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暮千辛万苦,终于问到了如何进锦衣卫。
兴许因为程小旗也是女子,所以她说的直白了些,没有扯什么打听的理由,直说自己想进锦衣卫。
“你也想进锦衣卫?”程小旗为难的盯着她左看右看,随后摇摇头道:“你这身板,打不了的,追拿缉凶你就干不了,探听侦查也费劲,要实在是要做的话——”
她一张粗狂的脸皱巴巴的拧在一起,想了想后,才道:“你要是会检尸也行,便是“仵作”,我们司里挺缺这个的,每每出去出任务,仵作都不够用,而且仵作不挑经历,只要手艺过得去就行,女仵作在我们司里也有用,有时候一些身份尊贵的女子死了,不允男仵作去查,便可用女仵作去查。”
“但是这活儿脏啊,你想想,一具被摆放了三个月的尸体,都烂了,蛆虫在骨头里钻,人形都瞧不出来了,你要把它捡回来,分辨它是男是女,是什么死因,身上的骨头有没有什么旧伤,想想就恶心,这还算好的,你见过水里头的尸体吗?那些泡成巨人观的,保不齐会炸呢,血肉臭的人反胃,全喷你脸上,嗨呀。”
“以前,我们去捞过一个这样的尸体,人在水里飘着,我们都不敢碰,生怕一不小心,把人给碰炸了,肠子横飞不说,脸都炸没了,那可真是,全尸都找不出,我们那儿的仵作当时下河把尸体一点点拼起来,做完就大病了一场,险些直接被那尸体送上路了,要我说,这活儿就不是人干的。”
程小旗说着,连手里的瓜子儿都觉得不香了,撇下瓜子后,拿起杯盏饮了几口后,道:“再说了,你在沈千户这儿过的不挺好的吗?锦衣玉食的,何必跟一群臭男人挤在一起干活儿呢?”
萧言暮当时撑着下巴坐在案后听着,闻言极轻极浅的笑了一瞬。
她生的好,一双单狐眼薄凉中透着几分妖,不笑的时候显得冷,眉眼一弯便了不得,眼角眉梢间都溢出几分灵动气,媚而不俗,像是山林间的灵狐一样,只那样一笑,都让程小旗软了三分骨头。
她一女子都如此,更何况是男人。
萧言暮只要点个头,大把的男人愿意追着她,捧着她,让她过一辈子的好日子,衣来张口,饭来伸手。
“后宅的苦,可比外面的苦难吃多了。”萧言暮撑着下颌,垂着眼眸看着桌面上的瓜子似是恍惚了一瞬,喃喃的说了一句后,才抬起眼眸看程小旗,道:“我若是想做仵作——”
程小旗为难的呲了呲牙。
仵作这行收人其实还有忌讳,讲究什么三弊五缺,男子都是越丑越好,跟收尸人一样,女子做这行的少之又少,也不知萧言暮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便想做这一行。
但是萧言暮好歹是沈溯扔给她的人,沈溯叫她好好伺候,那程小旗就不能拒绝,所以哪怕萧言暮的要求有些匪夷所思,她还是应道:“那你得专门找地方学,但是这手艺不好学,人家都是家传的吃饭手艺,就算是收徒,都得先伺候三年,才能学到真本事,你要想学,不如让沈千户去给您找个门路,沈千户位高,人脉也广,比咱们瞎摸索好。”
顿了顿,程小旗又道:“你若是真对这些有兴趣,我闲下来有空,带你去查两桩小案子,说不定你查着查着,又不想做了。”
查案很难的,人力物力不够的情况下,很多事情都一头雾水,上下两瓣嘴一碰就说“查案”,但真要查起来,却能把人累的没半条命,程小旗想,她虽然不知道萧言暮是如何有这个念头的,但萧言暮不一定坚持的下来。
萧言暮还真升腾出了几分兴趣来,她道:“那你带我去瞧一瞧。”
程小旗又道:“我先去给沈千户送个信,沈千户允了,我便带你去。”
萧言暮身份特殊,她自认为,自己这时候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半步不离,免得横添事端,她好不容易逃离韩府,就该找个地方藏着,一点尾巴都不露出来。
可是,她越是这般想,心里就越是痒,像是有人在她的心尖儿上挠,有人不断地在她耳边蛊惑她。
[去看看嘛,没关系的,沈溯不是说了吗,韩临渊不敢去找他的麻烦。]
[去看看吧,多好的机会啊,既然有机会用沈溯的权势,就别干看着呀。]
[去看看啊,万一真的能学到点东西,成为锦衣卫,那多好啊,总比一个谁都能来踩两脚的村姑,一个绣娘要好吧?]
萧言暮像是第一次尝到腥味儿的猫,浑身上下都是躁动的,她馋啊,权势是这世上最好的毒药,让人甘之如始。
“去看看吧。”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舌,想要用各种方式,去离权势这两个字更近一些,她说完之后,又后知后觉的补了一句:“若是,若是沈千户不同意,便作罢吧。”
萧言暮嘴上是这般说,心里却觉得,沈溯八成不会拘着她,沈溯对她,一贯是一副“我亏欠你,所以你想做什么都行”的姿态,大概是带了两分弥补之意。
程小旗唤府内的私兵去传了信,不过是几刻钟的功夫,私兵就带回了沈溯的话。
“大爷说了,允萧姑娘随意出门,萧姑娘想做什么,只与程小旗说一嘴就是,只要不违法不泄密,都可以,只是请萧姑娘出门时遮盖面颊,掩藏身份。”
沈溯果然答应了,想着,萧言暮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她的后腰。
她的后腰上还紧紧地系着腰带,南典府司的腰带不是那种很细的一截,而是很粗的一截,整个腰都被包进去,有支撑和保护的作用,在腰后缝制了一个简单的皮质工具箱,里面塞了各种武器和趁手的东西,靠感觉和位置一摸一拿酒能碰到,她的面具就放在里面。
“好。”萧言暮应了一句。
一旁的私兵又道:“除了程小旗,沈府还得出来两个私兵跟着您,保证您的安全。”
这也是应该的。
萧言暮又点头道“好”。
这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一念至此,萧言暮转而去瞧程小旗,那双单狐眼里闪着几分期许,盈盈若若的瞧着程小旗。
她不讲话来催,可是那双眼一望过来,就像是无形的钩子,抓着程小旗的心,叫程小旗扶额苦笑,不由自主的吐出来一句:“女人,真拿你没办法。”
“行吧,那我去找几个合适的案子来。”程小旗道:“南典府司的案子都是大案,没什么小案子,我领你去周边小城镇的地方,揪个小案子瞧瞧。”
其实南典府司都不查案,南典府司主“探听监视”,北典府司才是查案的,但是一定要查的话也能查,毕竟查案是锦衣卫基本功。
“好。”萧言暮满怀期待的看着程小旗出了沈府的门。
“要真出门的话,你必须自己骑马去啦。”程小旗在出府的时候告知她:“别看不出京,但是来回这番骑马几个时辰,我不可能一直带着你的,我不在府的时候,你就自己学学骑马吧。”
萧言暮自然应“是”,程小旗一走,她便自己扯来一匹马,在院儿里自己骑,马儿温顺,只慢腾腾的在院儿里走,初初时是有点怕的,但是很快萧言暮就不怕了,马儿跑起来的时候,北风在她的耳畔吹过,带来一种奇异的,让她迷醉的驰奔感——她心里有一种压不住的兴奋,像是火苗一样烧着她,让她无法安心的坐着,她迫切的想要做点什么,来消耗掉自己身上的躁动。
萧言暮清楚,她的躁动,来自于她在韩府遭受过的不公平的待遇,来自于被权势的压迫,进而滋生出对权势的渴望。
她不知道这对不对,因为她的这种想法,看起来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有很多人都多多少少受过来自贵人的委屈,路边的小贩被踢了摊子,顶多想要点赔偿的银子,有些娘子也受过夫家的委屈,顶多想和离然后再找个好人家,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按部就班的顺着时光的洪流向前走,就像是从水面下面跳出来的鱼,短暂的呼吸一下不一样的空气,然后继续掉回到水里,继续安安静静的做一条鱼。
但她却清楚,她不是这般想的。
她受了贵人的委屈,她受了权势的压迫,她...她就想变成权势。
她想上岸,想做一条龙,一种被压在其下的野心在一点点膨胀,她想,她不一定要很多很多权势,她只要一点,只要有个堂堂正正的立身之本,只要让人不敢小觑,只要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就够了。
她又想到了沈溯。
如果她也能如同沈溯一样——
这世上还会有人能欺负她吗?她的弟弟,还会因为不敢得罪韩临渊而让她隐忍吗?她的烧火丫鬟,还会因为她而被人打吗?
萧言暮想,一定不会的。
如果她有了权势,别人都只会依附她。
而获得权势的过程会很艰辛,大奉得官的方式分三类,一种世家蒙荫,一种自己去考,一种给别人做幕僚。
三种方式,她半点机会不占,只有摆在她面前的沈溯,能让她攀上。
萧言暮骑在马上,瞧着这马通人性,便信马由缰,让它自己随便跑,她则骑在马上,一心二用的想这些事。
马儿便随便走,在沈府穿行。
沈府内私兵不少,但是都是老老实实把守在门口的,萧言暮做什么他们都不管,沈府的院儿够大,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湖泊水榭,只有一片片雾松林,鸟鸣林愈静,只留马蹄声。
雾松林中本是有路的,只是后来覆了一层层的雪,白雪覆阶,便瞧不见路了,马蹄落到新雪上,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穿行在其中时,难免会行到树木茂盛处,松枝剐蹭到萧言暮的身子,然后“唰唰”的往下飘雪,像是萧言暮亲手下了一场冬。
凉凉的雪落下来,又在她的掌心融化。
萧言暮的脸蛋被冻的泛起红,却又觉得颇为有趣,便驱着这马儿在雾松林中跑起来。
马儿的速度渐快,萧言暮偶尔会撞上松枝,马儿跑快了,她时常会以为自己会撞到树上,但下一刻,马儿总会带着她,用各种刁钻的角度绕开树木,从各种奇怪的夹缝中跑出来,她的视线时常被很多很多的树枝占据,但她只要撞上去,那些松枝就会被撞开,让她硬挤出一条路继续跑。
下一刻,马儿驮着萧言暮冲出了雾松林。
细雪扑在身上,胸口在剧烈起伏,白雾一样的哈气顺着她的喉管往外跑,因为太冷太急,喉咙隐隐有些刺痛,手掌抓着马缰有些冷,腿脚因为骑马而隐隐发麻,恰好此时远处起了一阵风,呼呼的吹到她的面上,萧言暮闭着眼,迎着风去吹。
别怕,萧言暮。
她想,只要她不怕,只要她有勇气撞上去,就能给自己撞出条路来。
细雪随着她的身形一起落下,松枝抽在身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疼感,心跳因为刺激而加速,“砰砰”的撞着她的胸膛,带来一种奇异的松爽劲儿。
嫁过人又怎么样呢?她才桃李年华,就算是四十岁死了,也还能活二十多年呢,她连夫都能休,还怕别人的目光吗?
萧言暮心里的枷锁似是在这一刻被她自己撞碎了,只觉得一片豁然开朗。
她想,她就是想要权势,又怎么样呢?皇上都让女人做官了,女人自己怎么能不让自己做官呢?
她也要做官,要做比韩临渊更大的官,迟早有一天,她该自己将韩临渊压在她身上的仇恨自己一点点还回去,迟早有一天,她该让她的弟弟知道,她比韩临渊更强。
只这样一想,她便觉得胸口滚热,热的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她立在马上,很想去煮一壶温酒,好好饮上一杯。
恰好此时,萧言暮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抬眸去看,正看见沈溯从府门外行过来。
沈溯应该是刚下职,身上还穿着南典府司的飞鱼服,银丝走线玄袍辉辉,手里提着一些书本,远远瞧见萧言暮,便立在原地看她。
那时已经是酉时末,冬日的天儿黑的早,酉时末便已是金乌坠檐,最后一丝金光在云层中跳跃,将天地的云朵染出一片缤纷艳丽的红,萧言暮就在这一片红中回过头来。
她似是跑了很久的马,头顶上的官帽都已经被松柏撞歪了,一些发丝调皮的钻出来,随着风轻轻地晃,她一张面颊泛着潮红,比天上的云彩还艳,似是海棠醉日,身上都沾着细雪,瞧着有些狼狈,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一截细细的腰在天光下映着,两条长腿搭在马背上,远远的瞧见沈溯,她便转过头来,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沈溯难以形容那种目光。
她一扫之前的颓唐委涩,整个人瞧着便透着一股生机盎然,勃勃发芽的劲儿,一双眼像是琉璃,内外纯净通透,夕阳的光一落到她身上,她便映照出更多的光,比天边的晚霞更亮眼,只一瞧见她,就让人挪不开目光。
许是今日去了一趟山覃郡主府,尽扫心中沉疴之故。
沈溯一抬眸间,正瞧见萧言暮翻身下马,动作虽然生疏,但她自己瞧着一点都不怕,面上含着笑意,远远地奔着他走来。
瞧见萧言暮这般殷勤的态度,沈溯的桃花眼满意的眯着,下颌也跟着抬起来,整个人又端起了架子。
他今日给萧言暮出了好大一口气,萧言暮被他迷了眼,崇拜他,喜爱他,过来跟着他都是情有可原的,虽然有些黏人,但是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他可以勉强接受。
“沈大人这般快便回来啦。”萧言暮正一路跑来,站到他身前后,略有些歉意道:“我方才去林子里跑了会儿马,弄了一身雪,失礼。”
她现在想明白了,沈溯是她日后最大的依仗,她得好好拍一拍沈溯的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