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渊降她为妾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去被别人折辱。
他要以这些折辱,来逼迫她低头,他想让她去恳求他,让她知错,让她明白她离不开他,然后继续做他的妻,被他捧着,去享受那些虚荣的、虚假的一切。
萧言暮死都不会低头的。
此刻,不管韩府人怎样羞辱她,都激不起她半点涟漪,她心如死水。
她从房门外进去,身上的狐裘大氅微微一转,随风荡出轻柔的弧度,随着她的步伐一荡一荡的进了前厅。
她一走进来,白桃还未曾开口说话,韩羡鱼便轻哼了一声,道:“这是谁家的妾啊?这般没规矩,见了有客,都不知道行礼吗?”
萧言暮像是没听见她的嘲讽一样,安静的立着,俯身先向白桃行了一礼,声线带着几丝病哑,道:“见过夫人。”
后,萧言暮又向韩羡鱼行礼道:“见过二姑娘。”
白桃被这一声唤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匆匆起身,只道:“萧——萧姨娘不必如此,你尚在病中,不若早些回去休息吧。”
韩羡鱼犹觉得不够,只道:“嫂嫂何须如此忍让她?你可怀着我大哥的孩儿呢,你若瞧她不顺眼,将她赶到柴房去住算了。”
白桃可不敢应声。
白桃自然能看出来韩羡鱼不喜欢萧言暮,但是她不想掺和进韩府的宅斗,只随意扯了个由头,道:“我想饮些汤水来,劳烦萧姨娘去膳房为我做一碗甜梨汤吧。”
萧言暮点头称“是”,便从房间内退下。
她离开的时候,韩羡鱼还在拔高了音量嘲讽她。
“都成了妾了,还在傲个什么劲儿啊?不会下蛋的母鸡,活该给人腾地方!嫂嫂,你可莫要留情面,若是她给你惹麻烦,你直接打死,丢进乱葬岗就是了!”
听见韩羡鱼的骂声,金菊院中骤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中,谁都不敢抬头。
而萧言暮只当自己听不见,静美的面容上沁着温柔的光,一双月牙眼静静的凝望着远方,面色平淡的踏着细雪薄冰,继续往金菊院的膳房间走。
膳房间热腾腾的,蒸笼里烧着一股股白蒸汽,潮热的扑到人面上,其内人不多,只有几个丫鬟,瞧见了萧言暮都觉得不自在,匆匆行了个礼,唤了声“萧姨娘”,便都不说话了。
萧言暮便自己去捡柴,烧火,做汤。
她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丫鬟敢帮她,生怕搅和进这场灾难中,被主子们惩罚。
幸好这些事萧言暮做的轻车熟路——以前她家贫,做饭熬汤之类的事情轻而易举,她还会做丝绸,拿到铺子里卖钱,若是运气好,能得几两银子。
她就是这么养活自己,养活她弟弟的,本来她打算帮她弟弟谋个营生,算账也好,会点手艺也好,他们姐弟俩安安稳稳的活着。
只是后来,遇到了韩临渊,不止韩临渊的人生变了,她的人生也变了。
萧言暮思索间,柴火不够用了,便起身继续去外面捡柴,她行到柴房前,转过身的功夫,便听见有两个丫鬟在小声的嚼舌根。
那俩小丫鬟都不是韩府的人,而是韩羡鱼的贴身丫鬟,此时不知为何,聚在这角落处说话。
“这药是我来的路上、二姑娘叮嘱我偷偷买的,你说,这药能有用吗,二姑娘真要给那个沈千户下啊?此事太大了,若是闹起来——”
“你可别去通风报信!若是毁了二姑娘的好事,你可就完了,二姑娘那般骄纵,当心活生生打死你。”
另一个丫鬟说道:“二姑娘喜欢那沈千户多久了?沈千户都不瞧二姑娘一眼,现下那位沈千户接了韩府婚宴的帖子,定是要来的,只要给那沈千户下了药,二姑娘再豁出去,事儿就成了!主子的事儿成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呢。”
萧言暮屏气凝神的听了片刻,她对韩府颇为熟悉,藏起来那两个丫鬟都没发现,从头听到了尾。
大概便是,两日后,韩府开宴,一个姓沈的千户会过来,韩羡鱼想要对一个姓沈的千户做些什么,从而安排那两个丫鬟买药,也不知道具体要下个什么药,那两个丫鬟心中害怕,正琢磨着要不要告知韩临渊。
但是她们俩又怕韩羡鱼知道她们俩告状后惩处她们俩,毕竟她们俩是韩羡鱼的贴身丫鬟,是掐着契的,韩羡鱼只需要一句话,她们俩就能死无葬身之地,官府都管不了。
那两个丫鬟说了半晌后,似乎都拿不住主意,最终只是叹着气离开了。
她们离开的时候,萧言暮便靠在柴房的隐蔽处偷听着。
瞧着手里粗糙的木柴,萧言暮心里头突然冒出来了个主意。
那位沈千户,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听起来,就是颇有两分权势的样子啊,若是她能——
第8章 她偏不识好歹
那些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如同野火燎原,越烧越烈。
丫鬟走后,萧言暮心不在焉的捡着地上的木柴,回到膳房去烧火做汤。
取木柴热灶时,她冷不丁被木刺刺进了掌中,轻微的刺痛让她回过神来,她垂下眸,看见了一点点殷红的血。
灶台的火烧着,带来燥热和尘土的气息,萧言暮到底是许久不曾做这些,狼狈的蹲在灶台前咳了片刻。
她本就伤寒未愈,头昏脑涨,这一咳,竟是要连肺都跟着一起咳出来似的。
一旁的丫鬟瞧她被为难,觉得她实在可怜,走过来递给她一盏温水喝,又蹲下来,拍着她的背叹气:“萧姨娘何苦如此呢,您去与大爷认个错不就好了吗?”
萧言暮接过杯盏,饮过后,声线嘶哑的道了一声“谢”,却未曾接话。
她是不可能认错的,她本就没错。
这些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只是伤疤,以后会好的,只要她逃出去,她会渐渐忘记这些的,但是如果她因为想要荣华富贵而低头的话,她就也变成和韩临渊、萧言谨一样的人了。
那些压抑的委屈和恨意就会在她的心底里渐渐溃烂,生蛆,发出恶臭的气息,把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她会恨上她自己,如同现在恨韩临渊和萧言谨一样。
旁人觉得了不得的、不能接受的委屈,是尊贵的夫人变成任人拿捏的妾,被人踩在脚底下受辱,但萧言暮心底里不能接受的委屈,却是自己妥协,甘愿生活在泥潭里,变成和那些人一样臭的东西。
她这一身傲骨,比精钢都硬,宁死不折的。
见萧言暮不开口,丫鬟也没再说,只远远避开了。
萧言暮一碗汤还没做完,前厅便有人来催过,瞧着是韩羡鱼生怕萧言暮躲着不肯上前。
待到汤好后,萧言暮难掩病容、步履沉重的捧着汤、走过廊檐到前厅,又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才被允许捧着汤进去。
冬天雪地里等半个时辰,那汤早都浮了一层淡淡的油脂皮,瞧着就冷透了。
“汤凉了!这种东西给嫂嫂喝了,可是会伤了肚子里的麟儿的。”韩羡鱼瞧了一眼汤,眼睛一瞪,便高声斥道:“你这贱婢安的什么心?自己怀不上,便也不叫别人怀上吗?”
说话间,韩羡鱼站起身来,走到萧言暮跟前,将那一碗凉汤尽数挥洒,打散在萧言暮的身上。
打翻凉汤之后,她抬起下颌来,等着萧言暮发怒。
韩羡鱼特别讨厌萧言暮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以前她招惹不起,只能当看不见,现在她招惹的起了,便特别想看看萧言暮被欺负的时候会不会撕破那张冷淡的脸哭泣怒骂。
但韩羡鱼偏偏瞧不见。
萧言暮依旧是那样一副淡淡的模样,她安静的站着,任由冷腻的烫水洒满自己一身,也不辩驳。
因她清楚,她一个“妾”的身份,根本反抗不了,这偌大的韩府像是一个牢笼,其内画出了条条框框,等级森严,别人压在她头上,便能随意整治她。
这就是韩临渊所说的,能捧她上高云,也能落她下泥潭。
韩羡鱼见她不恼,自己反倒有些生气,正想抬手给萧言暮一巴掌,一旁的白桃赶紧出来阻拦。
“韩二姑娘,我院里新来了一批金菊,我领您去瞧瞧吧。”白桃半劝半拉的将韩羡鱼带走了,其后,萧言暮才被允许回浅香院。
她的浅香院的丫鬟也都被管家嬷嬷给指派走了,只给她留了一个略有些呆傻的烧火丫鬟,其余什么都没有,摆明了欺负她。
幸而昨日药娘给她开的伤寒药还剩下几服,够她再用上几日。
这烧火丫头以前是生过一场大病,把脑袋烧傻了,懵懵懂懂的,不过,她虽然脑袋呆傻,但是听话,不懂什么内宅派系,别人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反倒比那些瞧着机灵,背地里背主的丫鬟好用。
萧言暮瞧着空荡荡的浅香院,想,也好,反正这些人也从不是真心跟着她,没有也好。
人少了,还更方便她筹谋什么时候逃跑。
——
当夜,韩临渊从衙门回到书房间,便听说了自己妹妹韩羡鱼过来、想在韩府宿三日,直到宴会开始的事。
“嗯。”韩临渊当时正将自己的大氅脱给丫鬟,闻言随意回了一声。
他自幼便疼爱这个妹妹,妹妹要来他的府邸,他自然不会反对。
而一旁的小厮迟疑了一瞬,继而说道:“启禀大爷,白日间,二姑娘指使萧姨娘去熬汤,又叫萧姨娘在外冻了许久,还要打萧姨娘,幸而白夫人拦着,二姑娘才没有动手,但萧姨娘院子里的丫鬟们都被调走了,现下就留了一个烧火丫头,萧姨娘怕是没人伺候,膳食也不全,日子不好过。”
韩临渊的面色骤然沉下来。
他只听了几句,便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白桃性子绵软,不敢得罪旁人,给她权利,她也不敢欺负萧言暮,但是韩羡鱼却不同,韩羡鱼自小就是个千金小姐,性子跋扈的很,且,整个韩府,除了韩临渊以外,其余人都讨厌萧言暮,萧言暮一朝落魄,韩羡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这样一想,韩临渊便觉得心里火烧一般难受,他只是想用白桃给萧言暮些教训,却不想真的让萧言暮难堪。
萧言暮受了屈辱,他比萧言暮还愤怒。
他阴沉着脸站了许久,才问:“她找我了吗?”
小厮的脑袋垂的更低了,回到:“回大爷的话,萧姨娘没有。”
韩临渊一拳砸在了书案上。
他搞不懂,萧言暮到底在倔什么!
与他低个头有那般难吗?
只要她低个头,他就能立刻把白桃赶出去,继续让她做他的夫人,让她高高在上!可她偏偏不愿意,宁愿做个卑贱的妾,被人欺负,也不肯来寻他。
“她既愿意作践自己,那便不必管她。”韩临渊的双眸都跟着涨起了血色:“叫她自己受着!”
小厮瑟瑟发抖,低头应了一声“是”。
幸而,韩羡鱼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萧言暮身上挪开了,她开始不断关注起这场宴会,特别是宴会上的宾客座位。
韩羡鱼不出来挑萧言暮的刺,白桃更不会出来挑刺,只有管家嬷嬷,得了韩临渊的授意,时不时跑来一趟恶心萧言暮,让萧言暮给即将进门的白桃绣一绣喜盖头,又让萧言暮做一做嫁衣。
让她一个原先的正妻给即将进门的外室绣红盖头,也亏韩临渊想得出来。
“新娘子怀了身子,做不得这些东西,便劳您来做做。”
管家嬷嬷本就看不上萧言暮,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儿分外利索,还阴阳怪气的说上两句:“萧姨娘之前本就是绣娘,做这些也算顺手。”
在高门大户里,妾也就是比丫鬟嬷嬷们稍高一些地位罢了,若是主子疼爱,还能算个人,若是主子不疼,那就是谁都能来踩一脚,萧言暮现在困在这里,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
萧言暮盯着那顺滑的绸缎,沉默的开始绣红盖头。
当时她坐在高窗旁,火烛的剪影落在她身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丝线拉扯间,萧言暮心里翻滚着屈辱和恨意。
管家嬷嬷犹不肯走,还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啧了声,道:“萧姨娘当初若是懂事些,又如何落得下今日这个下场?”
“若是萧姨娘现在肯去给大爷认个错,想来便不必吃这些苦了,日后,您还是韩府的大夫人。”
萧言暮依旧不开口。
管家嬷嬷也逼不动她,只能铩羽而归,再将这画面给韩临渊一学,气的韩临渊变本加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日。
他们两个人又开始相互刺对方,像是两条掺在一起的藤,互相较劲,用力,自己的血与对方的血融合在一起,疼痛和恨意让他们忘掉了对彼此的爱,只剩下了满地惨淡。
直到有一方彻底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向另一方低下头,这种折磨才会结束。
韩临渊低头,就要放萧言暮走。
萧言暮低头,就要活生生熬死在这宅院里。
所以他们俩谁都不肯低头。
后果无法接受,只能继续拧巴着较劲。
直到三日后,婚宴缓缓而至。
第9章 婚宴席开
婚宴席开,宾客联袂齐笑至,宝马雕车香满路。
韩府别样的热闹起来了。
韩临渊为官多年,自是有一群好友,这群好友听了韩府的一些事,比如停妻另娶,比如娶回来的是个外室,比如原先的妻子被贬成妾,听起来荒诞极了。
更荒诞的是,这本应该是偷偷办下来的事情,韩临渊偏要大张旗鼓的办。
虽说觉得韩临渊发的这场疯莫名其妙,但好歹他们也是官场好友,是实打实的交情,总不能因为他作风有问题,就不跟他来往了吧?
男人嘛,多几个红颜知己也没什么,只要手里有权,兜里有钱,就都能原谅,以后还得一起上职呐!忍忍便是。
所以哪怕韩府这场婚事闹得不伦不类,也有很多人携家带口的来。
冬日间天寒地冻,夫人们都是来前厅坐下吃席的,但是年轻点的姑娘少爷待不住,便爱出去转,夫人们也都纵容着。
为了让院内暖起来,宴会上的院儿里便四处堆满了小火炉,方便烤火,显得院落里也没那么冷,长亭下挂起丝绸素纱、其内摆上屏风,再摆放上暖炉,便也没那般冷。
因为是直接将外室娶回来,而白桃也没什么母家,所以并不需要敲锣打鼓去娘家娶,所以只需要将红轿子在道儿上绕两圈便是。
而韩临渊虽然给她的场面盛大,但是心里面却并不是真的喜爱她,也看不起她,所以都没有出门迎接,只等着白桃自己送上门,他在府门口等。
今日府上大喜,韩临渊这个新郎官自然要穿红,他今日换下了平日里的素白衣裳,穿了一套新郎服,站在府门口等着新娘来。
只是这么大好的日子里,韩临渊的面上却瞧不见半点喜意,他冷着脸站在门口,时不时还侧目看一眼旁边的小厮。
他看一次,一旁的小厮便答一次:“启禀大爷,萧姨娘没来。”
韩临渊的面色更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