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至是陶家唯一可能的家族继承人,而最近几年,他一直在家中休养,很少现身于人前。其他人都在猜测,这一定是因为关于他的预言成了真,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无法出门了。
那些被替换掉的仆人,大部分都曾在陶至身边短暂待过一阵子。离开陶家后,他们从不与人提起在那儿的经历,但他们过于严肃认真的表情足以说明情况的严重性。
楚子毅将时间范围缩小到小鱼曾常常离开他、独自行动的那段时间前后,果然有了发现。
彼时因为他突然离开、没有继续按照时间服用人祭的药水,他的双腿逐渐恢复如常,而陶至的身体状况却是开始恶化。为此,陶增大动肝火,一口气惩罚了儿子院中十多个侍女。
几个侍女的命运截然不同,那些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只是被轻轻打了几下,几乎没受什么伤。而那些地位低一些的,则因此受了重伤,更有几个因此丢了性命,无亲属前来认领的几具尸体被随意弃置于荒野。
楚子毅听闻此事时,几乎在瞬间就认定,他的姐姐一定在那一批侍女之中。唯一的问题是……他无法确定,姐姐究竟是死是活。
但都已经追查到这一步了,他又怎么可能停步于此。
他以尸体被丢弃的荒原为中心,一路向外探查,可算在半个月之后,寻到了一座小山村。
楚子毅仔细地向村民描述了他所能记起的细节,包括手背的痣和手臂的伤痕,这是他逼着自己不断回忆过去后好容易挖出来的东西。
可惜,村口的大爷说话时乡音很重,他费了半天劲去听、去辨别每一句话的意思,反而越听越迷惑。
就在他越来越着急的当下,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样打听,能找到人才怪了。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手背上哪里有痣?我的痣,明明长在手腕上。”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楚子毅慌忙一回头,就发现身后站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姑娘与他差不多高,皮肤晒得很黑,双手布满了劳作的痕迹。她正将自己的双手往他跟前递,两手手腕处,竟都有一颗清晰的黑痣。
大爷似乎跟她是老相识,面上露出笑容。这次,他倒是听清了大爷说的话:“小汐回来啦!”
楚子毅再没有任何的疑问,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的亲姐姐——楚涟汐。
于是他张了张嘴,不太自然地喊了一声:“汐姐。”
和他比起来,楚涟汐看起来对这一幕早有准备,仿佛始终没和他分开过一样,语气熟稔亲切。她用大拇指向身后的木房子一点:“走,去我那儿坐着说。你来之前,我刚准备好饭菜,看到你了才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我想,你应该不介意边吃边说?”
楚子毅点点头算是答应,愣愣地走到了姐姐的身旁,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陪着他一路到达此处的落照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抬起胳膊,向着楚涟汐挥了挥。
楚涟汐眨了眨眼,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她主动开口问弟弟:“你还记得这个娃娃,是谁送给你的吗?”
楚子毅摇摇头:“不太记得了。也许是母亲?”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被关进那间狭小漆黑的屋子里时,他能从身上摸出这样一只小巧的棉花娃娃。这是唯一一件和他的家人有关的东西,慢慢的,娃娃就变成了他精神的慰藉。
“不是母亲,是我做的,就连‘小鱼’这个名字,都是我替她取的。妈妈做这种娃娃的手艺要比我好,你不觉得这个还挺粗糙……”
与落照对视后,楚涟汐将原本自我否定的话语咽了下去,很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道。
“我和你被迫分开的那天,我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本想给你塞个小武器防身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拿成这个娃娃。不过我想,这些不算坏事。娃娃虽然是我做的,可当她开口说话之时,我也被吓了一跳。”
落照不满地轻哼一声。
她的外形怎么能用“粗糙”来形容,高低得是个“可爱”吧!
楚子毅听着这话,下意识看向了落照,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与不解:“小鱼,你明明也救了姐姐,为什么当初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不等落照开口,楚涟汐已替他给出了解释:“这是我们商量后做好的决定。刚刚被小鱼从陶家带出来的那一段时日……我还没有做好与你见面的准备。”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原本带有明亮神采的双眸明显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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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祭品与娃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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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那段经历对姐姐来说必定痛苦至极,楚子毅眉头微蹙,不敢再次提起。
楚涟汐本人反而想得比他更开一些:“没事,那段经历都已经过去了。何况当时……不,何况现在,你和我都还活得好好的,这可是件大喜事。”
和弟弟一样,楚涟汐被带进陶家以后,日子过得很不好。她尝试过不知道多少回,最后终于确定,她不可能逃得出去,也不可能再见到弟弟。这让她感到前路一片灰暗,已经没了盼头。
不过,又一长段时间过后,她还是给自己找了点坚持活着的念想。
最开始的几年,她都被压在洗衣房,替那些本已是低等的仆役清理脏污的亵衣亵裤。需要清洗的衣物基本都沾有难以处理的特殊污渍,数量又极多。天黑之前不能洗完,她会遭到一顿毒打,要是不小心洗坏了一件,她同样逃不过被教训的命运。
她本觉得日子已经毫无盼头,直到某一日,一位瘦弱但玉树临风的小公子走进她干活的院子,不带任何嫌弃地同她说话,还让管事的嬷嬷要关照她。
小公子离开后,她的日子并没有因他的话而好过多少,可是,她却记住了那位小公子的温柔笑意。她想着,若以后还能同小公子见上面的话,平日里苦上一点,她倒也能撑得住。
后来,小公子果然又来过几回。
她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要他陪着说说话,就足够。
楚涟汐是在很久以后才无意中得知,那位小公子,是陶家的大少爷陶至。彼时她的思想和性格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工作和折磨所扭曲,她竟然开始觉得,若是能得到大少爷的垂怜,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幸事。
于是她也学着同屋的其他粗使的侍女,将为数不多的钱币一点点攒起来,就为了换些首饰,尽可能将自己收拾得好看些。
在原本的剧情中,楚涟汐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陷入到了自我构筑的恋爱故事中去。真正的陶至,和她想象中的陶至,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她不断地美化脑海中他的形象,终于让自己情根深种,恨不得为对方豁出命去。
不过眼下,落照及时做了阻断。
楚涟汐乍一看到自己亲手做的娃娃从窗户后头飞出来,像人一般朝着她挥了挥手的时候,她愣在了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但或许因为娃娃是她亲手所制,她最终还是克服了心中生出的恐惧感,将娃娃捧到了手掌心。
随后,她就在娃娃的指引下,进行了一次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以性命为赌注的尝试。
按照娃娃指引的线路,她尾随了同屋的一名粗使婢女。那名婢女使了点小手段,抢走了昔日好友的“侍奉”机会,坐上了前来接人的车。
据府中的传言,这些能够坐上车的,便是被府里的主子看上了,今后将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楚涟汐没有见识过,可听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信了。不过,被小鱼提醒过后,她决定亲自验证一下,毕竟——眼见为实。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看到那婢女带着浑身的鞭痕,半死不活地被人从院子后门拖出去,就好像是拖死了的野狗一样。
在她被吓得惊叫出声前,一大块布片突然飞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而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布娃娃,头上的布片少了半块。
好在,娃娃脑子里的棉花并没有因此而漏出去。
陶家那一面的残酷真相如此突然地展现在了楚涟汐的眼前,她整个人都陷进了极度的恐惧情绪之中,几乎被吓昏过去。
她已经完全想不起,当初自己是怎么顺顺利利回到屋子里的。在她记得的部分里,似乎能想起身边始终飘着个只有半片脑袋的娃娃,娃娃语气温和地说了很多话,让她纷乱的情绪一点点沉静了下来。
第二日,那名遭到毒打的婢女果然没有回到她们之中。
其他婢女讨论起此事时,语气中是满满的羡慕,恨不能由自己替了她去,享受无上的福分。那个因为她使用计谋而失去机会的室友而是因此恨得咬牙切齿,在睡梦中都嚷嚷着“我非要杀了她不可!”这样的梦话。
唯有瞥见过真相一角的楚涟汐,一听到相关的讨论,就会被吓得小脸煞白,恨不能远远避开,不敢加入到谈话中去。
可她越是恐惧、越是想撇清关系,这事儿反而却缠上了她。
小半个月后,主子院子里一个得脸的侍女来到她们屋中,宣了楚涟汐到大院中接受主子的“怜爱”。旁人都为此嫉妒不已,她本人,则是心如死灰。
当天夜里,楚涟汐才终于知道,那粗使婢女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们所有人都以为,将她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带走的,是府中的大少爷。事实却并非如此。
需要借由伤害她们的身体、以消去心头之火的人,是老爷陶增。
陶增的性格中,有极为残暴的部分,可他却不得不在妻子面前将这部分的天性遮掩起来。是以,当情感压抑到一定程度后,就必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师尧当初也曾经历过这些,不过师尧生命力顽强,还知道如何表现自己的柔弱激发男子的同情心,所以她闯过了这一关。
那天晚上,楚涟汐当真以为,她会和之前的人一样,凄惨地死在屋子里。然而,就在陶增强行撕开她的外衣,准备在她身上发泄怒火的瞬间,有仆役不管不顾地撞开门冲进来,口中高呼:“不好了老爷!少爷他……他出事了!”
见识过陶增的残忍后,楚涟汐对他的儿子已经没了任何心思。她总觉得,父亲和儿子之间,必然有着某种共通性。
此前她听到少爷病倒的消息,都会为此担心不已,许愿替少爷分担一二,可在那天晚上,她的眼泪却是为自己而流,承载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情绪。
然而,这点欣喜的情绪很快就如潮水般退去,转而被彻彻底底的恐惧所覆盖。她也没有被送回原本的院子里,而是被留在了少爷的院子里继续干活,成了这边人人可欺的卑微婢女。
此事对楚涟汐的打击实在太大,哪怕实际上她没有被欺辱侵犯,可在睡梦之中,不论她怎么奔逃,也无法从那双大手、和那条鞭子可袭击到的范围中躲开。
于她而言,生活中所有可期盼的事尽数消失,余下的,只有一日比一日剧烈的恐惧与绝望。
所以,当她因为陶至的病情恶化受到牵连,几乎被打死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早该如此,这世间已无半点值得她留恋之物。
雨丝冰凉的触感沾上脸颊与手脚,将楚涟汐唤醒的时候,她整个脑子都不太清醒。小鱼像之前几回一样,悬浮在她身侧,静静地望着她。
她在杂草丛生的坡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向着小鱼问道:“小鱼……难道又是你救了我?”
不等小鱼给出回答,她忽地自嘲一笑,出声道:“你救我做什么呢?在这儿世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小鱼上下飘了飘,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原来你已经不想活啦?我还以为你会想和你的弟弟见上一面,特意安排着给你喂了能呈现假死症状的药。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那么折腾啦……”
说罢,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为无心之失而无奈似的。
“难怪我被打的时候,都没怎么觉得痛,就昏过去……”楚涟汐语气猛地一顿,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你说我弟弟——难道他还没有死?”
小鱼愈发不解:“你应该很久没见过他了,只是没见到而已,怎么就认定他是死了?”
这话让楚涟汐又是一愣。
她似乎,因为弟弟的年纪太小,觉得陶家一定不会放过他,就暗自认定弟弟撑不住,大概率已经死了。又或者她是因为连自保都难,就只想着先顾好自己,完全没考虑过跟弟弟有关的事。
见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原本代表着绝望的灰白色倒确实散去不少,落照询问道:“怎么说,要跟着我去见见你的弟弟吗?他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不过,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楚涟汐脸上有血色逐渐显露,可听到这样一个建议,她还是很肯定地摇摇头:“不!不行!我……我现在不想见他。”
说这话的时候,她极用力地抠着自己的手掌心,像是想要用这种痛楚来覆盖过去记忆的影响。等稍稍冷静了几分后,她才轻声解释道:“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好,就算见了他,也只是让那么小的他为我担心而已。我必须得……必须得先找回我自己,才能重新成为他的姐姐。”
落照用短手托住脸,控制着脸上代表着嘴巴的那条缝纫线往上翘了翘:“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刚好知道一个还算不错的清净去处,要我陪你去看看吗?”
“那真是,最好不过。”
然后楚涟汐就看到,从小鱼那不太完整的脑袋部分,飞出了一大团棉花。棉花落到她手上的时候,还轻轻蹦跶了两下,像是有生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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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祭品与娃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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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还得赶回到你弟弟身边去,不能把本体留下来陪你,姑且就用这团同样很重要的棉花来代替一下吧。你只要跟着它走,就能找到我说的那个地方。至于以后,”棉花再次蹦了蹦,心情很好似的,“等你做好准备与弟弟见面,我会引着他来找你,顺便取回我的这一部分。”
此刻,弟弟果然在小鱼的指引之下,找到了这个村子里来,楚涟汐赶忙在包里翻了翻,将那团属于小鱼的棉花还了回去。
娃娃瘪了好几年的脑袋,终于恢复如常。
落照看看楚子毅,又看看楚涟汐,再次移动缝纫线露出笑容:“我想,你们对于今后的种种,已经有个大概的计划了?”
姐弟两个对了下视线,眼中的情绪全然不同。姐姐显然要比弟弟平静一些,但那种平静,是强迫自己忘掉某段往事后的沉静,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不定存在着怎样的情感。
楚子毅终于从姐姐的脸上看明白了一点情况。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故作老成地拍拍姐姐的肩膀:“汐姐……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不用再去想跟过去有关的一切了,我能解决。”
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担当。
他出发之前,将新城的事儿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换句话说,就算他这趟出来再不回去,那边也不会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