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道杏粉色身影出现在许阙的余光里。
奈何她低着头,看不见这人的容颜。
顾焰忙起身,恭敬拜礼道:“臣顾焰见过永嘉郡主,郡主安好。”
那身影已经落座于软垫之上,开口时嗓音软糯甜美,令人臆生浮想:“顾大人多礼了,请起。”
许阙随即感受到她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果然,紧接着便听她道:“这位姑娘……就是顾大人的未婚妻子吗?”
语气中有些许迟疑,不对劲。
许阙先前随着顾焰拜礼,此时仍低头站在他身后,闻言,顾焰忙道:“正是,郡主大约已经听子阶说过。说来,今日顾焰也是为了未婚妻子而来,真是惭愧。”
未婚妻子四字一出,许阙浑身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冒头,激得她愈发难受。
“阿阙,快来见过郡主。”顾焰回头,温声对她道。
许阙谨记江边楼里师傅的教导,一定要小碎步方才显得规矩,夹着嗓音说话不能惊吓贵人:“民女许阙见过郡主。”
民女?
温憬仪心中挑眉,没想到顾焰的未婚妻竟是普通人家出身低微的女子,他一路平步青云至太仆寺,还能做到对这女子不离不弃,温憬仪心中顿时高看他几分。
然而面上依旧温温柔柔笑道:“许姑娘多礼了,其实那日在明月楼前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不知许姑娘可还记得?”
许阙当然记得,虽只是惊鸿一面,可她也留有印象,闻言忙道:“是,民女听顾大哥说过了。”
温憬仪听她说话声音虽轻柔,却不失一股果决自信,但人却又一直低着头,似乎很是羞涩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这种莫名的矛盾感。
她道:“那日没看清许姑娘模样,还请姑娘抬起头我看看呢。”
许阙等她这句话好久,对她充满了好奇,闻言连忙抬头,放眼望去。
第一瞬看到的是她的眼睛,太过印象深刻。杏眸似水,眼含笑意与好奇,明亮中闪烁着微光,长睫似扇,扑朔间带起涟漪。
至于其他种种,则都是陪衬。她光有一双会说话的含情目,便胜却无数。
许阙心中惊叹她的美貌,一时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忘了规矩。
温憬仪则诧异于这女子并不似普通民间女子那般泯然,反倒有种高昂的精神面貌,看起来英姿飒爽。
姿容不算出众,胜在给人眼前一亮之感。
顾焰这厮还真是有福气,她一面为温沁感到失落,一面不得不承认有这样出众的未婚妻,是顾焰之幸。
温憬仪重振精神,点头赞叹:“许姑娘好利落的人。”
她又问顾焰:“那么顾大人将未婚妻带来我眼前,想必不只是单纯为了给我看看吧?”
顾焰颔首,有些为难:“臣有一不情之请,有些强人所难。”
他见温憬仪不说话,继续道:“许家妹妹与我的婚期尚有一段时日,先前她来投奔我,我都是将她安置在江边楼内。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臣也实在不放心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臣想请求郡主给她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地。”
这是什么请求?温憬仪愕然不已,心道顾焰未免也太自来熟了吧?
他凭什么觉得在他那般无情拒绝温沁之后,她会不帮着自家姐妹,而是大发慈悲心肠收容他的未婚妻?
温沁若是知道,一定会气死、恨死她的。
温憬仪如此一想便下意识要拒绝。
顾焰看出来她的不虞,忙道:“郡主容禀,实在是许家妹妹身世堪怜。她自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我入仕之前,也无力照拂,她都只能自己做些活计加之靠一些乡里乡亲接济过活。她此次进京,也是因为家乡遭了旱灾,实在过不下去日子了,才无奈投奔于我。可我终究身为男子,与她没有名分,许多事便不可为。”
“只求郡主给阿阙一个容身之地,她手脚勤快,帮着郡主的侍女做点活计不成问题的。若有什么不当之处,郡主也尽管教她,不用顾忌我,她会好好学。”
这……
确实有些可怜。
温憬仪历来是心软之人,听不得这些身世悲惨的故事,更何况许阙已经在一旁泣不成声,用帕子掩嘴而哭,看着模样十分凄惨。
许阙哭诉道:“郡主娘娘,求你给我条活路吧。我爹娘双亡,只剩我一人。可是我也是要脸面的人,未成亲就住到顾大哥家中去实在不像话。我什么都会做,端茶倒水、扫地擦灰,只要郡主安排,我一定做得好。求你留下我。”
她如此声泪俱下,温憬仪拒绝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这个顾焰,当真会给她找事情。
温憬仪头痛得很,纠结半晌,还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帮她一把,任由这个命如浮萍的女子随水飘零也未免太过造孽。
温沁亦是心软的,她虽然在乎顾焰,但若自己好好同她说,想必她也会为这女子的身世感到同情。
“好……罢。”她犹犹豫豫,终归是答应下来。
许阙哭声立止,她睁着泪眼满是感激道:“多谢郡主!郡主人美心善,一定有福报!”
温憬仪被她这番变脸惊呆,隐隐感觉违和,却又说不上来,只得点点头:“许姑娘客气了,那你就先跟着壁青和袖丹,她们自会照拂你。”
如此,许阙便名正言顺地在郡主府安身下来。
只是温憬仪越和这位许姑娘打交道,越觉得心中的疑惑浓郁。
就譬如她的力气很大,甚至还会些粗浅的功夫。那挂在高处的风筝取不下来,她攀着梯子便轻轻松松上树,看得壁青目瞪口呆,回来便悄悄告诉憬仪。
憬仪无意间问起,许阙便一脸不好意思道:“我小时候调皮得很,上树翻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做过,郡主可别笑话我。”
再者便是她还识字。并非说女子不能识字,可是她出身乡野,父母双亡,按理说无从学得这些东西。许阙对此的解释是,顾焰进京赶考之前教过她一些。
诸如此类的事情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憬仪也不便多问。
既然答应了顾焰要照拂他未婚妻,温憬仪不是不守信的人,也叮嘱了壁青她们对这位许姑娘要多加容让,不要以规矩束缚她太多。
谁知许阙性子开朗活泼,很快便和一众下人玩到一处,甚至都不需要憬仪再操心她的情绪问题。
温憬仪还来不及松口气,那头温沁便已经闻讯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
“叛徒!温憬仪你这个没良心的大叛徒!”温沁怒气冲冲的声音透过碧纱橱直达耳内,温憬仪正在喝冰镇杨梅荔枝饮,闻声不禁呛了一口。
她苦着脸看着温沁长驱直入,不知是被夏日的热气蒸腾还是气的,只见温沁一张小脸通红,双目瞪得明亮。
温沁看她还有心情喝甜品,气就不打一处来:“温憬仪,你还是不是我姐妹了,你到底帮谁!”
温憬仪忙使了眼色,壁青意会,也去端了一碗荔枝饮来给温沁。
“我自然是帮你的呀。”温憬仪装傻充愣。
温沁冷笑一声,狠狠白了她一眼,率性道:“多少年的姐妹,从小就在一个被窝里讲悄悄话长大,你还跟我装。你说,你为什么要把顾焰那个、那个未婚妻接到府里,你是不是诚心给我添堵!”
温憬仪忙道:“不是不是,唉,说起来都怪顾焰,他找谁不好,偏偏找我。奈何那位许姑娘却是身世悲惨,我这人听不得那些可怜事,当然是能帮则帮了。我知道你心肠软,一定也不会计较的。”
“她还悲惨,她哪里悲惨了。”温沁气鼓鼓道:“她都要嫁给顾时臣,还能悲惨得过我?我告诉你,我心肠硬得很,你快点把她给我赶走。不然,我就再也不搭理你了。”
温憬仪正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一遍,就听许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郡主,新的珊瑚珠门帘拿来了,我给你挂上吧?”
这声音温沁没听过,她现在对于一切陌生女子都格外敏锐,闻言立刻看向温憬仪,见后者一脸心虚,她又冷笑一声:“好啊,捉奸见双!”
温憬仪汗颜:“你这是什么用词。”
“哼。”温沁气道:“让她进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二个地哄骗走了!”
第26章 际遇
许阙莫名其妙被唤进屋内,正疑惑间,只见永嘉郡主身旁坐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的画像,她在江边楼见过,自然也知道这背后的一段纠葛。
许阙大致猜出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心中暗骂顾焰是害人精,难免忐忑得很,但做戏功夫仍一流。
她一脸茫然样,对着二人行礼:“郡主,这红珊瑚门帘夏天挂起来看着有些热,要不要换一扇其他材质的?”
温沁满脸不悦地盯着她,道:“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再者事事都要问过你们郡主,那要你何用,没人教她吗?”
温憬仪拉拉温沁的手,笑着对许阙道:“这是长清郡主,你来见过她。”
许阙又对着温沁行礼,后者却爱答不理,温憬仪只好道:“既然红色看着热,那就让袖丹带你去库房挑一扇好看的。这些东西你做主就行了,不用问我。”
“这怎么行!”温沁一口打断:“依我看,就是你脾气太好了,纵得这些人愈发没规矩,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平日里温沁可从不是这幅刁蛮样,温憬仪暗暗头疼:“你都说是小事了,没什么。许阙,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许阙像个鹌鹑似的装傻充愣,不管温沁如何阴阳怪气都不吱声,闻言心中暗喜能离了这是非地,正要答应,又被温沁叫住:“等等,你抬起头来。我看你眼生,是不是新来永嘉这里伺候的?怪不得办事不靠谱。”
闻言,许阙只得抬起头来。
如此眼神难免交汇,她见那长清郡主生得清丽,虽不比永嘉郡主绝艳动人,但也自有一股金枝玉叶的尊贵气度。只是皱着个眉头显得有些凶,怪吓人的,许阙在心里暗暗思忖。
温沁见对方不过是个姿色平平、没甚出众地方的女子,看着还一副木愣愣不灵光的模样,心中又难过又不平。
见温沁出神,温憬仪忙吩咐许阙退下。
“好啦,你见过了。她真的是有些可怜,父母双亡无人依靠,又遭了灾,除了顾焰这里,甚至没个落脚的地方。顾焰与她还未成亲,实在没办法一直照料她,这才求到我这里来的。”温憬仪半是哄,半是劝地对温沁道。
温沁难掩低落,她怏怏不乐道:“我难道不知你一定有你的缘故吗?说得好像我就是那十恶不赦铁石心肠的坏人一样。只是……”
只是再如何通达情理,到底意难平。
“她生得也不漂亮,身份也低,什么都配不上顾焰,可他偏偏就只要她。我哪里不如她了!”说着,温沁的声音里已经半含哭腔。
温憬仪正色道:“这话不对。若是女子生得不漂亮、身份低,难道就不该有人爱她了吗?易地而处,若是我们是她那般处境,还会觉得自己不配吗?她也是个自强的人,若不是实在不容易,也不至于未成婚就来投奔顾焰。”
其实不必憬仪说,温沁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
见温沁更低落,温憬仪又放缓了语气:“阿沁,我知道你难过,但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苦苦纠结,终究伤害自己,只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你这么美,这么善良,就算没有顾焰一人爱你,也会有其他比他优秀百倍的男子为你倾心,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良久,温沁终于含泪颔首,一副彻底心死的模样。
至此,温憬仪总算稍稍放下一颗心。
屋外,许阙望着屋檐上的藻井发呆。她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姐妹俩的一段对话丝毫不差地落入她的耳朵内。
虽然她并不喜欢顾焰,也知道长清郡主为何会生她的气,但心中难免会有无辜被冤枉的委屈。
此时听闻温憬仪这番话,却深深被触动了心肠。
这位永嘉郡主,当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子,难怪庄主对她念念不忘。
待温沁情绪平复后,才问憬仪:“那你呢,你又有何打算?”
温憬仪苦笑道:“还能打算什么?师兄大约也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待他帮我解了婚约,我想出京一段时日散散心。这些日子委实将我折腾得够呛,实在是乌烟瘴气令人生厌,我不想待在京里了。”
温沁也满是同情望着她:“以前我还羡慕你出身尊贵、深得皇爷爷宠爱,可谁又能料到他为你费尽苦心订下的婚约竟会成了你的桎梏。人生果然是福祸相依,际遇难料。”
这话深深说进温憬仪心内,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语,唯余沉默。
“不过,”温沁强打起精神,对温憬仪道:“这种事说不好的。我看少师大人对你未必会放手,你还想用过他就丢,怕是不容易哟。还有那个褚玄沣,他也是一副对你志在必得的样子,你可有得头疼呢。”
什么用过就丢,温憬仪瞪了她一眼,这丫头书不好好读,整日里东拉西扯胡言乱语。
温沁大大咧咧道:“算了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想了也是没劲。我看开了,不为男人难过,还不如自己找乐子呢。说来,去温泉行宫,你计划好怎么玩了吗?”
温泉行宫又是什么?
温憬仪忽然感觉自己近来消息闭塞得紧。
她一脸疑惑看着温沁,温沁一拍脑袋:“瞧我,忘了这是今早我父王才听说的消息。说是蕙妃出的主意,要让陛下带着这些入京述职的指挥使、勋贵们去南麓行宫避暑,顺便泡泡温泉。啧,她一天为了温煜,真是上蹿下跳到处笼络人心都来不及。”
说着,语气里有些讽刺。
“这大夏天的泡什么温泉,听着就不想去。”温憬仪懒懒散散道。
温沁急了:“别呀,南麓行宫去年才翻新好,咱们都还没去过呢。不泡温泉,你也要陪我去玩。我不管,是你让我看开的,你可要负责到底。”
拗不过这小祖宗缠磨,温憬仪只得应下。
不知道师兄会不会去。陛下对他信赖得很,许多朝中要事都交给他,也不知他有没有空。
温憬仪思绪一放空便会想到宣晟,但是又在下一刻赶快收束神思。
她那日可算是彻底把师兄惹怒了,还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脸色。
明知道她有事瞒着他,追问后却又被拒绝回答,即便是圣人,大约也会恼怒吧。
何谓进退两难,温憬仪总算是明白了,她暗暗决定,应当尽早处理好婚约一事,而后抽身而退,离这烦恼地远远的。
***
七月初的晏京正是燥热难耐的时候,连树上的知了叫起来都无精打采。
此番平乾帝领一众勋贵往南麓温泉别宫避暑,阵仗十足浩大。前朝后宫,以及亲封的勋贵外戚、高官们的家眷等等不一而足,皆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行宫的路程。
于温憬仪而言,因从小来过南麓行宫数次,她对这里总有种亲切眷恋的感觉。每处不同的风光,都曾留有父王母妃的记忆,可是物是人非,南麓行宫仍在,父母却都已经离她而去,是以她并没有十分喜悦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