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泪水越流越急,说着说着,她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哭起来。
听她说“别人”二字时,宣晟轻轻摩挲着的指骨不禁一顿。
那时会哄骗她的,除了先帝,再无他人。看来在她心中,到底还是分出了是非对错。
他伸出手,覆在温憬仪背上,宽慰道:“不要自责了,师父师娘从未怪过你。师娘临去前,只盼我们好好活着,而今我们能一同在灵前祭拜,何尝不是对他们心愿的最好答复。斯人已逝,师父师娘并无后嗣,生者自当保重,否则,还有谁来为他们长奉神主。”
温憬仪吸吸鼻子,终是点了点头。
看她这副模样,宣晟清冷的神情也难免柔和,他自衣袖内取出手帕欲递与她,却见她用衣袖擦了擦泪,而后起身移步上前,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内。
“师兄,你说,这香烟真的能把我们说的话传到天上去吗?”温憬仪凝视着高踞于木架上的牌位,忽然发此疑问。
宣晟却懂得她的心思,淡然回道:“你不是说师父给你托过梦吗,那你的心声,他在梦里必然都已听见了。”
温憬仪愕然。
师父给她托过梦?
她悄悄地、心虚地看向宣晟,心知肚明这大约又是她某次要糊弄他时,随机找出来的借口,可偏偏她对此毫无印象。
眼见那人似笑非笑看她,眼神里有危险蔓延,温憬仪只好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装作恍然:“哦,好像是有这回事。”
说罢,她慌忙转身,暗自抚着胸口平缓气息。
“记不得可以不用勉强。”
温憬仪悻悻然撇了撇嘴,想说点什么据理力争,到头来还是不敢还嘴。
看她这副模样,方才满面的哀愁不知不觉彻底消散,宣晟才走到她身旁,负手仰头看向阶上神主,道:“心意通灵,何须借助外力。只要是你真正心之所想,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先人自会明白。”
他会说出这番话,除了令她感到惊讶,还有些陌生。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从小就不信世上有鬼神之说,温憬仪害怕时他要么嗤之以鼻,要么无可奈何,从不会说这种话。
可偏生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有信服力,到底是安慰了她心中那点无法补偿的遗憾。
温憬仪不禁跟着点了点头。
谁知,宣晟紧接着道:“何况,你在妙严寺供奉着的那两盏长明灯,早已将你想说的话都禀明上苍,何愁师父师娘不知你的心声。”
“这你都知道?!”温憬仪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
宣晟瞥她一眼,神色淡淡,声音如在云端缥缈,带着经年彻骨的孤寂:“否则郡主以为臣这些年在做什么?除了经世治国,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想关心的人吗?”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默默做了这么多。
只为多了解她一点。
温憬仪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虚情。
说来,师兄总是懂得她在想什么,说出来的话,也总是那么恰到好处。他分明是看出她的悲伤,才会如此安慰。
温憬仪忍不住偏过头看向他,见他侧颜俊朗,眉弓高悬而眼窝深邃,聚精会神凝视前方的样子,莫名吸引着人。
在这幅如画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令人看不透的心。
难言的心悸阵阵传来,温憬仪一时间看得出神。
察觉到视线投来,宣晟亦侧转来看她,眼神交汇时,她却毫无反应,宣晟不禁皱眉。
“又在发什么呆?”
分明年岁不大的一个小丫头,整日里却有说不完的心事,这幅出神模样,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温憬仪眨了眨眼睛,胡乱移开视线,掩饰道:“没、没什么。那个,师兄,怎么师父师娘的牌位旁边还供奉着一个无名牌位,那又是谁?”
她本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宣晟却没回答,只是随她的话语,一道看向那孤零零的牌位。
时过正午,二人相携,一道沿着云浦山的蜿蜒小径回转半山腰。
“也真是多亏了我小时候顽劣不堪,总是漫山遍野乱跑,练就了这一身爬山翻石的好本领,否则当日在连花谷内,我走几步路就要累得不行,哪里还能逃出生天。”她言语中满是骄傲,以满不在乎的口吻提及当日遭到陷害之事。
她似乎总有这样的本事,令任何阴影都不能常驻她身上。
宣晟凝视她背影,道:“幕后之人还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
温憬仪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我相信只要有师兄在,他们早晚都会受到惩罚。何况,先前是我急于逃离京城,这之后待我回京,定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我可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谁敢欺负我,我必还之以颜色。”
她想说,古有狐假虎威,今日她也算有人撑腰,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忍气吞声的可怜虫了。
谁知却见宣晟眉头紧锁,以一种极晦涩的神情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道。
宣晟略略松了眉头,淡淡道:“郡主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你只需知道有我在,必不会再叫你吃亏。”
第52章 君子
“姑娘, 姑娘,你行行好,我实在拿不下了。”许阙一手拎着温憬仪大肆购买的各类首饰衣物, 另一手还要小心翼翼拿着她买来的街头点心。
见她又兴冲冲地往聚宝如意斋铺子里去, 许阙不禁愁眉苦脸地求饶,一旁的袖丹掩唇窃窃而笑。
壁青温柔地解释:“姑娘说了,你既然从前欺瞒了她, 今日就要罚你做苦力。”
因是逛街,几人便不称“郡主”, 只唤温憬仪为“姑娘”。
许阙心中实是把宣晟好好问候了一顿, 若非他授意, 她又岂会在永嘉郡主面前落得个撒谎的罪名。
天可怜见,她好好的一个未婚女子,不仅要背负着从天而降一道婚约,和那个古板的顾焰做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如今好不容易揭破了谎言, 能堂堂正正做人,却又被郡主嫌弃她不诚实,要她将功折罪。
真叫她有冤无处诉。
三人忙不迭跟随温憬仪的步伐, 往那铺子里去。
“这竹摆件可是咱们云浦特产, 这位小姐眼光当真不错,您拿着的那个竹雕, 正是我们如意斋大师傅的新作。看看这雕工, 这构思, 真不是我吹, 这几日看中这份摆件的贵客那可是太多了。”
店里掌柜看出温憬仪衣着矜贵,忙拿出了十二分的热忱前来招待, 恨不得将货物吹上天。
温憬仪却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半个巴掌大的一只竹雕葫芦。
“姑娘手中这只葫芦可了不得,这里头……”
“这里头还套着一只小葫芦,那只小葫芦里又装着一枚通体乌黑发亮的小珠子,正是北戎人奉为至宝的雪貂珠,传闻这一颗珠子可以延年益寿、化毒治病,是以这一套葫芦又称‘福禄双全’,是不是?”不待掌柜的说完,温憬仪便接过话来,煞有其事地往下说。
那掌柜的不由讪讪,笑道:“姑娘竟是咱们峡南本地人,可听您口音却一点也听不出来,老夫真是惭愧。”
温憬仪嫣然一笑,道:“掌柜的没猜错,我确非峡南本地人,只是从小在此生活过几年,这街上吃的玩的都属我精通罢了。”
这“福禄双全”的竹雕葫芦故事,她从小就听到大,掌柜的却靠着这套玄乎其神的说辞吸引了不知多少外地旅人。
“今日故地重游,这套葫芦寓意极好,我要了,劳烦掌柜的替我装起来。”温憬仪虽然没给他夸口的余地,倒也没砸了场子,依旧买下这套小葫芦。
掌柜的不由大喜。
“姑娘有七窍玲珑心,既给了老朽台阶下,老朽并不是那不会做人的。这套葫芦不过是摆在面前供客人赏玩的次品,真正装有雪貂珠的那一套还在后院,待我去取来。姑娘豪爽,老朽怎么也不能叫姑娘吃了这个亏。”说罢,掌柜的连忙亲自去拿。
温憬仪不由失笑。
掌柜的分明是看她熟门熟路,不敢用次品来糊弄罢了。生意人的说辞,总是这么悦耳。
“姑娘,这雪貂珠当真有如此功效?”袖丹听得入神,对那有奇效的小珠子颇为向往。
温憬仪一本正经道:“我也不知,不如等哪日你生病了,我拿出来,给你试试?”
袖丹跺脚:“姑娘买的东西,说什么呢,奴婢只是好奇。”
温憬仪方道:“这种东西,听起来名头大,却不过是世人穿凿附会、以讹传讹的噱头罢了,当不得真。他一年要卖出去多少这‘福禄双全’,岂不知雪貂珠极为不易得,这峡南街头若遍地可得,又还有什么可金贵的。我买它,并不是如何崇信这雪貂珠的功效,只是想借它的好意头赠与一位朋友,为她添福添寿。若有人生了病迷信那珠子功效,依我看还不如趁早延请名医治病才是正理。”
待取了葫芦,温憬仪又带着她们三人在街头尝遍峡南美食,这才心满意足回转云浦山。
才到山庄,益安连忙来请温憬仪:“郡主可算回来了,少师大人一忙起来没个头,晚膳都还没来得及用。郡主劝劝吧,如今只有你说话大人还肯听。”
大约是宣晟告诫过益安,如今他见到温憬仪,再不是从前那副爱答不理的嘴脸了。
温憬仪一听便皱眉。
许阙快人快语:“庄主当真是忙碌,虽已告过假,可陛下终究离不开他,这都隔了千里,还要命人将国事军情送来请他参详。”
山水清音堂的灯火于暗夜疏林中格外醒目,温憬仪在石阶下便遥遥可见。
暗处看亮处之物,便如皮影戏一般清晰明了。
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随着烛光飘忽而偶有摇动。
“师兄,你整日拿师父教的大道理来压我,到你身上怎么却都不作数了?”温憬仪提着食盒,故意踩出重重的脚步声来,打断宣晟的沉思。
“师父说了,三餐当有定时,你这都耽误到什么时辰了,是不是把他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初闻脚步声,宣晟不禁凝眉。
云浦山庄上下,谁人不知山水清音堂是重地,若无庄主允许,等闲不可轻易踏入,更不可在此地发出干扰之声。
待又听她不满的嘟囔声传来,宣晟微微摇头,将手中信笺往桌上随意掷下,身子后靠在宽椅上,神情闲适看向来人。
“是我忙得忘了时辰。”他干脆果断认下,竟叫温憬仪无话可说。
好不容易有她这个师妹可以教训师兄的机会,都未来得及好好施展一番,她不满地将食盒放在小桌上,落座于一侧,忽见对面的博古架上摆着一只不倒翁。
她忙走过去,拿起架子上那小小一只不倒翁,只见其雕刻精美,不倒翁老头的神态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这明明是她的东西!
宣晟视若无睹,自顾自打开食盒,准备用膳。
“这不倒翁分明放在写云居里,是当初师父送我的礼物,师兄真过分,不告而自取,岂是君子所为?”
温憬仪握住不倒翁,转身就气势汹汹朝宣晟而来,待走到他面前,一伸巴掌,那青葱般的五指上托着只漆色油润的不倒翁老头,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架势。
宣晟不紧不慢用调羹送汤入口,咽下后方道:“郡主若去做推官,也不知要判出多少冤假错案来,幸甚如今只有宣某一人蒙冤,尚有替郡主挽回名誉的余地。”
温憬仪不由语塞。
她知道宣晟并非信口开河之人,他这样说,莫非真是她弄错了?
“好,既然堂下有人喊冤,本郡主今天就要做一回青天大老爷。”
“壁青进来。”她扬声唤道。
“你现在去写云居,往我妆台右侧的竹架上,找找是否有一只这模样的不倒翁,然后速速回来禀我。”
壁青看看这一站一坐的二人,不明所以,连忙应是。
待她回转来,宣晟的饭食已经用毕,温憬仪正翘首以盼。
“回郡主,竹架上确有一只不倒翁在,奴婢已经将其取来,请郡主查看是否是您要找的那一只。”说罢,壁青恭谨地奉上手中之物。
温憬仪接过来细看,和她手头那只,从做工到神态如出一辙。
到此时,她终于信了,原来宣晟也有一只同样的不倒翁。
可这不倒翁是当初她生了病,师父送她的爱物。如此精细的工艺,找遍峡南街头也定然找不出第二只来,温憬仪才敢如此笃定是她的那只。
莫非,师父也送了一只给师兄?可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
壁青见郡主神色讷讷,忙退了下去。
“师兄,你也有一只,为何我从不知道。”温憬仪软了声音,将两只不倒翁放在他案上,在灯光下并排而立的两个眯眯笑小老头,看起来既滑稽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