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儿,不可乱说。如意还小,见过清晏仙君这般绝代,又怎肯轻易忘却,若如意执意如此…”
老夫人呢喃悉数掩盖,唯剩下微弯的身影,缓慢前行。
―― ――
桑祈安眉头紧皱,桌案上摆放许多纸张,毛笔时不时图画,甚至翻找着什么,神情专注,一边对照,一边绘制着。
这时,他身影一闪,骤然避开袭击的风,眸光锐利,直直刺去。
看到来人,不禁神色一松,无奈道:“如意。”
桑意欢站起身子,整个人趴在窗台上,狐狸眼半眯,歪着脑袋,像极闯祸后卖乖的小灵兽:“哥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祖母说你在偏房等我,我就过来了。”桑意欢乖巧回答。
“你们来的,比我预估还要早些,在路上你们可曾感到异样?”
他问得郑重,桑意欢不由回忆,想了许久,也不成想到路上的异样,只得摇了摇头。
桑祈安越发严肃,让她略有不安,她问:“哥哥,南珩国可是遇到什么诡异之事?我看百姓布衣残破,见仙门弟子犹如救命稻草般。”
“诡异谈不上,但确有些不同。南珩国进来遭受多波兽潮,我也因此事受掌门派遣,前来调查。我找了许久,发现大量灵兽身上沾染魔气,导致灵识溃散,心性大变,但调查源头,却始终没有找到。”
“魔气?可是哥哥,路上我们没见过碰到沾染魔气的灵兽。”
桑祈安谨慎:“这便是难点,这群灵兽像是凭空出现,兽潮结束又凭空消失。如意,你帮我把清晏请过来,我们商议一下明天探查的事。”
“好。”桑意欢应道。
离开之际,桑祈安再度叫住,瞧着少女不解且迷茫的眼神,放缓声音:“这些时日,多陪陪祖母。”
……
一弯新月划过角楼,空月朦胧洒下高墙。
桑意欢提着灯,另一只手捏着令牌,行走在红墙内,明明已入初夏,宫中仍然寒凉刺骨。
她左右环顾,似是探索着什么,而后灵机一动,二指而并,在空中挥舞。
空中随即出现金光,如繁星点点坠落,向后方急急而去,桑意欢连忙跟上。
跟着金光,她穿过宫廊,走过鱼池,掠过无数芬芳,周围景物越发枯槁。
随后,她停了下来。
仰头观望,破旧的牌匾上痕迹斑斑,隐约看到“玉华宫”。
她悄然走近,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剧情格外眼熟,她仿佛再次回到那个清晨,谢恙跪着,而她喊了住手。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欺负人的小弟,变成了一群阴阳难辨的太监。
但这次,她依旧如此。
“住手!”桑意欢挡在谢恙身前,怒目而视,“你们做什么?”
面白声细的太监微微抬眼,一脸蔑视:“呦,这是哪位贵人呀。您呀,怕是来错地方了,这儿可是冷宫,死人的地方。”
谢恙冷冷注视,目无一物,仿若一切都只是虚无,似游离在三界之中,已无□□。
桑意欢毫不客气,甩出长墟派的通行令,厉声呵斥:“长墟派召集弟子,岂敢耽误!”
呵然一声,太监立刻闭上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低头哈腰:“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太监走出门外,脸立刻垮了下来,眸中尽是不愤,一旁的小太监惶恐:“公公,要是他们禀告陛下,我们…”
“陛下?杂家如今便要禀告陛下!哼。”
白衣少年垂目跪地,瘦背□□,似月下仙君般飘然出尘。
桑意欢蹲下来,眼睛同他对视,手在他跟前挥了挥,轻声道:“谢恙,起来了。”
少年无神的眼神汇集,慢慢收拢,他对了一双透亮明媚的眸子。
很刺眼,有一种耀阳的光辉,只需一眼,便让人欲罢不能。
第17章
谢恙眸珠微动,膝盖处麻木侵蚀着他微弱的知觉,像腐朽已久的木雕转动四肢,他迟缓地抬头。
这一幕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艳丽的脸庞仅有关怀的温暖,曾经恶毒扭曲,甚至尖叫消失不见。亦如戒律堂那天,她伸出手。
月华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衬得她不似凡尘俗人,只待翩然离去,谢恙握紧掌心,垂下目光。
他慢慢开口,嗓音带着几分干涩:“你来,有什么事。”
桑意欢见他执意不起,直接同他跪到一起,跪得笔直,见谢恙一脸诧异。
她扬了扬下巴,趾高气昂道:“叫你起来你不起来,这次我才不背你,我要跟你一起跪!我倒要看看,这里有灵丹妙药,还是有仙门法器,能让你长跪不起。”
桑意欢撂下一句话,说的较真,跪的笔直,当真一动不动的配他跪起来,谢恙再度陷入沉默,没过一会儿,默默站起身子。
少女随即起身,膝盖酸疼,让她五官紧蹙,甚至有些呲牙勒嘴。
站起身,还没走一步,身子忍不住晃动。
下一刻,她被人牢牢拽住。
谢恙望着瘦弱的背影,手臂用力,掌心感受着不同的温度,灼热的温度透过掌心,寸寸蔓延,灼烧着他的意识。
侵蚀、吞噬、从而松动着他的坚持,他瞳孔闪过不解,闪过挣扎,最终通通隐藏至深处。
无人知晓,便是明月也渗透不进。
桑意欢被拽着,身后一直不曾有动静,她欲开口,却兀然听到少年问:“为什么要跪?”
“我不是说了,我倒要看看跪着是给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你不愿起来。”桑意欢说完,又有些沉默,补充道,“谢恙,你本就不该跪着。”
你是剑道天才,救世之人,尽管这些是对你的历练,可你本就不是屈膝之人。所以,不该跪,也不必跪。
梦中谢恙的模样让她恍惚,系统理所应当的话格外刺耳,仅仅因为一个身份,一个人就要接受这么多的苦难。
书外人都道,他乃天道之人,理应如此,却忘了,书中人从不知本命如何。
手臂蓦然放松的力道,得以让她扭过身,少年坐在铺满灰尘的台阶上,仰头望天。
她也学着,仰头望天。
天上星星零星,夜色沉昏,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谢恙看的很认真。
许久,少年收回目光,兀然开口:“这里,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仙门法器,但是我该跪。”
桑意欢一愣,这才意识到,谢恙在回应她随口说的话。
他自顾自说着,语气平淡,甚至透着几分漠然:“这里,是我母亲逝世的地方。”
桑意欢沉默,安慰道:“我看过一个话本,当人仙逝后,会变成空中星辰……”
“她是被我杀死的。”
此话一出,让少女久久不能回神,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恙接着说,像漠然地陈述别人的事,而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是一个雨天,她大吼大叫地质问着我,质问了我很多,问得最多的,永远是南珩国的陛下,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呢?自从我出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陛下,我只知道我有个□□后宫的母亲。”
“我如实回答,她很生气,拖着我往外面走。路过一口井,我死死扒住井不肯放手,她被迫松开手。”谢恙说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就这样,我把她推了下去,看着她在水里挣扎,渐渐水声变小,她也不见了。”
“师姐,我不该跪吗?或许,她并不想看我,不过我跪着,也无妨。”
谢恙歪着头,眼角上扬,犹如稚童般盯着少女,漆黑的眸子朝深处窥探,企图扫荡出其他情绪。
会是什么呢?恐惧、厌恶、还是鄙夷?如同小时候,眼底再度浮现那些情绪。
桑意欢只问:“谢恙,你那个时候多大?”
少年怔住,歪着头,思考这个简单无比的问题,甜甜一笑:“八岁,我八岁就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杀了。我杀过人,师姐不怕吗?”
他犹如恶意恐吓的孩童,用笨拙的话吓唬桑意欢,等待她说出笃定的答案,毫无新意的答案。
然而,少女却出乎意料,她握住谢恙的手,轻声道:“你才八岁,你母亲做的事是不对的,你反抗是对的。”
谢恙低垂着头,目光掠过她白皙的脸庞,贪婪地流连,她轻声安慰似是堵着喷泄而下的洪流,仅剩小溪潺潺。
他问:“师姐当真这样觉得?”
“嗯。”
“那师姐曾经,为什么拿鞭子抽我呢?谢恙做错了什么吗?”
话题忽转,桑意欢始料未及,千言万语都堵在口中,谢恙什么都没做错,因为原身被人挑拨,所以一阵阵鞭子才落在他身上。
晚风骤起,吹得枝叶婆娑作响,吹得冷意渐起,就连寂静的冷宫也多了几分喧嚣。
谢恙又问:“师姐是因为清晏师兄。”
“嗯,不过……”
少年打断她的话,摆脱手心束缚,站起身朝外走去:“师姐,走吧。”
高挑俊拔的身影渐远,桑意欢停留在原地,面带沮丧,无力感涌上心头。
谢恙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她似乎没有当好小弟。
“师姐,不走吗?”
猛然抬头,桑意欢看到谢恙站在门口,静静候着,不禁嘴角上扬,眸光明亮,欢喜跑过去:“来啦!”
月影之下,少年颀长的影子渐渐拉长,直至两人影子交融。
―― ――
“哥哥我……”
脱口而出的话迅速咽回,桑意欢尴尬看着一行人,恨不得再回头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桑府。
大堂内,不止有祖母和兄长,还有谢清晏和宋铃世界,而她身后还带着谢恙。
桑祈安叹声:“如意,你可算回来了,祖母为了等你用膳,还什么都没吃,就连我也饿的饥肠辘辘。”
兄长说的玩笑话,他已是金丹辟谷,又怎会饿得饥肠辘辘,恐怕是祖母,桑意欢面露愧疚。
桑老夫人和蔼一笑:“不妨事,不妨事,如意来的刚刚好,我刚好饿了。馨儿,布膳。”
后堂――
其他人也纷纷坐好,桑意欢突然踟躇起来。
原因无他,她若是挨着哥哥,跟谢清晏临近,可若是挨着祖母,岂不是打扰宋铃和谢恙培养感情。
见她如此,桑老夫人浅笑不语,桑祈安饶有兴致的旁观,宋铃敛眉微笑。
谢清晏:“你坐这里。”
谢恙:“来这儿。”
两人不约而同说出,随后目光相撞,骤然变得微妙起来,宋铃抿着唇,将筷子叩在碗上,抬首扫过三人。
反倒是桑祈安乐起来,看热闹道:“如意,邀你去呢,啧啧啧,是不是挺难选呀。”
桑意欢狠狠看了他一眼,桑祈安扬眉回望,咧嘴一笑,大有不悔改的意思。
谢清晏解释:“方才你不在,我同祈安、宋铃商量明日行程,想与你讨论一下。”
桑意欢一想,确实如此,魔气之事事关重大,刚迈开步子,只听身后唤她:“意欢师姐。”
她步子一顿,少年声音委屈,一字一句强调:“是你说,带我回来一起吃饭的。”
“一起”二字咬的极重,桑意欢莫名一虚,她确实这么说,但未曾想到谢清晏和宋铃都在,她要撮合宋铃和谢恙,又要维持痴情人设。
她讪讪一笑:“这不是,还有宋铃师姐嘛,坐哪里不都是一样的。”
被她忽然提起,宋铃挂着笑,望向谢恙,又看向桑意欢,道:“确实,也只是人不一样,其他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若师姐觉得一样,为何要去那处?”谢恙质问。
谢清晏眉头紧蹙,不赞同道:“谢恙,不过是个位置。”
铛――
筷子掉在地上,宋铃歉意一笑,还没等婢女过来,弯下身子去捡,指尖攥着筷子递给婢女。
“如意,来,到祖母身边坐,跟祖母说说话。”
僵持之际,桑老夫人开口,宋铃吸口气,坐回位子上,其他人也安静用膳。
给祖母夹了些菜,桑意欢也安静吃起来,目光游离在谢恙和宋铃中间,两人没有任何互动,不禁心中疑惑。
此时,突然听到祖母说:“清晏觉得我家如意如何?”
第18章
“咳、咳咳――”
陆陆续续的咳嗽声传出,在寂静的晚上尤为响亮,而众人神态各异,宋铃将筷子放下,目光漾着笑,谢恙眸光昏沉,默不作声。
桑意欢竭力克制,脸庞泛着红晕,不知是被呛得,还是因为祖母直白的话。
觉得如何?要是他觉得行,他们还要成婚不成?
跟自己捏的崽成婚,她想想就恶寒。
谢恙嘴角微扯,眸子转向谢清晏,专注地仿佛将整个人剖析,从内到外,一点点剖析。
谢清晏拱手而立:“老夫人,清晏当时……”
“殿下若是不好回答,此问可不作答。臣妇只是想知道,如今殿下可有心仪之人?”
此话一出,桑意欢瞠目结舌,整个人怔在原地,不知作何。
任谁都能听出来,桑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图,无非就是想促成她二人。
宋铃瞥向二人,眉眼含笑,五指叩于桌上,似是饶有兴趣。
桑祈安嘴角微扬,语调拉长,起哄道:“清晏,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如意可是从小就跟在你后面,一口一个哥哥叫的。”
被迫回忆尴尬往事,桑意欢扯了扯嘴角,不至于让自己太难看,反倒桑老夫人横了他一眼,桑祈安老老实实闭上嘴。
仰头望天,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两人视线相撞,谢清晏迅速移开,微低下头,薄唇嚅嗫:“我――”
话音未启,门外骤然进来两名太监,尖声道:“圣旨到,朕闻诸子远道而来,为南珩国解决祸患,甚是欣慰,特邀一聚,钦此。”
“殿下,接旨吧。”
太监毕恭毕敬递给谢清晏,身子低的紧,语气中尽是崇敬,却没看谢恙一眼,宛如在场就一位殿下。
太监尚且如此,她当然能想象到谢恙的境遇,桑意欢握紧手,心中满是不平。
谢清晏接过旨,众人一道向皇宫。
宋铃临走时,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送给桑老夫人,语气关怀道:“老夫人身体不好,我这玉佩有静心养神之效,希望能帮您调息一二。”
老夫人拒绝的话咽下,接了过去,挂在腰间:“如此,老身便谢过仙子。”
宋铃微微颔首,翩然出府。
灯笼点点映挂高墙中,灯火通明,殿内还时不时传来靡靡之音,一波一波的婢女托着食盘进进出出。
如此,桑意欢皆数映入眼帘。
这跟玉华宫天差地别,那里荒寂无人,杂草丛生,而这里却歌舞升平,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