浪。
她把碧霄扶了起来,拥进怀里。
此时无声胜有声。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江柍发现宋琅并非一个明君。
宋琅亲政以来,专注排除异己、打压异党,导致群臣专注权力倾轧,而无心抵御外敌,又因官职空缺,导致公务效率低下,置百姓民生于不顾,臣民无不怨声载道。
她想把宋琅拉下台。
思前想后,这件事或许太后可以帮得上忙。
把碧霄留在宫里,正是想让她趁此机会,去见太后。
不止为私仇,还因江家儿郎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总不能为这样一个帝王抛头颅洒热血吧?
江峻岭一生赤胆忠心,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这样一个人,或许可以为国死,但不能为君亡。
而太后……
江柍也恨太后。
归根结底,一切的悲哀,都是因太后不肯还政于帝才导致。
可是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合适的治国之人。
待宋琅下台,届时太后无论想称帝,还是再扶持一位皇室宗亲,她都不会干涉。
剜去宋琅这颗毒瘤,也是她能为大昭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论是身为嫡公主迎熹,还是身为将门嫡女江柍,至此,她再不亏欠什么。
大昭若赢,她就好好当她的公主,一辈子不嫁,守着沈子枭的牌位过一生。
大晏若赢,她就安心回去当她的皇后。
战争绝非她可以左右。
身为太子妃,她已经废于一道旨意,受尽屈辱;
身为公主,她已为家国大义,于凉州城下死过一次。
该还清了。
这帮帝王将相的野心导致的结果,不该由她背负。
何况她又不是什么菩萨神仙,做什么要觉得凭她一人就能救天下人?
她都想通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沈子枭和江柍见面
第127章 夫妻相见
◎沈子枭来见江柍了◎
轿子落在迎熹院儿中。
江柍被人搀扶着下了轿子, 进到迎熹房中。
才十月份,屋内便已烧了暖炉。
又不知熏了什么香,人一踏足, 恍若来到春日花海, 暖和和, 香喷喷的。
房中只有迎熹、孩子、伺候的女使乳母共六人。
乳母抱着孩子坐在床上, 迎熹则在罗汉床上歪躺着,自顾自嗑着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