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蔡君充属下精选的美女依然一天天给谢绪风送去。
第二回送的都是些娇软美人儿,他却说“虽是谢某中意的长相,然脂粉气太浓”。
于是第三回,对方又送了当地的花魁过来,既会诗书礼乐,又生得软媚,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垂涎三尺,心想这回总该没错了吧?谁知谢绪风一句“我不喜眼角有痣的女子”。
那人一听,真真气吐了血去,他入仕十年,还未做过这样难的差事!不由较上劲儿了,心想下一回非得把女人送上谢绪风的床不可。
然而没等他送人,沈子枭坐不住了。
只因浅碧的信也是一日接一日的送来。
上面的内容与第一封无异,不外乎是太子妃娘娘过得多么惬意潇洒。
这日信来之时,正值黄昏。
他本欲更衣去赴这一日的晚宴,看完信上内容后,差点把手骨捏碎
他好歹也是与她吵了架才走的,她本是过错方,理应收敛些才是,竟这样没心没肺,全然不把他的话、他的人放在眼里,连个假样子也不做。
他若不赶快回去收拾她一番,她以后岂非要骑到他头上去?
思及此,他唤道:“轻红。”
轻红正帮他找要换的衣裳,闻声赶忙搁下手里的活,走出来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只轻轻噙着笑,边把手上的信丢到火盆烧了,边说:“拿着孤的令牌,去找孟愿和晁长盛,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便已解开腰间龙纹金玉令牌。
轻红接过令牌,道:“奴婢遵命。”
他又唤来白龙飞,边拿起衣架上的裘衣换上,边对他说道:“晚上摔杯为号。”
白龙飞只觉纳罕,脱口问:“今日便行动?会否太快了些?”
“你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在质疑孤?”他语气很平。
白龙飞吓得眼皮子狂跳,忙说:“属下听令!”
他欲走,沈子枭又把他喊住:“回来。”
白龙飞本已转过身,闻言又转回来,拱手一揖:“殿下有何……”
“穿。”
只一个字。
伴随着一个手臂张开的动作。
白龙飞怔了怔,好半天没回过神。
直到沈子枭扫了他一眼。
他才哆哆嗦嗦走上前去,把衣架上他的月白色外袍拿来,为他穿上。
白龙飞的手本就是用来舞刀弄枪的,何曾这样精细地伺候过谁?偏生对方身份又贵重,他又才吃过他的挑剔,不由战战兢兢,手指抖得连纽扣都系不上。
他只见沈子枭眉头越皱越深,下巴也越绷越紧,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脑袋搬家,他却说:“算了,去柜子里拿披风来。”
白龙飞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早就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他拿来披风的时候,沈子枭已穿戴整齐。
他把披风呈上。
沈子枭的眉头却又颦蹙起来:“另一件。”
白龙飞看了眼手上与外袍极为相衬的月白色披风,一时有些困惑,沈子枭悠悠扫他一眼,似有些无语:“从前孤只道轻红她们伺候稀松如常,今日才知她们背后对孤的喜好习惯是下了功夫的。白衣再披白披风,颜色撞了,如何能好看?去拿那席暗红色的火狐披风来,与孤今日所戴的二龙抢珠抹额倒也相衬。”
白龙飞甚少听沈子枭讲这样多的话,呆愣了几瞬才去重拿披风。
而后他出去办事。
沈子枭则去谢绪风处吃茶。
谢绪风听闻今夜便要行动,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讶异,可很快他便了然
一刻钟过后,沈子枭来到蔡君充府上,已有多人在此等候,除蔡君充和一应仆从之外,安阳通判、监司、盐运使等官员均在席上,位列两端,见太子驾到,均起身跪拜行礼。
沈子枭掀了一角衣袍下摆,落座于厅堂上首:“免礼。”
闻声,便有一二十个衣着统一的丫鬟,都捧着大漆食盒,衣裙窸窣渐入筵前传膳。执拂尘,漱盂,巾帕的丫鬟们立于案旁,又另有三个年纪稍长的侍女,在身侧捧饭,安箸,进酒。屏风之后,则有伶人奏乐。
约莫两刻钟后,众人酒兴正浓。
沈子枭的衣袖一拂,那桌上的酒盏好似无意间跌落了下来,“嘭”地闷响,却是未碎。
小丫鬟下意识弯腰去捡,陡然听到“铮”的几声。
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数百个身穿夜行衣的暗卫从天而降,刀剑光影划破了长空寂静,划破了歌舞升平,划破了醉生梦死,直直落于这钟鸣鼎食中来。
一只仓鸮从树梢上扑棱双翅飞到了窗前,双目炯炯的看向厅内。
“嘭”地一声,门被撞开。
只见晁长盛领众将,持火把有序进府,铁甲相撞发出锵锵声响。
将士们于院中分列站定,或持佩刀,或拉弓箭,或举火把。
与此同时,身着夜行衣的暗卫们已把锋刀架在了安阳众位官员的脖子上,暗卫之首取掉面上遮布,走到沈子枭左边来,正是白龙飞。
立于沈子枭右侧的轻红,则拔掉了发簪,摁开簪上的红宝石,取出袖珍匕首来。
可她却不是与白龙飞一样,警戒地望向周围,而是抵上了方才在身后执拂尘的那丫鬟颈上。
原来,当暗卫从天而至的瞬间,这丫鬟便抽出捧盘之下的匕首,直指沈子枭咽喉。
轻红眼疾手快,几乎同时刺向这丫鬟的命门,却不防在那个拾杯的丫鬟也是乔装的杀手,竟从捧盘下抽出蝴蝶双刀,从后面分别抵住轻红,和沈子枭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雨濯春尘”出自《浮生六记》,“风传花信,雨濯春尘。”没这个茶,乱编的。
沈子枭在审问之前打扮的内心活动是:轮到我表演了,你不给我穿好点?
第22章 腥风血雨
◎谁会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呢。◎
沈子枭岿然不动。
他靠在椅背上, 不知何时,手上竟把玩了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
再看其他人。
一半仓皇跪地,一半虽焦灼僵硬, 却犹然坐于席上。
而这其中, 又有二人与众人皆不相像——
蔡君充瘫坐在原地, 脸色煞白, 嘴唇发青,已是吓丢了魂儿,额上冷汗沥沥。
再一看, 裤脚正有淡黄水渍在淅淅流出。
而那许懋濡, 面色虽如常, 可那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出他些许的紧张。
他久久沉默,才下定了莫大决心似的, 拨了拨架在脖子上的刀, 一脸肃正地站了起来:“不知太子殿下意欲何为。”
沈子枭原本正看着他, 可他既开口了,他却轻轻把视线转向孟愿绪风等人。
他们身边也和他一样,混入了假扮为丫鬟的刺客,也都被利刃抵住了喉咙。
听到许懋濡质问沈子枭, 谢绪风眼眸中闪过一丝浅淡的愠怒,不由问道:“许大人意欲何为?”
许懋濡看向谢绪风。
只见谢绪风在殿上那幽幽摇曳的烛火旁, 像被裹了一层温暖的糖浆, 可他的眼底却一片超逸脱凡的清孤。
许懋濡竟被这样柔冷的坦荡震慑了一下。
谢绪风又将目光落在吓瘫了的蔡君充身上,问道:“原来知州是这样招待殿下的吗。”
他的眸光沉了一分:“太子面前不得擅带武器,厅前侍奉之人更要一一搜身检查, 以防错漏, 你竟让丫鬟暗藏凶器?知州在朝为官多年, 岂能不知,饶是近身侍卫的刀柄弄错了方向都算作刺驾,可你现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命丫鬟挟持太子与朝廷命官,知州是要谋反?”
谢绪风的声音听起来如清风拂面,可字字切中要害,绝无半点废话。
蔡君充懊恼地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敢睁开眼,往沈子枭身上看一眼。
沈子枭眉目淡淡,看不出情绪,他却深觉暗流涌动,腿软从椅子上跌落在地,连连痛呼:“殿下明察,微臣并不知道这些杀手是从何而来啊!这……我这……哎呀,饶命啊,殿下饶命!”
他似是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沈子枭勾起一边唇角,从容不迫站了起来。
他看向院外簇簇火把,说道:“地板如此干净,若是被血溅到就可惜了,不如出去说。”
他不看任何人,径直出了厅门。
身后持刀的丫鬟们也纷纷跟上。
他像没有感觉到危险那般,摩挲着戒指,如闲庭漫步般来到院中。
这才看到,原来围墙一圈皆是弓箭手,看打扮,并非他的人。
抬头看,云间月色明如素。
那只仓鸮从窗子上又飞到了树梢之上。
轻红搬来梨花木椅。
沈子枭坐进椅中,收起戒指,招了招手。
暗卫们这才带众官员走过来,如方才一般分列于两侧。
轻红也在这时为他呈上一只影青玲珑杯。
触到杯身,热热的。
里面装的是蜜饯金橙子泡祁门红茶,茶香水汽氤氲而上。
沈子枭闻了闻茶香,才朝孟愿丢了个眼色。
孟愿点了下头。
他又看了眼谢绪风。
谢绪风了然,转身朝门外问道:“随喜何在?”
随喜是谢绪风近身的侍从,还有一个名唤自在,这次出门,他只带了随喜出来。
随喜早得谢绪风吩咐,在廊下候了好久。
闻言才走上前来,呈上一沓卷宗。
万事俱备了。
沈子枭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露出了回忆往事的辽远神情:“从前父皇常说,政事千丝万缕,尤其是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有八成把握,切不可轻举妄动。孤却觉得,既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不直接剃了这颗头,说到底,那些青丝若不是为这具肉身所生,留着又有何用,不如悉数除掉,再等着新的长出来。”
听者无不一颤,惶惶不可言也。
许懋濡那垂下的拳头,握得更紧。
沈子枭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又道:“往前数三千年,秦皇汉武多少明君,你可知,孤最喜欢的皇帝是哪一个吗?”
不知他问的是谁。
于是孟愿先答了:“微臣不知。”
沈子枭说:“孤最喜欢周武帝宇文邕。”
“哦?”孟愿配合地问道。
沈子枭平缓说道:“周武帝受制于大冢宰宇文护多年,终于不愿再忍,便精心谋划,将宇文护骗到后宫里,当着太后的面,用手里的玉珽当场打爆了宇文护的头。”
话声戛然而止,在场众人无不打了个寒噤。
蔡君充更是颓然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呆愣住了。
许懋濡已有大事不好的预感,并不敢轻举妄动。
沈子枭盯着杯中红澄澄的茶水,只道:“孤听闻,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在其位,便要谋其事
“……”众人皆发出惊怖地抽气声。
许懋濡静静看着沈子枭,忽而跪地,深拜道:“殿下,罪臣伏诛。”
沈子枭没料到许懋濡会这样的轻易认输,却也并没表现出多少意外:“你何罪之有?”
“微臣愚钝,却也明白魏国公手中拿着的,定是微臣贪赃枉法的全部证据。”许懋濡如是说道,“且今日假扮丫鬟的杀手和那暗中埋伏的弩手,皆是微臣授意,微臣死不足惜。”
沈子枭一笑:“你倒是个聪明人。”
许懋濡苦笑:“同殿下相比,微臣乃是十足的蠢材。”
“你的同谋是谁?”谢绪风插话问道。
许懋濡神情坚定:“微臣没有同谋,既已败露,也无需连累他人。”
“连累?”谢绪风凝眸道,“贪赃枉法,官官相护,你竟说出侠肝义胆,宁死不屈的意味来了?”
许懋濡一怔,却只是低下了头。
谢绪风又要说什么。
沈子枭忽地笑了,似是思考了一下,才道:“把人带上来。”
少顷,便有十几个戴着脚链手链的女人,被士兵用一根绳子牵到院中。
为首的是知州夫人,第二个便是许夫人。
这些女人平日养尊处优,连油皮都没破过一块,此刻被捆绑着,手腕皆渗出鲜血,早已梨花带雨。
“殿下这是何意?!微臣已然伏诛,男人们的事情自有朝廷律例来解决,何苦扯上弱小妇人?”许懋濡看到自己的夫人后,急切地往前跪了两下。
白龙飞持剑在侧,见状,便把剑首指向许懋濡。
许懋濡一时停顿住,不敢再妄动。
沈子枭饶有趣味的看向许懋濡,缓缓道:“方才故事还未讲完,孤继续说
话落,他轻轻喊了一声:“晁长盛。”
“铮”地一声,利剑出鞘,又“噌”地一声,利刃归鞘。
眨眼之间,许懋濡的妻子已血溅当场,死不瞑目。
其他贵妇惊叫着往后躲开,纷纷缩成一团。
许懋濡痛呼:“夫人!!!”
这叫声凄厉,仓鸮受到惊吓,拍拍翅膀鸣叫飞远,一根羽毛轻轻落在地上。
沈子枭把茶杯给轻红,淡淡道:“你同孤讲律例条法,岂能不知,逆臣之妻正是这个下场,拿到刑部去判,怕是要午门问斩,连个全尸都不能留。”
“夫人呐……”许懋濡只顾抱住妻子的尸体,泣不成声。
沈子枭冷眼这一切,余光看到蔡君充夫人鞋履上所缀的东珠,竟比皇后娘娘凤冠上镶刻的那枚还要大上一些。
不由冷笑:“祸从知州府里出,那便先从知州这里开始清算吧。”
他看向蔡君充:“大人可听闻过磔刑?”
蔡君充连连摇头,期期艾艾道:“殿下饶命啊,微臣并未行刺,还请殿下明察!”
沈子枭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哀求,自顾自说道:“这是一种五代时期始置的凌迟极刑,即割肉离骨,断肢体,然后割断咽喉,放血而死。”
“啊……”蔡君充已是绝望至极,嘴唇哆嗦,双目发直。
轻红为沈子枭添满茶水端来,又拿来了他的披风。
沈子枭注意到谢绪风畏寒,已裹紧两回氅衣,便对随喜说:“去屋里端炭盆来。”
又扭头去扯肩头上的系带,才看到身后的丫鬟竟还傻呵呵地拿刀对着他。
他一笑:“轻红龙飞,你们俩是死的吗。”
轻红和白龙飞四目对视,均是一惊,又默契的手臂一抬,刀起刀落,迅如疾风的解决掉了那两个持刀的丫鬟。
鲜血溅到了沈子枭暗红色的披风上,好似血融入血里。
沈子枭就这样披着一身血,在火把下的簇簇光动中抬眸。
他看向晁长盛:“二郎,到你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