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沈子枭这话是问她的。
她忙把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吐出来:“回殿下的话,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早晨便已醒了,我们公主仁厚,还许她挪到扶銮殿里休养,说是这儿的地气好,又有小厨房,方便随时为她煎煮药膳。”
沈子枭听罢,默了默。
月涌绞着手指,脚趾紧扒着地,一副不安的模样。
沈子枭瞥她一眼,让她下去了。
月涌几乎是逃命似的奔出门外。
沈子枭握着药碗的手攥得紧了紧,暗想这几个丫头都不顶用。
…… ……
后来江柍一连病了七日。
沈子枭除上朝和处理公务之外,其余时间都在扶銮殿照顾江柍汤药。到后来连文书劄子都拿到扶銮殿去处理。
他即将赴回纥巡视,见她如此,根本不可能放心离开。
然而江柍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一日比一日昏睡的时间久,此外脸颊上还冒出许多红肿痘痘来,把浅碧惊骇地夜夜翻看医术,唯恐用错了药。
本是一筹莫展。
直到这日叶思渊来府上探望。
那琥珠原是住在东宫的,又日日要来扶銮殿看望江柍,叶思渊一过来,她便脚底抹油跑了过来。
然后也不知是说到哪句话,她忽然嘟囔了一句:“这吃的是药啊,还是毒啊。”
霎时间道破天机。
沈子枭眸中闪过冷光:“你说什么?”
琥珠以为沈子枭在发火,心里害怕得紧,可她更怕叶思渊看她笑话,只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白着一张脸觑他:“三岁小孩都知道嘛,药只会让人越吃越好,只有毒才会越吃越遭。”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无意之间的谶语。
从前众人,包括沈子枭都本能地以为不会有人敢在东宫行下毒之事。
可听了琥珠一句话,再傻的人也都反应过来了,真相往往就在最容易忽略的近处。
沈子枭不敢打草惊蛇。
只把能接近江柍药膳和在她跟前侍候的人揪过来。
几个宫娥跪了一地。
浅碧举手发誓道:“奴婢以亡故的师父发誓,此药绝无问题!”
雾灯也笃定道:“此药从清洗药罐到端上来都是奴婢寸步不离守着的,绝无问题。何况娘娘自从病了之后便没有再焚过香,胭脂水粉也都是没动过的,毒也不会是下在这些上头。”
月涌也连忙起誓:“膳食一向是奴婢负责,这么久了也从未出过问题呀。”
“……”
都说没有问题,却偏偏出了问题。
沈子枭的心上好似覆了厚厚一层霜雪,冷寒四起。
他看了浅碧一眼,平稳道:“验一验。”
浅碧早已有此意,她跪着上前,取出银针,刺入江柍的太冲穴中,针刺之痛并未让昏睡的江柍有任何反应。
沈子枭慢慢地闭上了眼。
轻红知道,他是不愿去看这一幕。
浅碧很快取出银针,见针尖并无异样,便又取另一枚较粗的金针,刺破了江柍柔腻如脂玉似的手指,取出两滴血来,又在取了血的小碗中放入一只蛊虫。
那蛊虫起先还活蹦乱跳,霎时便不再动弹,不过眨眼的工夫,那蛊虫竟僵直而死。
雾灯与众宫娥大惊失色。
纷纷对视,却是一个比一个茫然,一个比一个震惊。
沈子枭这才睁开眼睛,看到碗中死透的蛊虫。
心底的寒意逼上来,他的面色亦是冷如覆霜。
众人都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然后把碗狠狠摔砸到地上,再指着满地的宫娥破口大骂,一一问罪,或敲打威慑,让人惶恐,就像上次那样。
但他最终只是久久凝视那只碗,半天没有动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琥珠无疑是几个女子中反应最大的。
她早就捂住了嘴巴,吓得慌了神。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宫墙里的害人之法,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人心竟可以阴毒到这个地步。
她心里一阵阵发凉,望了眼现在这个面色枯槁的江柍,几乎很难想象,这个人不久前还一袭红裙立于千军万马之中、两军交阵之前,连男子都没有她有勇有谋,英姿潇洒。
琥珠久久震颤,她不明白,好的人不是应该和好东西一样被宝贝着吗?可是为什么连江柍这样几乎完美的人,都有人舍得加害呢?
“敢这么暗害我姐姐,是不想活了吗!”琥珠被叶思渊一声怒喝激地回过神来。
叶思渊才是炸毛的那个。
他几乎气得爆炸,偏偏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压低了声音吼着,急得直薅自己头发。
又催问沈子枭:“你说现在怎么办!”
沈子枭死死盯着那只蛊虫许久,才说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声张。”
几个宫娥早已吓得失魂,还是轻红上前来,说道:“奴婢们定然不会打草惊蛇,请殿下放心。”
沈子枭把那只碗随手放下,一个动作过后,已回到淡定而理性的模样。
他问浅碧:“这是什么毒?”
浅碧露出鲜少的吞吞吐吐模样,顿了顿才咬唇说道:“请殿下恕奴婢医术不精之罪,一时查不出是什么毒。”
浅碧的耳朵尖都红了,纯纯是羞臊难耐。
她自负医术精湛,几乎无人能敌,哪里有过这样失手的时候?不仅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下了毒,竟还查不出下的是什么毒。
若是师父泉下有知,岂非把棺材板掀了蹦出来给她一巴掌。
浅碧懊恼得心肝脾肺都拧在一起。
雾灯只会更焦急。
越是如此,她反而越成了那关在笼子里乱撞的小鸟,只恨不得赶快找个出口,电光石火之间,她猛地想到什么:“查不出是什么毒,就找出什么人下的毒!”
叶思渊急得直跺脚:“此人心思缜密,一时半会定是查不出什么的,我等三日后就要动身去回纥了,这可如何是好?”
琥珠看他急躁就忍不住也烦乱起来,“哎呀”一声说道:“雁过尚且留痕呢,你别急,急也无用。”
叶思渊染上哭腔:“她是我姐姐,又不是你的,我自然心焦。”
说着已有一滴泪委屈地渗出眼角。
沈子枭躁意难忍:“你们要吵滚出去吵。”
叶思渊和琥珠顿时都噤了声。
这时浅碧想起什么:“奴婢儿时尝过百草,早就百毒不侵,娘娘所中之毒并非那即刻毙命的刚烈猛药,现在还未传晚膳,不如等一会儿由奴婢亲自试膳试药,也好尽快找出毒因。”
雾灯眼眸一亮,忙说:“那还不快点传膳!”
轻红却是心一紧。
沈子枭变得极为郑重,他看着浅碧,一字一句道:“浅碧,孤不瞒你,在救你和救她之间,孤会毫不犹豫选择救她。因此,孤希望你慎重考虑,是否要为孤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主子涉险舍命。”
浅碧怔了怔,有些吃惊,却不意外。
反正从她到沈子枭面前当差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开诚布公的自私自利,可比冠冕堂皇的有情有义,有意思多了。
何况她感受得到,他或许是冷血的,但绝不无情。
“殿下误会了,奴婢不完全是为了您,也不只是为了救太子妃。”浅碧坦然笑道,“奴婢只是单纯想破解那阴毒害人之法,捍卫我身为医者的名义,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还请殿下让我试毒吧,否则奴婢就一头碰死在墙上!”
沈子枭不再犹豫,说道:“传膳。”
少时,月涌和星垂带领众宫娥像往常一样捧了食盒过来,因星垂记挂着江柍不愿看到她,布菜之后她便领其他宫娥一齐退下了。
浅碧迫不及待来到桌前,先用银针测毒,又凑近细嗅味道,最后才拿起碗筷,将那些晚膳和汤药悉数用尽。
沈子枭与众人屏气凝神看浅碧的反应。
浅碧搁下碗筷,说道:“这毒并未下在饭菜或盛饭菜的器皿之中,更不在药中,这饭菜色香味均无异样,奴婢用完膳也没察觉到不妥之处。”
刚燃起的希望霍然扑灭。
沈子枭胸腔里一阵绞痛,好似被一根根尖锐的荆棘刺穿,又来回地研磨转动,直至每一寸皮肉都溃烂模糊。
其他人也都哭丧着脸,感到前所未有的踌躇。
就当最后一丝斗志也要化为灰烬的时候,月涌忽而想起什么。
她眼睛一亮:“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查看。”
沈子枭本坐着,闻言倏地站了起来:“快说。”
第78章 江柍中毒(中)
◎权力也护不住,便只剩疯狂可用◎
“天气闷热, 公主苦夏,总想吃些凉的,奴婢问过浅碧姑娘, 用些凉的也无碍, 便算好公主醒来的时辰, 冰湃了果子候着。”月涌呜咽着, 断断续续说道。
雾灯刚听月涌说出“公主苦夏”便反应过来,转身就进了寝间,端出午膳时江柍用剩的果子来。
浅碧忙上前查看。
大殿内一片死寂, 越是静谧, 越显众人心乱如麻。
这种时候, 沈子枭反倒要稳住人心。
他随口找了句话问道:“她日日吃得都一样吗。”
月涌吓得都快哭了,思维也紊乱, 只摇头说:“公主醒来的时间不定, 且她并非每次用饭都要吃这些果子, 奴婢只记得她昨儿个吃的葡萄,今儿用的荔枝,之前时吃时不吃,奴婢也想不起来了……”
月涌正说着话, 只听浅碧霍然一叹:“好阴毒的手段!”
沈子枭浑身一凛,走到浅碧身旁, 看向果盘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浅碧那双总是含笑的月牙眼里, 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殿下,娘娘害热,喜食冰湃的果子, 东宫上下皆知, 那人便把毒下在冰块之中, 这毒融化渗入到果子里,娘娘食用时,与亲口服毒无异!”
沈子枭心一沉,脱口而出:“那她的性命……”
“殿下放心,此毒名唤‘十日散’,不是致命毒药,只是
烛火的微光摇摇曳曳打在沈子枭的脸上,他的脸上翻涌着不明的晦暗。
好似下了一场萧索的秋雨,万物凋敝,毫无生机,只剩杀气。
偏生浅碧的话还没完:“除此之外,这毒中还掺杂一味‘玉减香消’,奴婢曾听师父讲过,此毒原是前朝宫中秘药,为争宠而制,只对女子有用,使用过后便会使女子面黄起痘,久而久之还会牙黑脱发,变成没有牙齿也没有头发的丑八怪。”
“好歹毒的心肠!”琥珠捂住耳朵,表示再也听不下去。
浅碧紧紧握住拳头,抑制住心头的乱绪:“奴婢会为娘娘放血施针,只是若要彻底清除毒素……奴婢今晚再去翻看医书。”
此话便是说,浅碧也无法确保能解此毒。
雾灯噙着一滴泪,咬牙愤恨说道:“只怕殿下从回纥回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如今的公主了。”
这话让沈子枭把桌上的药碗狠狠摔到地上:“给孤查!”
轻红忙上前扶住他:“爷,您小心身子。”
沈子枭面如死灰,他推开她,转身踉跄着走进江柍的寝室。
“殿下……”叶思渊想上前劝他两句。
轻红忍着忧虑,对他摇了摇头。
叶思渊呼吸一滞,便不敢再动了。
沈子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江柍寝间的。
这日是阴天,屋子里暗得像黑夜一样。
他一言不发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自己正坐在她的床前。
他往窗外看了看,一时分辨不出时辰。
然后江柍竟醒了过来。
她艰难地撑起眼皮,问道:“几时了?”
沈子枭回答不上来,只道:“你渴了么,饿了么。”
江柍摇头,问他:“我是不是中毒了。”
她会医术,自然知晓自己症状并不像寻常的病症。
沈子枭骗她说:“只是小病。”
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困意又袭来,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沈子枭忙喊她:“迎熹,迎熹……爱爱……”
却叫不应。
他心中悲恸,如前几日一样,伸出手来,去探她的鼻息。
往日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死去,因此每次伸手都发抖,这次虽知道她还活着,却不知为何,手还是抖得厉害。
察觉到她的气息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任由力气被命运抽走,重重倒在她的肩头。
这一刻,他想起母后。
没有人知道,当年孝章皇后死后,年仅五岁的小太子,就这么蜷缩在母后的身旁,静静待了许久许久,直至感到母后的身子已经完全冷却下来,他才走出宫殿,对照看他的侍女说道:“我母后薨了。”
此刻,他又把自己抱紧,一如儿时丧母的模样。
可与从前只顾伤心不同。
他如今更多是在自责。
年少无权时留不住至亲至爱尚且情有可原,而长大成人,已位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被这般陷害欺负,他怎能不恨自己!
人人都道东宫太子最爱权力,那是因为他自小便知,唯有权力才能护自己与心爱之人周全。
可若权力也护不住,他便只剩疯狂可用
次日一早,沈子枭便出门去了。
他不在东宫,方能使下毒之人放松警惕,以便再次下毒成功。
他与叶思渊同去谢绪风府上等候消息。
恰好杨无为也在。
叶思渊灵光一现,想到什么,说道:“杨先生见多识广,或许可解姐姐的毒。”
沈子枭关心则乱,此前并未想到这一点,闻言,便把江柍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与杨无为听。
杨无为听言,只觉自己到底是不如谢叶二人在沈子枭心中的地位,这样大的事他竟是最后知道,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得到与谢叶二人同样的青睐。
正想着,忽听白龙飞在门口说道:“殿下,晁将军求见。”
沈子枭还以为是东宫有消息了,原本一颗心高悬着,却不想是旁的事情,一时躁意四起,回道:“不是东宫的事情就不要来烦孤。”
“……”白龙飞欲言又止。
谢绪风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问道:“有话便说。”
白龙飞感激地看了眼谢绪风,这才继续道:“老将军怕是来说您与晁家小姐退婚一事。”
沈子枭一顿,很快便起了身,说道:“请他到西厅。”
谢绪风便道:“剩下的话,就由我告知杨先生,殿下安心去见客吧。”
沈子枭抬眸看了谢绪风一眼。
谢绪风给他递上一个“你放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