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道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殊不知也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当年她被人迫害小产,被人暗算降位,哪一次不是泣血般痛,可是谁在她身边?
是那个把她送进宫的父亲,还是那个她誓死效忠的太子,又或是这个温情正派的弟弟?
都不是。
唯有她自己,抱膝缩在床脚,静静体会这深宫喋血的毁伤,漫漫长夜的煎熬。
“谢绪风,你自负云淡风轻,超然物外。得知她被掳走,你竟急得呕出血来,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都要失心疯了,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可不可笑。”
谢轻尘本就生的清冷傲然,此刻唇畔噙了丝轻蔑的笑,更显冷漠:“后来你为了救她,不眠不休地查线索,心血都要熬干了,谁知人家竟跑到赤北找她夫君去了,你可不可悲。”
不知为何,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谢轻尘想到了父亲。
谢韫自小便把她培养成孤僻的性格,从她记事起,便告诉她,你要进宫,你要效忠太子。于是她从七岁时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三十四岁的皇帝。
她是主动要进宫的,没有爱上沈子枭,她也注定会。
因为她是父亲的选择。
可是父亲啊,为何你从未告诉我,后宫是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为何不告诉我,珠冠虽美,却也沉重……父亲啊父亲,谢家子女皆爱而不得,焉知不是你作孽太重!
思及此,谢轻尘眸色越来越冷,语气也越来越嘲弄:“她与沈子枭风光还朝,人家在府里恩恩爱爱的时候,你像条狗一样在连夜审问掳走她的犯人,你可不可怜?”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
谢绪风怎会忘记,那日在书房里,他正把冬日最后一枝白梅剪枝插瓶,自在就慌慌张张跑进来,告诉他,太子妃被人掳走了。
那瞬间是什么心情,此刻已记不太清。
只知道一口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将那白梅染了个红透。
后来他为尽快找到她的下落,抱病理事,数度昏厥。
应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生出的所有预感都是糟糕的,所以他根本不敢睡,怕梦魇缠身。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直到快要撑不下去,北边来了信儿,说太子妃在太子那里。
他这才放心地入睡,安心地就医。
可是那一场病实在是太重了,直至她都回朝了,他还没有好起来。
他不知道她是否知晓他的病况,可她没有来探望过。
这本也理所当然。
然后就到了沈子枭回朝的夜宴上。
他几近痊愈,终于可以出现在人前,许久未见,在遥遥相顾之中,他得到了她的颔首一笑。
这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他本就不贪图什么,连这一笑,都是意外之喜。
“我本来也没做什么,她不需知道我的病是为何而生,何况,我为人臣,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谢绪风的声音这样软,这样暖,任谁听了,大抵都会变得平和安然。
可谢轻尘却恨起他来。
她多想上去抓住他的衣襟质问:
要么放手,要么拆散,可你为什么选择忍耐?
为什么要忍,谢绪风,为什么忍。
你可悲可怜,却更可恨可气!
她恼恨到极点,反而不想给他一个痛快,如凌迟他一般,说道:“你可知他们在东宫里头都是怎样相处的?你可知你的心上人,是如何在你的挚友身下辗转承欢,你知道他们一天要吻多少次,有多少呢喃……”
她的话骤然止住了。
因为谢绪风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悲悯。
他在可怜她?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她话未说完,他忽而出声打断:“姐,你太苦了,我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
谢绪风早知谢轻尘恋慕沈子枭。
在她进宫之前约沈子枭见面之时,便托沈子枭务必劝住她。
后来自是没能做到。
他看着她,这个与自己有三分相像的庶姐。
生来便为棋子,宿命即是煞寂。
可他如何能救她?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更心疼她的无依。
但他也不会美化她的恶毒。
错就是错。
谢绪风看着谢轻尘,轻轻道:“苦海无涯,既不能回头,渡了它可好。”
谢轻尘久久无言。
谢绪风又道:“你犯下的错,由我尽力弥补。”
谢轻尘心里莫名一悸。
只见她这个素来如仙鹤般野逸淡然,不染纤尘的弟弟,在她面前郑重地说道:“你犯下的错,我替你弥补,若有报应,我替你承受。”
作者有话说:
谢轻尘身边的姑姑叫青云,之前太后身边对江柍很好的姑姑叫碧霄。
我们默默守护的谢逍啊。“苦海无涯,既不能回头,渡了它可好。”
第80章 朔月行
◎开始新篇章,谢绪风高光◎
山川千里, 风月两边。
沈子枭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疾行出了玉门关,终于在十一月之初抵达回纥。
离开赫州之前,沈子枭已把江柍中毒之事告知崇徽帝。
之所以如实告知, 是因为他知道崇徽帝明白, 和亲的公主, 可以死, 却不能死的不正当。何况,那日他说江柍有一双与母后极为相像的眼眸时,崇徽帝明显心生波澜。
总之, 无论是国事, 还是私情, 沈子枭料定崇徽帝总要保江柍一命。
只是江柍中毒一事终究是有损皇家声誉,不好声张。且沈子枭身为太子, 巡边之时还带着女人, 总归不妥当。
商量之下, 崇徽帝要江柍以染了肺痨为由,去临溪灵石山庄静修,再让侍女打扮成她的样子在屋里装作有人,而真正的江柍便女扮男装, 充当随从,跟沈子枭去巡边。
早在出发之前, 沈子枭便已给回纥王去信一封, 望他襄助自己尽快找到天山雪莲。因此,刚入回纥王都,回纥王就已将雪莲备好。
世人只知道雪莲生长在天山之巅、冰雪终年不消之地, 极其珍贵难采摘。
可回纥离天山近, 熟悉山路的人不少, 且都城内又不乏胆气威震的汉子,总能攀登摘取。
真正让人犯难的是乌瑙河的河珠。
一来回纥人皆不擅水,那河蚌又只在河底无光处生长,就算有人能潜至如此深幽之地,也早就在黑暗中盲了眼,连自己的五指都瞧不见,又如何去搜寻只有金桔大小的河珠?二来这河珠数量极少,十个河蚌里能有河珠便是走了大运,这更是增加了难度。
是以,回纥王一见到沈子枭便告罪自己无能。
这确实是棘手的事情,不过沈子枭既已将江柍千里迢迢带了来,就不可能这样轻易放弃,况且此次西行,表面上是巡边,实际还为朔月兵符做打算。他总要离开回纥城,现下倒是有了正当的理由。
不过这正当理由,只是以江柍为遮掩,避开崇徽帝的耳目,让出城有了依据。可其他人哪里知道太子妃病重,怕不是要以为他擅离职守。
自古行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沈子枭便把这个难题交给回纥王,说什么:“你无须告罪,孤会亲自去寻河珠,你不能让他人发现孤不在,实在瞒不住,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孤去了何处。”
“……”回纥王难为的半天没说出话。
交代完回纥王过后,沈子枭又对谢绪风说:“把我们擅离回纥之事,暗中告知恭王。”
谢绪风了然,太子巡边擅离,玩忽职守,恭王必定弹劾。
届时,朝堂之上定会起一场风波。
而崇徽帝却偏偏知道沈子枭是为江柍解毒奔走,或许还会暗中襄助沈子枭,纵使不会,却也不会因此事就猜忌四起。
既然背后有人想坐山观虎斗,那便请他看一出好戏。
…… ……
主意已定,目标已有,沈子枭从不是个做事拖泥带水之人。
他只在回纥王都待了一日,当晚便出发去乌瑙河寻珠。
寒星当空,乌鸟在野。
深冬时节的边关夜晚,比中原的隆冬更为萧索,风刮在马车上,好似碎冰渣打上来,咯咯作响。
沈子枭此次去往乌瑙河,除了他和江柍外,还带了六人,分别是叶思渊,谢绪风,杨无为,白龙飞和轻红浅碧。
两个女子主要为了照顾江柍,另外几人便是为了取到河珠之后的朔月之旅。
他们一行人,扮作茶商。
沈子枭和江柍自然是商队里的老爷和夫人,浅碧则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因身份已变,这二人都恢复了女儿装。出来行商,带太多女子终归惹人起疑,因此轻红还是小厮打扮,与叶思渊一样。杨无为和谢绪风分别扮成掌柜的模样。
乌瑙河在回纥之南,朔月之北,只是较回纥更近一些,只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便到了。
那会儿正值清晨。
太阳从滚滚长河中冉冉升起,华光照亮了远方的山头,像是镀了层金一样。
他们一行人驻足在乌瑙河边,男子们持缰控马而立,女子们掀开车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阳光炽烈却冰冷,照在他们每个人身上。
关外的风景与秀丽无缘,乌瑙河由高山冰雪融水形成,终年不结冰,如一匹无疆的野马,在山脉与山脉之间奔腾咆哮而来,涌动至此处,湍流已是平静和缓,横无际涯。岸边植被稀疏,多为裸露的荒地,空旷极了,愈发显得大河浩渺而壮阔,不免给人苍茫而荒寂之感。
可江柍的心情却极好,她笑容可掬,眼睛里粲粲然满是光彩,朝窗外喊道:“沈子枭,还好你带我出来了,不然我怕是一辈子也瞧不见这样的风光。”
几人都朝江柍看过来。
叶思渊挑着眉毛得意地笑:“那个琥珠没能跟来,真是亏大了。”
琥珠是座上宾,怎会被允许跟着太子出巡呢,当时这丫头为此还难过地号哭了几场,好在晁东湲要带她去逛庙会,她一个草原来的姑娘哪里见过这些,也就被哄得差不多了。
江柍闻言,只道:“雾灯月涌她们要是能来就好了。”
可惜为做戏做全,她们都去临溪灵石山庄“照顾染了肺痨的她”了。
“珠崖”打了个响鼻,沈子枭翻身下马,摸了摸它的鬃毛,才走到马车前,隔着窗子问江柍:“听你的语气已是有精神多了,怎么样,累不累,冷不冷。”
多亏浅碧这几日的精心调理,江柍虽然整日都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浆糊似的,却已经不嗜睡了,面色也养了个七八分回来。
“我非常好。”江柍这样说,已是有了下来走走的想法。
她提裙站起来,只是坐久了,两腿软绵绵的,像是麻了一样不大站得住,刚出车门,便瘫软了下来,还好沈子枭在下边接着她,她才跌到他怀里,没有摔下马车。
她赶忙解释:“我只是脚麻,身体无碍的。”
沈子枭只沉沉看了她一眼,把她轻轻放到地上,她扶住他的手臂,好一会儿才站稳。
他这才点了下她的鼻尖,说:“无论你有碍无碍,等我取了河珠,你就一定是无碍的了。”
“殿下,不如让我来吧。”谢绪风也翻身下了马,走了过来。
沈子枭闻言一怔,江柍也是。
“我的水性不比殿下的差,何况有些事,总要偿还。”谢绪风眉眼间一片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场的人皆知江柍中毒是为何人所害,因此谢绪风也并不想弯弯绕绕打哑谜,而是简单明了平铺直叙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平静,是因为已经做好决定,无论沈子枭是否愿意,他都要这样做。
沈子枭悄然把拳头握紧。
想起来,绪风最是害冷,是个连三月里还要烘火盆的人。
叶思渊也不自觉拧起了眉,他下了马,气冲冲走到谢绪风面前,扳过他的肩膀摇晃着说道:“你脑子坏掉了!”
他盯着谢绪风的眼睛,已是气得胸口都一起一伏:“你最害冷,连骑马都要揣个手炉在怀里,怎可下水?”
江柍闻言,想起和亲途中,谢绪风因害冷,每行一段路便要停下来烤烤火。
她上前一步,也劝道:“国公爷何必呢,我既不会原谅她,也绝不会错怪你。”
谢绪风只是温煦一笑:“娘娘一生中有无甘心代人受过之时?若是没有,那您能否理解这种感受。”
江柍微顿,注视着他,久久未言。
这一刻,她竟然想起了迎熹。
她与迎熹之间发生的事,应该比“代人受过”四字更沉重些吧。她不是甘心的,可最后到底是踏上了和亲之旅,代替公主来了晏国。
她好像真的可以理解这种感受。
因为她的生命里有许多人,能够让她甘心代之受过。
沈子枭这样爱她,雾灯她们这样忠于她,宋琅如此挂念她,碧霄如此关怀她,阿爹阿娘江家满门都这样为她殚精竭虑……还有需要她陪着长大的叶思渊,甚至是谢绪风,应该都会让她情愿付出,不问前程。
谢绪风看到江柍的表情,心里便有了答案。
他理了理衣袍,郑重向她一揖:“无论娘娘能否原谅长姐,无论您今后是否会报复她,我都要弥补、偿还,还请娘娘成全。”
江柍虽能理解,却并不愿意谢绪风涉险。
她只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失去了全部的声音,于是转头看向沈子枭。
沈子枭的眼里好似没有情绪,又好似什么情绪都缠在一起,如一张茧,把他的眸光裹住了。
谢绪风与他目光相汇,蓦然心安了下来。
他知道,他的殿下向来懂他。
“那好,你先去,你不行了我再上。”沈子枭终是有了答案。
叶思渊焦急地喊了声:“殿下……”
谢绪风给他投去一抹安心的目光,最后又看了沈子枭一眼,才转身,走到河边。
清晨的水刺骨凉,谢绪风脱去外衣,只留贴身中衣在身上,又觉连中衣都是累赘,干脆赤膊上阵。
他脱衣时,叶思渊就在旁边一直絮叨:“绪风哥,不要等到坚持不住才游上来,只要有难受的苗头你便使劲往上游!反正还有我呢,你弟弟最厉害了,也是可以依靠的嘛……”
说着说着已经染上哭腔。
在人前落泪终究丢脸。
叶思渊忙举起袖子来,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特别夸张叫嚷道:“哎呀,怎么有沙子迷眼睛了呢,烦死了。”
谢绪风没来由一鼻酸,忙扬起嘴角,哄着叶思渊:“你放心。”
又很快敛了神情,对沈子枭说:“殿下,容我去去就回。”
沈子枭什么都没说,只掏出一枚夜明珠给他。
他接过,握进手里,而后没有犹豫,从容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