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晟岂是这般容易糊弄之人:“我会派人去调查。”
温长策骤然变色,捏着折扇的手腕青筋迸发,他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你敢!”
“我不与不坦率之人合作,你心性不正已成定局,如果还有重要的事瞒我,影响了大局,即便看在……面子上,我也不会容你。温勉,你知我宣晟历来言出必行,敢不敢,你尽可以试试。”
宣晟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足以代表了他的严肃。
温长策阴桀桀看他许久,胸膛起伏不定,捏住折扇的手腕不住颤抖。
终于,他似无法忍受般“哈哈”大笑两声,阴阳怪气道:“好好好,少师大人果然威严深重。”
语罢,笑容顿收,他冷冰冰道:“你放心吧,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数年前与我有些纠葛,因我不喜此人,所以此时看到才会失态。你要查只管去查好了,于你的大业不会有任何妨碍。毕竟,”他顿了顿,才道:“说不得她何时就死了。”
宣晟对他这番话并未表态,而是转身道:“此时此地不适合议事,注意掩护好你的身份,等我通知。”
温长策知道,宣晟是当真会去调查,他绝不容许任何纰漏出现。在查明白那女子身份之前,以宣晟的谨慎,不会与他见面。
但是,他无论如何调查,都不会有结果。
温长策复又转身看向楼下。
宁莳已经与温沁、憬仪辞别,正由侍女搀扶着登上马车。一袭白衣,在这满街的绫罗绸缎、庸脂俗粉中,独显不染尘的出脱。
辞别了宁莳,温沁和憬仪沿着大街走走停停,时而驻足看看别人的作品,时而商量是否投笺。
“我还是觉得这盏灯失之纤细了,非要论,还是……”憬仪话说到一半,忽觉温沁沉默下来,便转头看她。
却见她呆呆看着前方,脸上笑意全无,贝齿紧咬唇瓣,刻出深深白痕。
憬仪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一面循温沁视线看去,只见前头不远处,顾焰正站在一女子身旁,二人一道仰头观灯。
憬仪心中暗叫糟糕,怎会如此不凑巧。今日本是为了修复温沁心中创伤而来,现下全毁了。她暗暗叹气。
“别看了,走,我们回明月楼去。”她坚定地拉起温沁的手,道。
温沁却呆若磐石,一动不动。方才还红润的面色,此时已经黯淡苍白,眼眶中溢满了泪水。
“温沁!”憬仪心中担忧,见她如失了魂魄一般,忙高声呼唤她的名字。
那头顾焰听见有人在唤温沁,不由自主收回视线,转头张望。
这一看,二人视线便对了个正着。
温沁见他看见自己,眼眶中泪水霎时滑落,她此时伤心欲绝,只觉自己如同丑角一般,又可笑又可怜,还要被他看见自己的难过模样,于是想也不想转身离去。
顾焰不由追随着她的方向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止住步伐。
温憬仪匆忙间只顾看了他二人一眼,便转身追赶温沁。
“你怎么了?”顾焰身旁女子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他。
顾焰摇了摇头,道:“庄主命你进京办事,你却只顾观灯,还传信让我来寻你。”
许阙不满道:“横竖还没见到庄主,我玩一天怎么了。罢了罢了,反正注定要被庄主责罚,我还不如先看了灯再说。喂,我让你来是想让你借我点钱买花神笺,这京城的人忒会玩。你不借就算了,还噼里啪啦一通说教我,真烦死了。”
顾焰无心理会她的抱怨,总忍不住分神想方才温沁苍白含泪的模样。
也好,她今日见此情景,总该彻底死心了。
只是虽作此想,到底意难平。
***
今日大街上人潮汹涌,温沁跑得飞快,憬仪不过才一顿足看了顾焰和那女子一眼的时间,就被人潮裹挟得再也追不上温沁了。
她又不敢高声呼喊,万一被有心人听见有女子落单,心生歹意,才是大事不妙。
想了想,憬仪吩咐侍卫先去寻找温沁,找到后即刻回明月楼禀报,她在那儿等消息。
虽然主意落定,可憬仪满心焦虑、担忧,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明月楼。
正在彷徨失措间,憬仪忽见宣晟正独自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师兄?”
温憬仪此时见到他,颇有些见到救命稻草的感觉,也来不及问他如何会来这里,忙道:“你可见过温沁回来?”
宣晟一手负在身后,摇了摇头。
温憬仪大失所望,不由向后踉跄一步。
连自己都回来了,温沁却没有消息,她到底去了哪里?只求她千万不要出事,否则温憬仪会恨死自己。
宣晟见她摇摇欲坠,脸色微变,几步上前,以刚劲有力的手臂揽住她。
“长清郡主周围也有侍卫保护,你不必过于担忧。”
宣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在扶她坐下后,便松开手,淡淡道:“我方才在茶坊内看见你们,不欲打扰你们雅兴,便独自来了明月楼。”
憬仪失魂落魄点点头,见宣晟起身欲走,她忙拉住他的衣袖,颤着声音道:“师兄,别走!”
宣晟顿住,垂眸看她牵着自己衣袖时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道:“我并非要走,而是吩咐益安持我名帖去找五城兵马司今日当值之人,有他们帮着找,会快一些。”
闻言,憬仪弱弱点了点头,慢慢松开手。
好在宣晟不久便回来,壁青跟在他身后,端了一碗甜汤,劝道:“郡主,喝一点吧,少师大人吩咐后厨做的。”
以前在云浦,她每每不肯喝药,总是有甜汤蜜饯抚慰,这么多年过去了,宣晟竟还记得。
憬仪精神稍感振作,接过白瓷碗来,用调羹一口一口舀着喝了。
宣晟便问她:“长清郡主因何缘故与你走散?”
说起此事,憬仪真想长叹一声。她将事情缘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给宣晟听。从琼花玉脂膏开始,到今日花灯节为止,憬仪娓娓道来,宣晟听得面不改色。
只在听说温沁问她“难道不喜欢赵明甫”时,手指不觉微动。
顾焰,此事会和他扯上关系,宣晟内心倒感觉有些兴味盎然。
他是自己的学生,也是信得过的拥趸,他的人品,宣晟足够了解。只不过顾焰性格沉闷有余,活泼不足,长清郡主会喜欢他,确实出乎宣晟意料。
又听憬仪说那日在江边楼,正是请了冯子阶搭桥会见顾焰,宣晟气息微沉。
“情之一字,本就无解。若是能够靠讲道理就打消长清郡主的痴心,那这世间又何来痴男怨女无数。”
宣晟语调平缓,却说得憬仪脸上一红。
是她有些幼稚和天真,过于自不量力了。
只是……好一句“情之一字,本就无解”,宣晟低低说出的这八个字,戳得憬仪内心有些颤栗。
那幅画,是她至今想起时仍会面红耳赤的存在。
他喜欢她,又是从何时开始的?为何他瞒了这么多年不提?
这些问题,憬仪真想连珠炮一般问出来,可是她终究面皮薄,说不出口。
二人皆不语,气氛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直至雅间外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有男子粗声回禀:“启禀少师大人,五城兵马司已寻到长清郡主,现将她护送回平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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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神
闻讯,憬仪的面庞瞬时明亮起来,大感如释重负,她忙念了句“谢谢老天爷”,又对着宣晟甜甜地道一句:“多亏师兄了。”
宣晟轻挑半边眉头,不知为何,素来端肃沉稳、不苟言笑的权臣,此时竟有些落拓不羁江湖客的风采。
“郡主倒是好打发我。”
这话说得,憬仪竟不知如何接。
加之方才她一直分心想着那幅画,此时心虚得很,便有绯红渐渐沿着耳根晕在脸颊。
她磕磕巴巴道:“那、那师兄要我如何谢你?”
宣晟倏然一笑,却转移了话题:“郡主是否考虑过冯子阶的出路?”
冯子阶?这又有他什么事?憬仪觉得她被宣晟绕得稀里糊涂。
“他在我府中做长史官做得好好的,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软软糯糯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和不解。
宣晟很有耐心解释:“顾焰曾是平王府长史官,任期一满便升往太仆寺。冯子阶是他同科,如今顾焰的官阶都比他高了,郡主也该替你的忠臣谋个出路。何况郡主府本就不该设长史官,此事我早前已提醒过郡主。”
温憬仪虽还有不解,但又觉得宣晟说得好像有理。
为了避免宣晟误会她强留冯子阶,她还是补了一句:“并非我强留他,是他自愿在我府中留任的。本来郡主府设长史便有些逾越,我也想过将这职位撤走。可是冯大人一向兢兢业业,我若是提出裁撤,倒伤了他的心。”
宣晟唇边虽还有笑意,但无端淡漠:“如此看来,倒是我心硬了些。”
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温憬仪方才还有些心旌摇曳,此时又觉得宣晟简直莫名其妙。
可她有求于宣晟,又知道怎么拿捏他,便放软了嗓音,娇声道:“师兄,你就不能好好同我说吗,你知道的,我不爱想这些事。我有师兄替我操心就够啦。”
这管嗓音,当真是坚如磐石都能化作绕指柔,无往而不利。
宣晟又非圣人,岂有逃过之理。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温憬仪一眼,总觉得她若是背后有尾巴,此时定然已是摇来摇去,得意非凡。
若说有尾巴的……倒像是狐狸精。
也只有狐狸精,才会入人梦里,做出隐晦的引诱,欲勾人魂魄。
他难得的分神,被温憬仪捕捉到:“师兄?你怎么了?”
宣晟低低咳嗽一声,收敛了神思,道:“罢了,你先回去问问冯子阶,他也算可堪造就之才,若有意愿,便告诉他拿了你的名帖来找我,我自会为他安排。”
温憬仪乖乖答应下来,一面掩唇打了个呵欠。
亥时二刻已过,确实不早了。
宣晟还有一事想同她说,见状,也不再多言,唤了郡主府随从进来。
谁知温憬仪却不肯走:“都等到了这个时候,我要等着看谁是花神。”
今日花灯节,花神尚未评出,她来都来了,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罢,她趴到窗台边,下颌搭在双手上,双眼似被月色灯光点亮,满是憧憬。
宣晟便凝神看她,但也仅止于此。
壁青和袖丹都觉得这二人之间氛围奇怪,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有时看着逾矩,有时却又格外讲究。
随着明月楼前聚集的人潮越来越多,嘈杂喧哗之声不绝于耳,众人都兴致勃勃等着看今年的花神是谁。
亥时四刻一到,随着一声极具穿透力的敲锣声传出,便有明月楼的花神使端着放有花灯和竹篓的木架子登上高台。
众人随着花神使一道验票读数,憬仪也在雅间内看得出神。
待一盏盏花灯示众完毕,最后一架花灯端上来时,引发了一阵爆发式的惊呼声。
“怎么会有那么多花神笺!”
“这是谁的花灯?!又是谁投了那么多!”
“假的!肯定是假的!”
“是啊,这也太夸张了,十两银子一张的花神笺,一人只得购买一份,这满大街的人恐怕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
憬仪连忙看去,那木架上所悬的,竟然是宁莳所制的那盏梅花灯!
而用来装花神笺的竹篓却不止一只,竟足足有五只!
众人不由哗然,这还有什么可比的,一看便知道今日的花神是谁了。
当然不乏质疑之声,可是也有人反驳,认为花神使全程都会守在竹篓边,就算作假,难道还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纷纷扰扰间,又一声锣响,今年的花神之争便尘埃落定。
“宁莳,宁姑娘!”
更令众人面面相觑的,是这位不知何方神圣的宁姑娘,在被唤了数声之后,仍然不肯露面登台。
“师兄,你说会是谁投的花神笺?”憬仪觉得此事甚有意思,不由出言发问。
宣晟负在身后的双手互相摩挲着指骨,沉吟不语。
宁莳,温勉。
温憬仪没听见他回答,只当宣晟也不知,又道:“宁姐姐从未来过花灯节,今日她慕名而来,就只是想让自己的作品出现在这里罢了,并未想过得到什么殊荣。故而她早早就走了,不知会发生这种事,下次见她,我可要告诉她这个消息,让她开心开心。”
宣晟问她:“郡主今日为何不制一盏灯来参赛?”
温憬仪回头看他,指了指自己:“我?我可没那个功夫。”
整日与人打交道、你来我往勾心斗角都来不及,身心俱疲,又哪有功夫操持这些闲趣。
如此一想,她还真是羡慕如闲云野鹤般逍遥的宁莳。
若是解了婚约,她也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歇口气,将这些年失去的快乐都一件件找回来。
生出这个念头,便如野草萌芽,肆意生长,越想越诱人。
宣晟略看她一眼,见她目光飘荡,不知在神游什么,便打断道:“还有一件事,本打算方才告诉你。”
“嗯?”憬仪蓦然回神,颇为好奇还有何事能让宣晟这种极具决断的人感到犹豫。
宣晟盯着她,慢慢道:“苍南侯的兵马即将抵京,褚玄沣替父面圣,他在上呈天听的密折中,提及了一件无关军事的事。”
憬仪浑然不觉:“什么事?”
“他请求陛下将你赐婚于他。”
低如铮鸣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这个不啻于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彻底砸懵了憬仪。
***
五月下旬,晏朝驻守在外掌有兵权的各地指挥使、兵马统领陆陆续续抵达京师。
晏京城的人们已从最初的新奇,到看惯了高头大马穿街而过、披坚执锐的兵士肃穆列队,各自该干啥干啥去。
但是苍南军进京的排场还是令他们又重新震撼了一次。
毕竟还没有哪支军队的装备如苍南军御下的那般精良、奢华。
是的,奢华。
清一色的玄铁甲、毛色乌黑油亮的骏马,一看便价值非凡。再加上个顶个昂首挺胸的士兵手中银光粼粼的红缨长矛枪,在日头下反射出刺眼光芒,无论军队走到何处,都惊起感叹声一片。
别处的军队入城,还有自以为是的京城人不屑一句“土包子”、“蛮夷兵”,唯有苍南军,令众人都默默少言。
当然,最显眼醒目的,还数排头领军的那位世子爷。
他一身银甲在众将士的玄黑色中很是突兀,浑身满是铁血军人的杀伐之气,便显得不甚明朗的眉目有些霸气横生,很有点可使小儿止啼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