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长盛露出一抹迫不及待的笑来,只道:“得令!”
他雄赳赳走到蔡君充身边,把他拎起来,二话不说,先用小刀对准他保养得宜干净透明的指甲,撬起来往上一掀,只听“啊”的惨叫。
蔡君充早已吓破了胆,还未等晁长盛拔第二个,便叫喊道:“我招!我招!”
沈子枭使了个眼色,命晁长盛放开他。
蔡君充这才说道:“微臣得了许大人的贿赂,于财政上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下瞒报而已,旁的真没有!”
随喜端来烧得红通通的炭盆,谢绪风还是隐隐打冷颤。
沈子枭偏又听蔡君充废话,已是不耐至极,目光一变:“你还敢骗孤!”
蔡君充吓得一咯噔。
沈子枭已然失去耐心,豁然把茶杯摔到他身上,怒视道:“富贵者红炉添兽炭,暖阁饮羊羔;贫贱者朱门前冻死,辘辘易子食!你真以为,孤看不出你阖府上下的朴素是假,安阳满城的繁华更是假吗!”
沈子枭和谢绪风那日乔装而来,因是异乡人,若是刚进城就四处打听什么,不免惹人疑心,便寻了一家茶馆观察四方。
那间茶馆开在闹市,价格中等,想必是城中普通人家常会光顾之地,然则吃茶之人寥寥,偶有几人也大都在叹朝廷苛税,不堪重负。
往外看,街市上呈现的热闹,并非一眼看上去的繁华,更像是一种负隅顽抗的烦嚣。
再看蔡君充府上,虽只用寻常的桌椅毯帐,烛炭器皿。可是寻常器物更换方便,府邸亭台却怎能轻易更改?只见这一砖一瓦,虽未大金大银,却是用上好大理石所筑,窗台柱橼皆用金丝檀木,怕是连皇宫里都找不出这样许多金丝木来!栽种的花草树木亦极其珍贵,几棵南海移栽的棕榈,以为前面用新移植的翠竹掩盖,他就看不出了吗?
可这些都不须与蔡君充一一道来,他只看向蔡夫人鞋履上的东珠:“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哪比得上蔡大人,竟将皇后娘娘戴在头上的东西,随意让夫人踩在脚下。”
蔡君充瞪圆了眼睛,浑身一震,这才看到因突然被擒获,尚未来得及遮掩富贵的妻子脚上穿了什么。
谢绪风趁机补充道:“殿下早已查明你才是这贪墨盐税的主谋,而许大人只是被你拿捏住错处胁迫贪赃的那一个。”他看向许懋濡,“只不过许大人,怕是银子赚得多了,您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受人要挟,还是为虎作伥了吧。”
谢绪风一脸的温风和暖,说出来的话,却是直白地惊心。
这种被人洞悉的恐惧,让许懋濡脸上深深一颤。
蔡君充也已是面如土色,可是再抬眸,他此前的慌张和庸懦,却悉数消散了。
他道:“弓箭手,撤。”
墙上严阵以待许久的弓箭手们,听令收回箭矢。
原本挟持沈子枭近臣的丫鬟们,也都收刀垂首站在一旁。
蔡君充知道,沈子枭如此气定神闲,说明根本不惧他手下这仨瓜俩枣,他无畏挣扎,只道:“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微臣之罪?”
沈子枭看着他。
他能这样问出来,说明还不笨。
那便不妨让他当个明白鬼:“谢筑虽心慈手软,却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蔡君充大惊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去,谢筑并不在侧。
“不用看了。”孟愿笑道,“谢大人此刻已去往盐矿,想必明晨,便会带数千名矿工的口供,和那起子暴虐监工的头颅来见蔡大人。”
蔡君充听罢,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相信了
他眯了眯眼睛,对沈子枭一揖:“殿下,微臣愿用一则密报换一条性命,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你没有资格……”
“是恭王。”蔡君充说道。
沈子枭眼眸一沉。
蔡君充露出了孤注一掷的神情,像个亡命的赌徒。
沈子枭定定看他许久,忽而弯腰,双肘放于膝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交叠在一起,火光倒映在他如茫茫黑夜般的瞳仁里。
他开口,只剩静肃:“攀诬亲王,你知道下场么。”
“微臣本就死罪一条,不在乎是否罪加一等,且攀诬亲王是死罪,可助太子清除逆党,就是戴罪立功。”蔡君充一字一句,出奇地能言善辩。
“……”沈子枭深深看着他,又是静默许久。
他不是不知道,地方官儿敢这样贪赃定是上头有人。
而沈子桓,与他素来不和,早是满朝皆知。
蔡君充这个时候咬出沈子桓来……
沈子枭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很快便笑:“忘记告诉谢大人了,孤平生从不与弱于孤的人谈条件,你现在让孤不高兴了呢……二郎
晁长盛冷笑道:“回殿下,微臣现在刚好想起一法
蔡君充瞪大了眼睛,先是难以置信,直至看清沈子枭浅笑中那隐秘而坚定的杀气,才凄厉而绝望地叫喊出声:“我乃朝廷命官!不经判处,怎可动用私刑?沈子枭!你罔顾国法?!”
“国法?”沈子枭露出淡淡不屑,“本就犯法之人,有何脸面跟孤谈国法?”
许懋濡见状,一脸心如死灰:“殿下短短时间,来了两回杀鸡儆猴,是要微臣做什么?”
沈子枭听罢,轻挑了挑眉。
他最先敲打许懋濡给蔡君充瞧,后来惩治蔡君充给许懋濡看,可不是两回杀鸡儆猴?
他竟都看出来了。
也好,和聪明人说话,不费时间。
“孤要你将你等所做之事,所牵扯之人,悉数告知孟大人,一句都不要遗漏,否则你家中,少不得还要有人死在你面前。”沈子枭道。
许懋濡却看了眼谢绪风手中的卷宗,有一丝困惑:“可是您不是已经有证供了吗。”
沈子枭只淡淡掠他一眼,而后使了个手势。
谢绪风将怀中卷宗丢在许懋濡脚下。
许懋濡还未捡起,便见一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眼眶中瞬间蒸凝起水雾来。
那是一种含恨而懊悔的自怨,如寒冬时黑夜的瓢泼大雨,潮湿而阴冷,什么样的火光都会被浇灭。
没有希望了……
沈子枭不知,许懋濡是在怨自己过早服罪,还是怨一开始自己这一念之差。
可是,都不重要。
这个人必死。
且不得好死。
食君天禄,受君显位,却未忠君之事,该杀。
然,辜负朝廷,尚且可留全尸。
辜负百姓,不行。
孟愿带人将他拖了下去。
路过正被绑在长凳上,不断挣扎的蔡君充。
晁长盛的人去拿桑皮纸了,还未回来。
蔡君充早已听到沈子枭对许懋濡说的话,不由叫骂起来,其言语,自然不堪入耳。
好在晁长盛手下很快便拿了桑皮纸来。
行刑的小卒揭起一张桑皮纸,盖在了蔡君充的脸上,又在嘴里含了一口烧刀子,往纸上一喷。
“噗
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附在脸上。
“我恨你!唔……我恨你!我恨……”蔡君充最后还能发出的声音,是这一道。
谢绪风看了沈子枭一眼。
只见他面容一片宁静,眉眼间甚至淡淡漂浮几缕少有的平和。
但谢绪风知道,蔡君充的话,他都听到了。
沈子枭如常起了身,捋了捋衣袍,只道:“回行宫吧。”
平心静气的好似从未经历腥风血雨。
他就是这样。
既不同情,也不畏惧。
既不忽略,也不在意。
谁会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呢。
弱者不会被恨,只会被欺辱。
人们只会恨那强壮的野兽。
然则都是野兽了,又何畏区区恨意。
作者有话说:
磔刑,是历史上真有的刑罚,明代铁铉就是这么死的。
贴加官,也是真实刑罚。
以上这俩行刑手段查于百度。
富贵者红炉添兽炭,暖阁饮羊羔,出自封神演义。
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出自庄子,后续若有引用《庄子》或其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名篇的引用不再一一注明。
这章写得我老爽了。
第23章 除夕
◎小两口参加宴席◎
江柍是在沈子枭走后才知他去了安阳, 为鹾政而去。
她已命段春令去查过,因那贪官污吏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甚难下手, 可盐税历来又是国库最为重要的收入, 毒瘤虽长在险要之处, 却不得不剜。于是崇徽帝这才派沈子枭亲自前往。
沈子枭走后那日宋瑾来扶銮殿坐了小半天,原来府中人还是知道江柍与沈子枭闹不愉快了,虽不知因何事而闹, 宋瑾既已知晓, 身为江柍陪嫁媵女, 免不得来劝解。
江柍只敷衍几句就让她回了,因为宋瑾规矩做得全, 反倒让人也小心翼翼, 不得自在。
加之她身份为假, 虽说宋瑾身份低微,从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迎熹几回,她还是会有所谨慎,故而不敢和宋瑾有太多交流。
随后她只在屋里和雾灯墨雨她们打骨牌、下棋, 只觉独身一人过得真是神仙日子。
可两日之后,她便又忙活起来, 不是去宫中陪谢轻尘说话, 便是去郡主府或骞王府上作客,与这些妃嫔诰命交好,于她而言有利无弊, 加之处处找她麻烦的沈妙仪仍然在被沈子枭禁足, 她想“打入敌人内部”便更容易了。
几次茶话雅集下来, 她已名扬赫州,被人称之为“唯一堪配当今太子之人”。
索性最后夸的还是那沈子枭。
除茶话雅集外,江柍还去逛了一回庙会。
那日是雾灯的生辰,她便只带了雾灯出去。
为免多生事端,二人均打扮成男子模样,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在玉清观附近转悠了一番就回去了。
不过时间虽短,却也十分尽兴。
江柍自己没怎么花钱,主要是给雾灯买。
雾灯第一次来逛庙会,街井小吃自是每一样都想尝尝,最后吃得都走不动道了。
江柍便笑:“你何时变得这样嘴馋。”
雾灯掩嘴打了个嗝,又歉疚又羞赧地笑道:“奴婢只是想和公主多待一会儿。”
江柍伸手去刮她的鼻子:“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啊,傻丫头。”
雾灯微愣,只在心里说“那不一样”,面上却挠挠头笑了一笑。
日子如白驹过隙。
江柍料想的不错,沈子枭忙完政事再回赫州刚好半月,回朝那日恰是除夕。
沈子枭匆匆回东宫换过衣裳便离去了,彼时还未天明,江柍是醒后洗漱时,方知他回来过。
她便唤来段春令来问话:“你打听过了吗,他差事办得如何?”
大晏朝中自是也有大昭的势力,有些暗线,便是直接与段春令联系。
段春令笑说:“公主放心,太子爷雷霆手段,不过五日便把烂账查得一清二楚,杀的杀判的判,处置的干脆利落。”
江柍点头:“既如此,我便能安心过个好年了。”
段春令又递上一封书信。
江柍意会,打开来看,正是太后亲笔,其中内容简洁,只说了一件事
江柍把信丢到炭盆里烧了,心口亦有灼痛之感。
除夕这日陛下赐宴,她要去宫中守岁。
换了翟衣,梳双环望仙髻,髻上绾雕镂比目玫瑰的烟罗丝带,又缀以雪柳,除此外再无钗环,只以前额挂上一条银链缀蝴蝶抹额。
她这样的姿色,无论如何都会艳压群芳,不若天然去雕饰,如此装扮,既不繁琐,又显轻盈灵巧。
她乘车从东宫出来,只见街上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净庭户,挂钟馗,订桃符,贴春牌……热闹非凡。
江柍看着这一切,却莫名想到她及笄前一天,太后带她出宫去。
她们打扮成平民人家的女子,坐一辆翠幄青车来到街头,二人拨开窗口帘角往外看,很是繁华热闹,只是街角巷口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往人烟阜盛处走,只见天桥下一排全是卖儿鬻女,以及卖身葬父、葬母的小孩子,还有那被赌鬼父亲拉去青楼卖钱的女孩……这些人像是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的杂草,密密匝匝从地上冒出来。
江柍去看太后的神色,太后只是不语,仿佛已经习惯:“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昭,一袭华丽的锦袍,上面全是被虫蚀的破洞。”
“为何会如此?”
“因为哀家和皇帝无能。”
江柍只觉惶恐。
太后却语气如常:“爱爱,看看你的国家吧,看看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这里的人民和土地都如此需要你,你不是为哀家效忠,你是为国家奉献。你若能得到沈子枭的心,哪怕最后我们的筹谋无用,哀家也有信心沈子枭也会看在你的颜面上,免让我大昭百姓受屠戮之苦。”
“……”
江柍进宫后,先到谢轻尘宫中略坐了片刻。
谢轻尘依旧是淡淡的,倒是她身旁的掌事宫女青云,见江柍打扮的很是与众不同,便问道:“太子妃娘娘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怎地打扮的如此清丽脱俗。”
江柍浅笑,说道:“本宫也只能靠打扮才清丽脱俗一回,不像贵妃娘娘举手投足皆是如此。”
谢轻尘闻言,便看她一眼:“太子妃娘娘真会说话,怪不得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于你,听闻殿下今日回朝,急匆匆便往东宫去了,可想他无时无刻不挂念你。”
江柍心头划过几分异样。
谢轻尘很少说这么一长段话,且她提到的事情,实在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够知晓的。
青云看了看江柍的脸色,便回话道:“太子妃娘娘不知,今儿是除夕,陛下特许我们娘娘的母亲进宫来了,我家公爷跟随太子殿下去往安阳,今日回朝,许多事是公爷告诉我家夫人,夫人又说与我们娘娘听的。夫人只道,殿下与娘娘鹣鲽情深,乃是大晏夫妻之表率。”
江柍话听到一半,便知青云是个会说话的,既道出谢轻尘知晓东宫之事只是偶然,又告诉她话虽谢夫人和谢绪风所传,却非妄议,而是称许。
只可惜她心里的异样并未消失。
谢轻尘冷傲孤僻,满宫皆知,江柍每次见她,都觉她的态度太过冷淡,却从未怀疑什么。
可她刚才骤然提到沈子枭,就像一个火引子,把那烟火点着了,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在脑海里炸开,连江柍自己都始料未及。
江柍自小被养在宫里,有些事只要深想一分,便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