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严先生函丈「1」:……”
康严,是云浦山庄旧主黄挚的字。
温憬仪在心中默默诵念,随着文字铺陈开来,她渐渐地凝重了神色。
在信的前半段,盛德太子慰问了他曾经的恩师黄挚的身体状况,而后便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后嗣之事实乃天命,皇父几番逼迫催促,然余身患重病,早已无心于此。青儿小女乖巧伶俐,自云浦归来已承欢膝下三年有余,足慰余之平生,余无憾矣!
上月余因酒醉失意潦倒胡乱幸一宫人而致旧疾加剧,数度咳血晕厥,即自知天不假年,此乃天意耶?圣人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若因色而失德,非余所愿,更不愿希云为此痛心,故已决意遣散东宫一众臣属宫人。至生途末路时,才知昔年受业所说,‘不求显达富贵,只求与至亲同乐,方为人生一大快事’,实为透彻之论。
余之将死,唯独放心不下希云与青儿,泣求受业若有良机,将她母女二人接回云浦,隐姓埋名做一布衣平民而已,从此闲云野鹤、逍遥余生,不必受困于宫闱间,徒增烦忧。”
信未读完,温憬仪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48章 情定
初至云浦的第一天, 竟是如此漫长难熬。
若说显圣帝的所作所为,颠覆了温憬仪的认知,那么盛德太子的这封信, 便是彻底击破了她的心防。
痛彻心扉。
她最亲近的父王, 一如她心目中所崇敬的模样,永远将她和母妃放在第一等的位置,即便他将死之际, 也要想方设法为她们求一个自由自在的未来。
连绵不绝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一颗一颗, 打湿了纸张, 令字迹渐渐晕开。
宣晟立起身来, 递出手帕,道:“这是盛德太子离世前一个多月时,送达云浦的信件。师父见信后,即刻将此事告知于我,要我传讯回京, 打听你们母女处境,并预备适时出言请求先帝放你们出宫。”
温憬仪将柔软的绢帕按在面上,帕子上还留有些许宣晟的体温, 触感温热。
待她平缓了情绪, 彻底冷静下来后,才对宣晟道:“师兄给我看这封信的用意, 我懂了。”
父王在信中提及他曾临幸过的东宫宫人, 应当就是丁昭仪。师兄那么聪明厉害, 必定已经猜到真相。
说罢, 她深吸一口气,无比清醒地承认:“不错, 温选是我父王的遗腹子,当年他母亲……也就是丁昭仪,是东宫的选侍。可是那时是母妃主理东宫事务,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丁姨竟然会在一夜之间成为英王的侧妃。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母妃不愿意让别人议论东宫、议论丁姨,又恰逢父王重病濒死时,便处置得很低调。所以我一直都以为,阿选他就是陛下的儿子。”
“谁知……那次我去甘泉宫与阿选玩耍时,竟在他耳背后见到了与我父王如出一辙的红痣。当时若非他出了汗,冲刷掉些许丁昭仪刻意覆盖在上头的脂粉,我也许都没有机会发现这个秘密。”
将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推开,温憬仪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压抑窒息。
她凄凄一笑,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像是一触便要破碎的琉璃娃娃:“老天爷真是玩弄命运的高手,若是、若是能早点发现丁昭仪怀孕,我父王或许便不会早逝,无论如何也会强撑着一口气活下来……有时候,当真是只差一点儿,人生际遇便如云泥之别。”
“此言差矣。”宣晟打断她的无端猜想,道:“盛德太子在信上说,他临幸过宫人后,才致使旧疾骤发,所以无论是否发现此事,结果都不会逆转。”
声音清冷,透着果断的理智。
温憬仪看着他,勉强扬起唇角苦笑:“师兄的安慰,可真是一针见血。”
不错,无论如何,父王的死,终究无法避免。
宣晟的话语虽然辛辣直接,但温憬仪心中却好受了许多。
看着她这幅模样,宣晟一直在捻动的指尖蓦然收回掌心,紧握成拳。
良久,他才缓缓道:“温选的身世,来云浦前我已经知道了。”
与温憬仪惊疑不定的目光相对时,他又道:“但是你愿意告诉我,和我亲自点破,终究不一样。”
“师兄是在试探我?”温憬仪苦笑着问他。
“不是试探。”宣晟凝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青青,你何不试着相信我?”
“我……”
不防宣晟会如此直接挑明,温憬仪心乱如麻,下意识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宣晟却打断她:“生途漫漫,不是你一人踽踽独行。每当你觉得跌落深渊时,其实我都在你身后。”竭尽所能,托住你。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即便说出来,大约她也不会信。
宣晟不是喜欢邀功之人,更不愿被她当作只会汲汲营营算计人心的小人。
温憬仪只觉匪夷所思,怎么可能。
看着她满是戒备和怀疑的神情,宣晟一双墨瞳内有落寞沉坠,他自失一笑:“即便算尽天下人心,也揣摩不透所爱之人的心思,难免患得患失,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神情中的沉寂,忽然刺痛了温憬仪。
她慌乱着辩解道:“我,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师兄。”
历来强势之人的自我否定,譬如跌落九天云霄的折翼凤凰,在疾呼声中陨落,岂能不令人痛惜。
她在解释,也是在安慰。
听出温憬仪话中的含义,宣晟眼神中的落寞稍稍淡去。
他蓦地立起身来,手掌发力,顷刻间便将二人身前的小桌远远向侧方推出,而后,在温憬仪慌乱的惊讶中,他坚定而温柔地用自己宽大的身形将她覆盖。
不知何处来风晃得烛光微微摇曳,令那投射在雪纱窗上的缠绵剪影也晃荡得令人深感悸动。
“唔!”
温憬仪上一刻还在不解宣晟把桌子推开是何意,下一刻便被他忽然覆上的唇瓣搅扰得心神大乱。
她张嘴欲语:“师兄……”
宣晟却觑准了时机,趁虚而入,用柔软灵活的舌尖拂过她的上颚,勾起一片又酥又麻的波澜,让温憬仪毫无招架之力。
揽着她柔若无骨的身躯,宣晟发狠般用劲拥抱着她,几乎像要将她揉入骨血。
唇齿交缠的时刻,温憬仪再度感受到内心深处那种蠢蠢欲动的萌芽,有如水波在体内不断泛开的刺激,激得她浑身都在抖。
除却空白着头脑,被动地被他勾起舌尖、描摹着贝齿,她什么也做不了。
更漏滴滴落下,敲出时间流逝,宣晟依依不舍地吮了数次她的唇瓣,才轻轻放开。
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从鼻尖洒落,方才被他遮挡住的光线此刻骤然刺入瞳孔,温憬仪不免瑟缩了一下。
宣晟再度拥紧她,带着湿意的唇瓣贴着她纤细修长的脖颈,落下一个轻吻,手上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温憬仪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心跳剧烈过速,仿佛溺水还生的将死者在迫求生机。
在宣晟温柔的轻拍下,神思渐渐回到了头脑中,温憬仪紧闭着双眼,如蝶翼浓长的睫毛颤个不停。
她……并不抗拒他的触碰,甚至在他的吻下,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心跳。
那种悸动,几乎像浪潮将她吞噬,让她只能被裹挟其中,茫茫然不知会被推向何方。
思绪或许还不知深浅,可是身与心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耳边有低低笑声拂过,气流如丝钻入耳内:“我明白了。”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磁性缠绵的耳语便自顾自地继续:“青儿,我很开心。”
血液灼热的温度一点点从体内蔓延,淡淡绯红色染遍了温憬仪的脸颊,她咬着牙嘴硬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幸好二人交颈相拥,他不见自己的神色,温憬仪心内如此庆幸着。
宣晟有些恶劣地舔舐着她的耳廓,低哑着嗓音问她:“当真不懂?嗯?”
温憬仪又开始发抖,浑身控制不住的那种战栗感,实在是太猛烈的冲击,她无法抑制地从唇瓣中逸出一声□□,软软柔柔。
此声一出,宣晟的眸色霎时暗沉下来,他松开温憬仪,直起身子看着她,一面慢慢抬起手,抚摸着她的下颌,似调笑般低叹:“青青,你从小就不会撒谎,长大了也还是这么不济。若是不懂,那你告诉我,你的脸色为何这么红?”
他如此周旋,就是不肯明说,温憬仪如何不懂他的用心险恶。
于是她睁开氤氲着水光的双眼,又愤怒又无力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光风霁月,私底下却对弱女子这般肆意妄为,真是……唔!”
宣晟含笑听着她气愤的控诉,一双深邃的眼眸内闪烁着愉悦的笑意,趁她不防,他又极霸道地一把将她向自己揽过来,如她所说的那般,肆意妄为起来。
这次的吻较之方才更为凶猛。
温憬仪只觉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要被他吸走,天地间惟余茫茫。
他的胸膛硬梆梆地压迫着她,令温憬仪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拼尽全力挣扎,奈何这点力气在宣晟面前,譬如蚍蜉撼树,丝毫震撼不动他的铁壁铜墙。
待他终于放开温憬仪时,她的眼睫已被泪水沾湿,眼睛红通通的,即便怒视着他,也软绵绵毫无威力,看起来像只委屈巴巴的兔子。
宣晟却心情极好,他用手指摩挲着温憬仪的唇瓣,道:“方才那次是克制,这次才是肆意妄为。青青如此谬赞,宣某愧不敢当,自然要落到实处。”
顿了顿,他又眼神炽热而放肆地看着温憬仪道:“真想一直吻你。”
言行露骨,哪有半点谦谦君子的风范!
温憬仪不可置信看他,面色若火烧炽热,简直羞愤欲死。尽管手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她还是一巴掌“啪”地打掉了他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
心跳如擂鼓。
看她面上怒色不假,宣晟不再逗她,收敛了容色,凝望她认真道:“青儿,不要再逃避自己。”
此话一出,温憬仪不免又想逃避,她慌乱着低头,躲开了宣晟的眼神。
下一刻,她便感受到宣晟的双手轻轻包裹住她的脸颊,而后慢慢捧起,四目相对时,他的目光像在端详一件珍宝,一点一点打量着她面上的每一丝神情,那么认真、那么用心。
这目光如有磁力,牢牢吸引着温憬仪,令她不由自主开始心神摇曳,不知不觉间忘却了一切担忧和顾虑。
“试着对我倾诉,把你心中压抑难言的话告诉我;试着为我留下来,让你的人生有我参与,好不好?”
室内静悄悄的,一切呼啸风声都被隔绝在外,更显二人间的静谧。
连心跳声都可闻,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交织在一起,那么亲密。
皇祖父数次教诲她,守好自己的心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喜恶,更不能将致命要害展示给别人看。
也只有人要她学着独自历经风雨,跌倒了也要自己爬起来,受了伤要自己舔舐治愈,不能寄希望于别人。
从未有人要她试着敞开心扉,要参与她的人生。
这是一种好陌生的体验,却又那么打动她,令她完全无法抗拒。
鬼使神差间,温憬仪轻轻地点了点头。
宣晟俊朗肃穆的面庞,如被烛光点亮,一瞬间焕发出璀璨的光辉,令温憬仪都有些怔神。
原来,他笑起来,是那么耀眼。
她呆呆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自己,而后珍之重之地落下一吻在她眉眼间,带着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心翼翼。
紧接着,那双钢铁一般紧实的臂膀,便将她深深拥入怀抱内。
宣晟数度吻着她的乌发,淡淡轻盈的香味满溢于鼻腔之中,难舍难离。
温憬仪温顺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一下下沉稳而快速的心跳,只觉无比安定。
这一次,她放下了所有的抗拒和戒备,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也有一颗心,只为她而跳动。
第49章 心乱
清脆的鸟啼声朦朦胧胧透过意识浸入脑海, 温憬仪微微动了动眼珠,隐约能察觉到晨煦的温亮,奈何眼皮似有千钧重, 实在难睁开。
她又迷迷糊糊睡去。
直到被饭食传来的浓郁香气勾出馋虫, 她的意识瞬时回笼。
菌菇清新的香气混合着山鸡和火腿的肉香味,诱人欲罢不能。
“菌菇煲饭!”
温憬仪连忙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身来, 透过长长的床帐向外看去,寻找着气味的来源。
阳光已经透过大开的窗楹洒入写云居内, 一道颀长清峻的身影坐在庭院内, 阳光耀目, 映得他的面容如琢如磨般俊美无俦。
温憬仪透过纱帐,隐约看见宣晟正慢条斯理地抬手搅动着桌上的什么,眉目充满了专注。
“啊!”
她惊呼一声,连忙躲回被子里,脸色通红。
昨夜发生的事, 像一场梦一样。
她恍恍惚惚地,一颗心像不受控制般被宣晟牵着走,竟然、竟然……
“假的吧!”温憬仪欲哭无泪地缩在被子里小声嘟囔, 只觉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被子外头的世界, 还有那个人。
若这一切都是假的,大约还合理些……
奈何她此时清醒得很, 理智告诉她, 昨夜就是她一时色令智昏, 不对、是头脑发热, 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温憬仪真的很希望时间停滞在此刻,或者就让她在睡梦中醒不来该多好。
奈何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吱——”
雕花门推开发出的轻响干脆利落, 却吓得温憬仪心脏狂跳,她僵着身子缩在拔步床上一动不敢动,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不敢面对前来兴师问罪的大人。
“郡主,少师大人说,您若是醒了,请您出去用午膳。您一早未进食,脾胃该受不住了。”壁青略带几分迟疑的声音直达耳内,似是有些不解为何一夜过去,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忽然发生了奇怪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