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子雅只觉周身仿佛多了一种责任,虽然沉甸甸的,但内心异常安宁。他也有要好好守护在羽翼之下的人了!
寒风卷起衣摆,雪花在风中飞舞流散,公西子雅顺风向南。“我们走。”他含笑的目光渐渐冷凝庄严,一行人渐行渐远,消散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慕容芊芊回到房中,好一阵内心才安静下来。
月儿从隔壁屋子跑到门廊喃喃说着“雪下好大了,虎子”,说完,这娃儿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显得有些寂寥。
不说月儿,就连她也略有所感,这小庄园莫名有些空寂了。
低头擒住妆台上的白玉发簪在手,白茶的玉雕莹润美丽触手温润,其内灵润流动,是一件极佳的防御法宝,难得还如此秀美。公西子雅出院子门时,灵润微甩,有什么弹指一挥去了她屋中。
却原来是一支发簪作为临别之礼,送至了她妆台。
这个公西子雅!
慕容芊芊摩挲着手中簪子。她的计划,这一回应是成了吧?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实则内心十分安宁。那人三年后,一定会回来接她们母女俩进宫,她很确信。
有那么片刻,心底浮现十六岁时隔着花露见到的公西子雅那张脸。她心中暗笑,若是那时便与此人相识相知…她又很快摇摇头,暗笑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母后曾言,男子薄情,他们的情意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东西。三年后,公西子雅哪怕迎娶她回宫,也不过是一良悌,她亡国公主的身份,注定不能为正妃。公西子雅以后一定会迎娶正妃,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她也会在得到雪灵枝后,带着月儿脱离宗主和皇室,远走高飞。
她和此人的缘分,便只能是如此了。
收起玉簪,慕容芊芊走出房门时,内心已又恢复宁静。
自打公西子雅在风雪飘零的冬日离开银叶山庄后,慕容敲月每日学学认字,又在慕容芊芊教导下学习慕容一族的功法。等篆体字认个七七八八,搞懂了‘绵绵飞柳’的内容后,她恍然发觉,这功法与慕容一族的白虎神功竟然有些相似,但也有些许不同。
她便两种都练了练,也没感觉这《仙法》神功能让她修为一日千里,两种功法修炼速度相差无几,只略微有一两个穴位运转不同罢了。
那她也没管,都练练总没错,反正闲得慌。
如此从冬到夏,又从夏到冬。
一年过去了,公西子雅没回来。慕容敲月心想,看来这人要办的事应该有点棘手。
很快,春红柳绿,夏荣冬藏,一年又过去了。病美人依旧没回来!
慕容敲月心底挣扎了一下,但她还是觉得,这人要办的事恐怕十分棘手,所以耽误了点时间,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份感情,怎么看也做不得假,除非她眼瞎。
到了第三年,那人却竟然,还是没有回来!
慕容敲月想给对方找补都找不回来了,心底忍不住怒骂,该死的负心汉。
好在慕容芊芊日常只是修炼修炼,或者出去采采药,再或者偶尔举起手板威胁她练功。除此之外,也没见念叨那个负心汉。慕容敲月因此松口气,还好这位用情不深,要不然不得被气死。
飞雪连天,南部诸州常年炎热,今冬却罕见地降起了大雪。暴雪整整下了十日,将郁郁葱葱的树林裹成琼枝玉叶,到处一片皑皑冰雪。
天色微明,隆冬的寒风呼啸,万物都在沉寂。
森林里早起的松鼠悄然跃上枝头,它寻到一颗躲在松枝下的松果,正抱在手中。
忽然大地轻轻震动,远处烟浪翻卷,火舌熊熊蔓延,如翻滚的巨浪,扑!火气蒸腾的水雾,怒吼般冲了过来。
雪烟在热浪中化作雨雾排山倒海般翻腾,眨眼到了跟前,松鼠手中松果掉落,它飞窜入林中逃离时,见到黑衣的人影风驰电掣。
是人类。它又听到后方夹杂着无数惊声震呼,不觉甩甩尾巴,赶紧逃开。
“陛下!不可。”
“殿下,殿下!穷寇莫追啊。”
两道苍老的公鸭嗓急切地响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踏荒原的声音。雪雾弥漫,火光冲天。
一金一紫两道身影宛如流星,飞起在艳丽火舌蔓延的最前方,灵润在他们周身如雾荡开。
紫衣的青年却又还要更快,他周身灵雾忽然化作火光,身影在火光中腾空飞跃,凌厉纵空旋转,人便如离弦之箭,自上而下,手中青色大剑剧烈地朝奔跑的黑色身影斩下。
那一剑似能劈山,剑气纵横,隔空在森林留下深深裂痕。
“来得好!”黑衣人纵声长笑,他奔行的足迹虽然凌乱,回身大剑迎击这一剑却异常刚猛。
噌!
刺耳的刀剑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散开的剑气,将周围森林削平数里。
黑衣人踉跄后退,鲜血自口中狂涌。他的黑剑自手中掉落了下来。
“八叔!”公西子雅又气又恨,来的好什么,他这一剑几乎只用了三成力气,八叔却已经无力抵挡。他胸口有一种十分狰狞的伤口,似乎是南部巫族的某种邪恶功法。这功法使得八叔此前三年大放神威,杀得大齐差点没了回手之力。却在近一个月,八叔在战场突兀吐血晕倒,使得南部巫族各部人心大乱,之后大齐抓准机会层层推进战场,从而有了今日几万里红叶森林这场决战。
看着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八叔,公西子雅心中恨怒难当,八叔,你为何要叛!心底的话恨不能脱口而出,却在对上八叔那清冷悲凉的眼睛时,他只觉胸中闷痛。为何要如此自寻死路,竟不惜串通南部各部巫蛊蛮族与父皇为敌。
“百花谷,上古时期此地是百花谷。化圣成仙之地!”
听到八叔如此喃喃自语,公西子雅看过去。八叔的视线遥视虚空,目光迷离,却又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愁绪和柔情。他呼吸很重,灵力紊乱逸散,胸口被剑洞开的窟窿一直在汩汩冒血。
公西子雅只觉心中更闷,他手指抚向戒指,试图取出一粒疗伤丹。
却是如此虚弱的八叔,竟法指飞动。
青灰的结界,瞬间将此处小空间笼罩。背后甲胄声响轻动,沉重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父皇!”公西子雅眼看结界将他们父子三人笼罩,心中不觉涌起不祥之感。莫非八叔打着的主意,是要与父皇同归于尽!
谁知父皇却浑身安宁,他甚至砰地摘了甲胄和披风,缓缓迈步而来。
八叔这方也没什么动静,他面色苍白,气息已经非常微弱,周身灵润已快要全部消散。
他已快要死了,但他却兀自浅笑着。“三哥!”
“哼,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临终前,让我看一眼仙皇剑吧,三哥。”八叔这话近乎有些撒娇。
仙皇剑三字一出,公西子雅不觉心中一跳。供在重羽宫中的仙皇剑,是国之重器,父皇不可能携带在身。
父皇对这话果然无动于衷,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八叔。
良久,才淡淡地道:“那事过去如此多年,你竟还没忘。”
这话让人不明所以,八叔的回答更加让人莫测。“三哥,难不成你忘了?当年你不也…”八叔一口鲜血涌入喉管,堵住了其后的话,这明显是父皇灵力施为。这让八叔面色异常痛苦,但他却像个疯子似的笑得极为畅快,这使得他血流不止,面色由白转青,已没有了人色。
渐渐地,他笑不动了。忽然轻叹了一口气。
“没有用吗?三哥。”他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瞳孔在扩散。
公西子雅知道八叔此时应是看不见什么了,但他却仍旧盯紧着父皇的方向。
直到父皇沉重地摇摇头。“没有。”
八叔这才唇角微微扬起,按住胸前伤口的手耷拉下去。
“仙儿…”仿佛听到他最终念叨着这两字。
“八叔。”公西子雅手指探查八叔的脉息,发现已经不再跳动,心下不觉凄然。
父皇从一旁走近了两步,垂眸望了一阵。随即又望了望四周。
本以为父皇是要就近择地将八叔埋葬。八叔叛臣贼子,自然不可能入皇祠承继香火,只是这荒野之地湿瘴重重,虫蚁遍地,却也实在不是好的埋骨地。公西子雅心底不忍。
谁知父皇轻轻一叹。
“罢了。”他竟取出一副棺木,亲自将八叔收敛。在擦去八叔脸颊血迹时,公西子雅见父皇露出从未有过的柔情和哀思,最终这哀思化为一叹。
等父皇将棺木收入储物戒,此方小空间结界崩塌。父皇身边的大太监陈大伴等人率先冲进来,甲胄卫兵的铠甲在朝阳中金光灿灿。
四弟从远方正匆匆飞纵而来。“父皇,巫族各部除幽谷、蓝羽二族不战而退,其余已尽皆伏诛。”
“命各部收兵回营,幽谷、蓝羽二族余孽容后再议。”
“遵令!”
幽谷、蓝羽乃是南部诸州大族,今日之决战若非此二族存有异心,开战即退,大齐也不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巫族尽数击垮。
而幽谷、蓝羽二族也不过是南部巫族八大族之一,其余六族部族精锐已灭,余下此二族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
故而午后父皇便命全军明日开拔回京,只留下四弟扫荡南部巫族余孽。
是夜,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冻雨,营房外寒风呼啸一片萧索之色。
大齐国君公西晟正要命人去请二皇子,门外就有人通传二皇子请见。
他心中便想,这小子八成是为他八叔而来。他刚巧也正要谈的就是这事。
谁知,这个不孝子竟不是为这事而来。
“父皇,儿不准备明日回京,特来请辞。”
公西晟面色微沉。“哦,你要去何处?”
“白虎峡,碧岗森林!”
这小子抬起眼睑一眼盯过来,似在邀功。不错,白虎峡一战,他的确曾派这小子涉险。
当时八弟这混账反叛谋逆,他心中直觉这小子所谋不是大齐天下而是其他。故而才故布疑阵,让老二假扮他前往白虎峡,以八弟之精明,不难判断真伪。若八弟追他西出河洛川,那这混账便是来谋夺皇位,若是去白峡谷,则是为了仙皇剑。
而八弟果真去了白峡谷。使得他顺利逃出河洛川,之后的什么奇袭,什么大胜。旁人看不出来,他又如何不知是八弟故意为之。
这混账这么多年经营南方巫族诸部蛮族,竟是打着谋算以大战之血,祭仙皇剑。
一切所为,不过是传言血祭仙皇剑可开通仙途罢了。若不然最后一战,兜兜转转许久,要选定在最荒僻的西南红叶森林之中。那里原本是百花谷,仙皇剑当年便是在此地一剑劈天,给世间生灵开辟了一条登仙天道。
若八弟是为了飞升登仙,公西晟反而不会如何生气。只要是修士,谁人不想成仙。但八弟是会说出‘汲汲营营于仙道者,乃人间最恶俗最臭不可闻之辈’这种混账话的棒槌,他对成仙素来嗤之以鼻。
公西晟明白,八弟此番不惜以性命相搏发起这次谋逆,不过是借仙皇剑之威重开天道,去见一个人。
那位便是西皇慕容尚未亡国时国主的亲姐姐,西皇慕容大长公主――乐仙公主。
这位…这位提起来,公西晟眼前就会浮现还是年少时见到的那双吊起来的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如此多年过去,当年泛舟惊鸿一瞥,被这灵动双眸飞来的一个白眼,还有那唇角翘起来的娇气的笑容给打动,如此多年过去竟仍旧栩栩如生。
也不知为何,乐仙公主并非绝色美人,当年却着实让不少人深深迷恋。不说八弟对乐仙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就连如今的大魏国君,当年那一身蛮力的蛮子,亦对乐仙至今仍旧念念不忘。旧年还听闻此人在大魏修了一座乐仙宫。
至于他自己,对乐仙倒也未必如何惦记。只是偶尔泛舟抬头遥视虚空,会想起她那双眼睛,低眉从湖中,亦能见到她灵动含笑的梨涡隐现,亦或者梦回年少,记起她那五音不全的哼唱。不错,不如何惦记,他根本不如何惦记她。
要说起来,乐仙公主与八弟一般无二,同样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她偷取西皇慕容代代相传重宝河洛图,私自离宫,等西皇派人追及极西落霞森林的百仙谷时,这位竟幻化白虎之力破开河洛宝图,只见仙道淙淙如流水,裂开谷底汹涌而来。那滚荡的灵润恍如怒海,只是闪瞬间变将乐仙带走。河洛图毁,谷口仙光消散,人没了踪影。
当年他和八弟还有大魏那蛮子并西皇太子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乐仙从此生死不知。且因毁了河洛图,故而她的事,被西皇列为了隐秘。如今还知道这事的,世上应不超过三五人。
这些且不提,眼前老二这不孝子非但不思替他八叔哀思尽孝,反而语气咄咄逼人。竟欲打算挟恩求报!
也不知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公西晟面色冰寒。
“去白虎峡?你意欲何为?”
“儿在白虎峡身受重伤,被一女子所救。此次前往,意欲迎娶此女为妻,还望父皇恩准。”
公西晟:“……”什么荒野山林见到的女子,他一个身份贵重的皇子,并且是他意欲立为太子的人选,他竟打算迎娶这么个女子为妻。
公西晟只感觉眼冒金星,气得好悬没背过气去。
“是个什么女子,让我儿如此动情!”他阴冷地道,眼神冰冷盯过去,试图让老二明白他心中不悦。
谁知这混账,他一提起这女子竟眼含春水,含笑从袖中取出一面玉镜。
“父皇看看便知。”
那玉镜飞到他手中。公西晟只见起初镜面中是开在庭院中一株白茶花树,阳光静好,洁白花朵正随风轻轻摇动。
“月儿,帮我把几案上的卷轴拿过来。”
“好勒。”女孩儿清脆的声音。
随即绿衣拂过镜面,很快那女子的面容出现在镜中。
公西晟看着那容貌吃了一惊。“永乐那孩子,竟还活着?”
“不错。”
“她真是永乐?”
“她说她叫慕容芊芊。”
芊芊便是永乐的小名,这种事公西晟岂能不知。这娃儿降生时,西皇那个面疙瘩似的仁弱国主,当年那位宠姐过分的西皇太子,高兴地立即给他修书报喜。这些事他自然一清二楚。
“儿欲娶永乐为正妃,恳请父皇恩准。”
公西晟扣下玉镜在桌面。永乐能活下来,他心中虽然高兴,但这门亲事,他却不答应。尤其雅儿竟打算娶永乐为正妃,他绝不能答应。西皇毕竟已经国灭,若立永乐为太子妃。群臣便会担忧,往后永乐生下孩子,这天下是大齐之天下,还是西皇慕容之天下。而雅儿身为太子,公西晟早为他选了一门合适的亲事。
“雅儿,此次回京,我有意封你为太子。”公西晟淡淡地道,眼睛紧紧盯着灯影下明灭不定的儿子的脸。
那孩子微微惊讶的神色看他一眼,便立即躬身。
“儿臣惶恐。儿臣德才不具,不堪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