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眼眸却亮得吓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杨无为背叛就罢了,你不要你的兰兰了,不要你的佛生了?”
沈子杳蓦地被击中,怔在原地。
可江柍的话还没说完,她报复性地怪笑:“王依兰这个人正直到不会转弯,是个最要脸面名声的女子,你谋反,你逃跑,留她一个人在大晏,是想让唾沫星子淹死她,还是让人把她的脊梁骨戳破?!”
沈子杳脸色铁青,周遭都冒了黑气。
他恨不得怒喝道“你不要再说了”!或者直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巴!
可理智告诉他,他得罪不起,最终只是艰难扯出一个难堪的笑:“贵人说笑了。”
江柍被他的软弱惹得笑得更厉害:“你的佛生,在菩萨的保佑下好不容易才降生于世,那样柔软可爱的孩子,才刚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要背负父亲是个反贼的恶名,我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你说是不是,骞王殿下。”
“够了。”在沈子杳的脸色已经寒凉到极点的时候,宋琅终是出声制止了她。
沈子杳和杨无为到底还有用处。
宋琅留着他们,就是看重他们都是与沈子枭朝夕相处过,最知道沈子枭软肋和大晏内情之人。
这三个月来,沈子枭以雷霆之势拿下数座城池,昭军负隅顽抗,已有疲态。
谢澈礼以及一干老臣想让他重用太后旧臣,他自然不愿意,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时亦不可停止攘外。
因此,他重用沈子杳和杨无为分析前线形式,又派杨无为亲赴战场,昨日八百里加急,若非杨无为突发“头疾”也不会这么早回宫。
是以,宋琅多少还是要考虑沈子杳与杨无为的体面。
当然了,这种背信弃义之人,他也甚为反感。
若是江柍辱骂他们几句,能心里好受些,他也不会介意,毕竟他只是想让江柍痛上几分,却并非真的要逼死她。
宋琅开口道:“王爷莫怪,她脾气向来不好,朕代她向你赔罪。”
虽是赔礼,却并无多少真心实意的客气。
江柍的身子终是不再乱颤。
宋琅松开了她,道:“你回宫去吧。”
江柍桀桀怪笑:“陛下可真有意思,既特意把臣妾请来,又何必这么着急赶臣妾离开呢。”
她第一次用“臣妾”二字自称,颇为乖戾。
宋琅淡淡皱眉。
江柍却理了理衣裳,转身走到席间坐下,道:“接着奏乐。”
宋琅顿了顿,才抬了抬手,示意乐伶继续。
江柍坐下之后,也不举杯,也不用筷,目光在沈子杳和杨无为脸上来来回回转动。
沈子杳被她看得直发毛。
加之她刚才那一番话实在是说进了他心里去,不知怎的,他脑海里浮现出王依兰笑着喊他“王爷”的样子。
正如江柍所说,兰兰是个最谨慎妥帖的性格,平日总不肯叫他一声夫君,仅有几次还是他哄着,她才肯低低叫上一句。
他听不够,便说“你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再叫一次”,她总会脸颊绯红地白他一眼,道“王爷没个正形”。
其实最初他娶她不过是为王家的权势,纳她进门之后,发现她是个木头性子,连取悦他都不会,更是没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母妃的忌日,她竟留心记得,提前三个月便抄了整整一本佛经,拿去灵前烧了。
他才发现她处处为他着想,慢慢地又留意到她其他的好,这才有了感情。
至于佛生……
江柍的话像是刀子捅在心上,他想到佛生会在指指点点中长大,就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杨无为却不像沈子杳那般躲避江柍的视线。
江柍望过来,他便回视过去,甚至可以对她略一颔首,笑一笑。
看着她瘦了一圈,却因三分病态风流缥缈似西施的容颜,他蓦然想到当年在赤北城中,她脏兮兮一个,和他挤在破草席上,分食一块红薯的样子。
归根结底,她与当日只是境地不同,可心性却没有变过。
纤弱的身躯里,依旧蕴含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
但说到底,他也没有变。
当日接近她,是为了前程,后来想要杀她,依旧是为了亮堂堂的前程。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若是中间贸然插入一个女子进来,无不是累赘和负担。
因此红颜多薄命,不是因为她们是绝色,而是因为她们是绊脚石。
江柍的眼神太过让人发毛,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盘算,若不做成这件事,她恐怕今晚就要因为自责而死。
她忽然站了起来。
拎着酒盏和酒壶,望向沈子杳和杨无为二人:“我想和二位喝一杯酒。”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不约而同看着她。
江柍却已款款走了过来,站到了二人面前,一笑:“怎么,你们不敢?”
沈子杳和杨无为的眼神一个比一个警惕。
江柍扭头朝宋琅一笑:“陛下,这酒没有毒吧。”
宋琅也不知江柍又抽哪门子疯,拧了眉,轻喝道:“你不要再闹了,回来坐好,或让人送你回去!”
江柍见他答非所问,也不勉强,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将酒盏举到沈子杳杨无为面前一绕,随后仰头悉数饮尽。
又将酒盏倒扣:“没有毒。”
她注视着沈子杳:“酒是陛下着人准备的,没有毒,显而易见,我的身上也没有刀剑。”
她提壶走到沈子杳面前,弯腰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举杯,看向沈子杳。
沈子杳眼睫颤了颤,没有动。
江柍正色道:“这一杯,是你敬我,敬我当年舍弃身上唯一一枚丸药,救了王依兰母子的性命。”
沈子枭垂下眼帘,似有些痛苦,默了默终是端起酒盏,向江柍示意,而后饮尽。
江柍注视着他将酒悉数饮尽。
淡淡笑了笑,却将自己手中这杯酒,慢慢倒在地上。
像是在祭奠。
沈子杳一怔,不明所以然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道:“我这杯酒,敬已经故去的沈子杳,他已被骞王亲手杀死。”
沈子杳猝不及防后退半步。
原本提防着她会有什么动作,却不妨是这样一句万箭穿心的话。
这个女人好狠,实在好狠!
江柍却不再理会沈子杳的反应,又走到杨无为身边。
正要弯腰给杨无为满上。
杨无为却抽走了酒盏,笑道:“请贵人恕罪,鄙人不胜酒力,实在不能与贵人痛饮了。”
江柍拧了拧眉,似是不满:“我不过是想和你最后喝一杯酒而已,难不成杨先生连这点小事都要拒绝吗。”
杨无为比沈子杳敏锐,他看着她,想了想道:“若贵人是想敬前尘往事,实在是不必,因为鄙人不是个喜欢回头看的人。”
江柍却固执起来:“若我非要喝呢。”
杨无为低眉一笑:“可这杯酒,鄙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呃……”
就是这一刻。
江柍抽出了头上那支金凤累珠衔绿玉的钗,对准杨无为的颈部就是一刺。
鲜血直接飙了出来,溅了江柍一脸。
沈子杳吓得张大嘴,瞪大眼,愣在旁边。
杨无为也是一怔,难以置信看向江柍,可是还没看清她的表情,颈间的金钗就被抽走,遽然又是一刺。
一下,两下,三下……
她的手臂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刺得毫不留情,干脆利落。
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练习过无数次。
并没有所谓地平静下来。
从她不顾体面崩溃大哭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疯了。
当众人在一片混乱中把江柍拉开的时候。
杨无为已经瞪着眼睛,没了气息。
谁会想到,在这样的场合,那个羽扇纶巾的传奇军师,会死在陛下新纳的宠妃手里。
宋琅扳过江柍的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浑身沾满了杨无为的血,尤其是脸上,鬼魅凄厉,如夺命女鬼般,哀婉又狠绝。
她把手一扬,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是将这猩红涂抹得更加可怖。
她转头直视着杨无为毫无声息的眼睛,轻轻一笑:“思渊,姐姐给你报仇了。”
宋琅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惊悚恍惚的心顿时变得恼恨,怒吼道:“你为了他,竟敢杀人!你是不是打算连朕也杀了!”
江柍却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仍是看着杨无为,喃喃道:“你说我红颜薄命,我便要告诉你,我乃是红颜搏命!”
“你杀了思渊,怎敢出现在我面前?既然出现在我面前,又怎能活着回去。”
“当年是我亲手把你送到沈子枭身边,如今我亲手了结你,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以慰思渊在天之灵!”
“……”
江柍说了许多,说了好久。
沈子杳在千军万马包围时都没有这样后怕,可此刻,看着杨无为前一刻还活生生如今已死得透透的尸体,他竟害怕起来。
想到刚才很有可能死的就是自己,他便浑身瘫软,久久没能回神。
偏生江柍一歪头,对他甜美一笑:“别怕,我不杀你,我把你留给沈子枭来杀。”
沈子杳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当年是我亲手把你送到沈子枭身边,如今我亲手了结你,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以慰思渊在天之灵!”
第140章 诛心
◎江柍诛宋琅的心◎
两刻钟后, 飞羽阁。
江柍被宋琅狠狠甩到地上,那斜插的小簪从发间飞了出来,直甩到桌底, 叮咚一声, 宝石掉了。
宋琅厉声对守在门旁的两个宫娥说:“你们两个把她的钗环卸了, 日后她身上不可佩戴任何步摇簪钗!”
宫娥们走上前来, 依言将江柍发从里还剩下的那枚金簪卸了,这下原本盘的板板正正的发髻,都松散了。
她那样子, 与最恶臭的女鬼没有区别。
宋琅实在是没眼看, 把她拉起来, 硬是一路拖拽,把她拽到净室。
因江柍提前吩咐过晚上要沐浴, 因此宫娥们正往浴桶里添水, 这会子正添到一半, 被宋琅暴喝一声:“滚出去!”
赶走了人,他拿起木瓢,将桶里的水一勺一勺浇到江柍头上,许是觉得不解气, 又把她合衣推到浴桶里。
江柍如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任他摆弄。
宋琅见她从那张牙舞爪的小兽变成这样乖巧的模样, 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样反反复复接受她带给自己的晴和雨, 他的心也早疲惫不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拳砸到手里,水花溅到身上, 打湿了鬓发。
他懊恼地问她:“江柍, 你究竟能不能不再做些让朕招架不来的事情。”
江柍反问:“那你能不能不要再伤害我。”
宋琅不解:“不过是死了一个敌国的人, 你觉得这是伤害?你竟愿意为了他杀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背叛,你是个背叛者,你背叛了朕。”
江柍定定看了宋琅片刻,又平静移开了目光,起身从浴桶里站起来。
她不愿意多费口舌,因为那样真的很蠢。
宋琅没有拦她。
就这样看她走了出去。
看她居然当着他的面解了衣裳,一件,两件……
他呼吸被无形的大手攫住,直到她只剩那两件内衣时,他猛地别开了眼。
不知为何,明明思之若狂,渴望至极。
却又近乡情怯。
江柍拿起干布,将自己擦了个干净,又拿起挂在一旁的寝袍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到寝间,她拿出药箱,不吭不响地为自己的手腕处理伤口。
经过她的细心将养,这处疤早已结痂,她用玫瑰膏子抹上,以防留疤。
宋琅在净室待了很久,直到她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完了,他才走出来。
经过鸿台一场惊心动魄,和方才的针锋相对。
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报复,去乱想。
他怔怔走到江柍旁边,跪到她的腿旁,就这样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膝头,又慢慢地试探着把脑袋也搁上去。
江柍垂眸看他。
宋琅喃喃道:“你就不能和朕好好过日子吗。”
江柍不语,就这样淡淡看着他。
宋琅又道:“还记得你及笄那一年,我们在敏骞的帮助下偷溜出去放纸鸢,不敢走远,只敢在宫外平日里打马球的景明池,那天多热啊,太阳能把地上的蚂蚁烤焦,你平日里最怕晒黑,朕本以为你不愿意玩来着,谁知后来你比朕还要不知疲倦,在草地上奔跑着、笑着,那样的场景朕大概下辈子也忘不掉。”
他的声音好似喟叹:“可后来你就不笑了,因为天上突然飞来一排大雁,你看着它们,出神很久。”他声音莫名变得呜咽,“朕问你怎么了,你说自由的不是纸鸢,是鸟儿。”
说到这,江柍的喉头也哽咽几分。
他喃喃又道:“过去了很多年,朕还是时不时想到那个场景,尤其想到你被迫赴晏,被迫和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同床共枕,成为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朕就觉得委屈了你。”
他似是哭了,声音里浓重的哽咽声,回荡在耳畔:“爱爱,朕从前以为你与朕一样,都是被太后牵引着的纸鸢,朕理解你心中的酸楚,多想让你当那只鸟啊。可是爱爱,你从没有告诉过朕,你想要的自由里,没有朕。”
江柍长如鸦羽的眼睫浓浓覆在眼睑之下,似月光下的花影。
她恍惚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宋琅的背,可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
“爱爱,你就让朕这么和你待一会好不好,朕太累了,朝政让人心烦意乱,朕要重用孙世忠,还要留着精力哄荣贵妃,偏生无论朕怎么做你都不肯爱上朕……你可知朕想要的自由永远也得不到了。”宋琅声音里的哭意渐渐变得淡了,唯剩落寞,久久回荡。
江柍想起从前宋琅对她的种种好。
是他偷偷将母亲打的璎珞偷拿过来给她;是他为她制造轰动天下的百鸟裙;是他为了留住她最喜欢的莲花,便命工匠打造一支金莲冠给她……
可他想要的回报,她永远也给不了。
何况这种好,也不能抹杀后来他对她以及她身边人的种种伤害。
江柍任宋琅在她膝头伏了好久,直至祁世来传话道:“陛下,荣贵妃娘娘派人来问,陛下何时过去。”
宋琅这才睁开眼,把头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