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黄挚亲自把了脉,才知是她白日回来后大哭了一场,自己跑去山上抓兔子,却被烈日晒得太狠,中了暍症,没好好喝水,这才发起高烧来。
宣晟一直站在灯火通明的写云居里,茫然无措,看着往来忙碌的师父师娘,又见躺在床上的温憬仪呼吸急促,小脸烧得通红,便默默站到一旁,低下了头。
黄挚出了内室,就看见他素来最得意的小弟子脸上满是严肃,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宣晟的头,问他:“在自责?”
白日里的事,宣晟已经一五一十都对他说过了。
见徒儿顺着他手上力道低下了头,迟迟不语,黄挚拍拍他的背,道:“随我来。”
第54章 命数
本以为师父会带他去书房好好同他讲道理, 谁知黄挚并未带着他回山水清音堂,而是去了矗立于云浦山巅的天权楼。
黄挚在辞官前,整日为了朝政殚精竭虑, 待来了云浦, 便一心一意修黄老之道,还开辟了观象授时的新爱好。
这天权楼便是他为了方便观测天象而修建,所谓天权, 于星象书上记载为文曲星之另名。
登临高楼,明朗夜空上的繁星点点璀璨, 忽明忽灭, 交替闪烁, 着实引得人移不开目光,欲向浩瀚银河扑身而去。
即便朗月澄明,也丝毫不掩众星光芒。
如此夜空,纵然满腹低落如宣晟,也不禁看得屏息几瞬, 将不愉的心情抛诸九霄云外。
黄挚看着爱徒略有稚气的面庞,捻须道:“晟儿,是否对师父过于溺爱纵容你师妹心有不解?”
虽则宣晟并无质疑师父的意图, 可他确实对此感到困惑。
闻言, 他低下头,带着难言的沮丧“嗯”了一声。
都怪他, 为了这一点私念, 害得师妹发起高烧, 害得师父师娘担心操劳, 都是他的不对。
“你素来聪慧,须知不可总将一切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否则你会活得很累。今日虽然是你拒绝了你师妹的要求,才致使她私自外出发起高烧,但归根结底并非是你的过错,所以你也无需自责,师父师娘照顾你师妹是应该的,与你无关,听明白了?”
师父如此宽宏通达,愈发令宣晟自惭形秽。
黄挚转而道:“你师妹,只是看着风光,实则是个可怜的孩子。出身天潢贵胄之家,坐拥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却不能如寻常人家子女一般受父母疼爱关怀,只因那九五至尊所在的地方,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天真无邪和不设防备。可偏偏她这性子,最不适合生在那金玉福地。世间之事,种因得果,论起来,是为师多年前行了错事,种下恶果 ,如今总忍不住想要尽心弥补,对她再好一些,让她将失去的都能从我和你师娘身上找回来。”
宣晟骤然一惊,不解师父话中的含义。
“师父……”
黄挚抬手止住他的话语,继续道:“晟儿,为师教你诸般学问,却唯独不曾传授过这天象一门,你可知为何?”
宣晟不解摇头,却知恩师话里有话,于是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文。
果然,黄挚继续道:“人尽可观天测命,但却不能从中窥知一生祸福。若是将人生浮沉之事都依托于天命,为了抢夺福运、规避祸事,便会生出惰性、恶意乃至贪婪之心来。如此,原有的命数也会遭到破坏。所以民间算命先生常言,命不可多算,越算越薄,正是如此。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明此理,只想处处占尽先机胜天半子,然而往往事与愿违。”
这话说得玄乎,宣晟有些不得其解。
黄挚叹息一生,道:“我一生中最为后悔之事,就是曾在多年前,年少轻狂时学了些本事便喜于卖弄,不自量力为一位友人观测了天命,而后种种祸根,皆由此埋下。”
“那时,我断言他虽有九五之尊的命数,但终究算不得圆满。因他后嗣中有一女子命数格外强盛,其他子嗣都为避她而无法降生。如此一来,他虽能王霸天下一时,但到头来却要为后嗣子女缘薄弱一事劳心费力。”
此话一出,宣晟忽然意识到师父在说什么。
他张口欲言,黄挚却摇摇头打断他,继续道:“可是后来陆陆续续降生的后嗣,让他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也自疑是否当时太过年轻而妄断。谁知,即便旁宗有后,唯独他最喜爱的长子,除了育有一女,便再无子嗣诞生。”
“而后长子身患重病,眼看着就要应验当年我的谶语,他无法忍受长子可能无后的命运,便决定……杀了那可怜的小孙女,改变所谓子女缘薄弱的命格。”
长夜寂寂,连素日最爱夜啼的杜鹃也歇了声响,除却万里繁星仍旧无言闪烁,默默倾听。
宣晟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时间剧烈起来,几近失控。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张冰雪可爱,或哭或笑总是生动的面容。
他无法想象杀死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更遑论杀死如此生机勃勃的一条性命。
而要杀她的人,是她的亲爷爷,那个手掌天下大权,身居至尊皇位的当今天子。
永嘉郡主……如此一个言笑晏晏、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谁人看她都是鲜花着锦、风光无限的金枝玉叶,谁知她独享万千宠爱的背后竟然是被亲人嫌恶的命运。
骤然间,宣晟从前对温憬仪的厌恶如烟消云散。
他虽身世凋零,但却有真心疼爱他的师父师娘,足以慰藉一生。
温憬仪虽时时刻刻将皇祖父对她千万般宠爱挂在嘴边,但她却不知背后曲折的人心,并不如她以为的那般美好。
“师父……”宣晟再度开口,隐隐竟有一丝哭腔,可开了口,他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他想求师父救救师妹,不要让她死。
黄挚亦是长长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是我害了你师妹,若非我当年心高气傲胡乱妄言,她也不会遭此横祸。幸而那人终有一丝不忍,来信问我,我才得知他心中的想法。若当真任由他造下如此杀孽,我非但无颜面对天地苍生,更要为害死一条幼小无辜的生命而终生难安了!”
话至激愤处,黄挚的声音都在颤栗,语调中满是痛悔之意。
“我万万不会允许他妄造杀孽,坚持要他将孙女送来由我教养。如此远远避开,自然无碍于她父母,我也能有机会对那孩子稍作补偿,以宽心怀。”
说完此番话,黄挚譬如被抽去筋骨,无力地依靠在廊柱上,声音疲惫不已:“晟儿,冥冥之中,天命之道自有定数,不可强求,你须切记。如今的结果,何尝不是我当年观天测命种下的因由。我这一生,后悔之事数不胜数,其中你大师父和你师妹,是我最对不起的二人,每每于午夜梦回,总是惊醒,后怕不已。或许将来某日,我能将我这把老骨头舍出去,还了这命债,才可放心撒手于九泉吧……“
谁知一语成谶,师父当真惨死于那人派来的杀手刀下。
宣晟于回忆中抽出神思,手中的不倒翁依旧笑得满面和煦,没有一丝烦恼能够干扰它。
若命运果然自有定数,盛德太子注定无子,为何偏偏会有温选的存在?
若命运可由人力改变,为何师父师母终究难逃惨死?
这一切,再也不会有答案。
自从在天权楼与师父深谈过后,宣晟彻底放下了对温憬仪的最后一丝排斥,无论她有多淘气、招惹多大的是非,都只是默默为她扫尾,抑或是接受惩罚。
只要她开了口想要的东西,他都心甘情愿陪着她去取得。
即便他要付出许多个漫漫长夜来补回该读的书、该写的字,依旧无怨无悔,甚至比起从前心中更为安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他的命数是在失去父母后遇到了待他恩重如山的大师父和师父师母,那么温憬仪的命数,或许就是在生死危机之后遇到了他。
守护她,就是他该做的事,直至如今,也不改初衷。
思及此,宣晟挥手扑灭烛光,那蜡泪终于不再滴下,而是浅浅凝结。
***
温憬仪真是恨死自己这一有心事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习性。
她眼睁睁看着铜镜里泛着黯淡的眼睛、略有乌青的眼下,心知肚明自己今日必定要露出痕迹。
心高气傲的永嘉郡主,屡屡在少师大人手下接连受挫,岂还有天理?
“不去了!”她一赌气,摔了手中犀牛角梳在妆台上,不满道。
可一转眼,又见妆台旁边原本搁置了不倒翁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又生出不服气来:“我偏要去,分明是我的东西 ,哪有被他占了的道理。”
这连番情绪转变,令进来侍奉的许阙愈发小心翼翼。
如今她可还是戴罪之身,若是惹恼了郡主将她打发回去,她后悔都来不及。
在永嘉郡主身边服侍,可比在庄主手下舒坦自由多了,郡主可不会对她百般约束要求。
“郡主,庄主吩咐我来请你。”她老老实实道。
袖丹嘴快:“你这‘你你我我’的毛病,究竟能不能改了,可别叫别人说郡主府上没规矩。”
许阙斜眼看她:“郡主都没说什么呢。再说了,这是在云浦,不是在郡主府,若是回了京城,我自然会改。”
“你!”袖丹不料她竟敢回嘴,一时气结:“无礼的山野女子!”
温憬仪“啪”地拍了妆台,烦躁道:“好了!都给我消停会儿!”
见两人都低下了脑袋,她才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总是这般针尖对麦芒的。许阙,你私下里的规矩差些我也不曾刻薄你,总之明面上不许落了给别人说嘴的把柄。袖丹,你心直口快也难免有冒犯的地方,我待你难道就不宽厚了?你们彼此之间应当互相扶持,同心协力,若再是这般鸡飞狗跳的,就统统给我洒扫洗衣去,让你们静静心。”
写云居里一时静悄悄的,素来好性的郡主今日不知缘何生气,倒令两个姑娘都涨红了脸十分懊悔。
璧青见状,岔开话题:“郡主,少师大人邀您今日去后山转转,眼下已近巳时,您要先用早膳吗?”
这是在婉转提醒她,时间快来不及了。
温憬仪没什么心情:“随意用些吧,你看着弄点。”
“是。”璧青蹲了个福礼,又问:“今日郡主要点谁随您一道出行?”
闻言,温憬仪看了看眼前低垂着脑袋的二人,“哼”道:“还一道出行,若是又在半途吵起来,我是不是还得劝你们的架?谁都不必跟着我,我自己清净。璧青,你也留下来,好好看着她们两个,若再吵,休怪我家法伺候!”
她语调又严又急,充斥着不可反驳的威严,令三人都不敢再多说半字。
若论对云浦的熟悉,无人能出温憬仪其右。
她不带着侍女,反倒轻松自在,岔过山间小径随意闲逛着往约定好的地方行去。
眼下正是荼蘼花盛开的时节,她随性而行,一时来了兴致,折下一大捧抱在怀中,花色如雪,衬得人面如玉,清丽明艳。
时而随风飘落的片片花瓣环落在她四周,裙摆随风微动,移步换履间有浅浅清香跟随,情状极美。
宣晟坐在小亭内饮茶等候着她,见此情此景,不由微微敛了眼眸。
第55章 同行
温憬仪瞧见他的眼神, 不由怔住,倏尔低下头打量自己身上。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看出哪里有异常,可是宣晟看她的目光, 带着三分不自在, 她难免狐疑地问道。
经过昨夜,温憬仪颇有些疑神疑鬼的后遗症,生怕又有哪里是她从前忽视了, 而今却要被宣晟揪住小辫子的细节之处。
宣晟咳了咳,道:“并无不妥, 只是在想方才京中来的奏报内容罢了。走吧, 我带你去后山看看。”
温憬仪乖乖应是, 眸光清亮,可微微挑起的眉梢无声中透露了主人的怀疑。
师兄多年大权在握,性子也是说一不二,从不喜欢解释做事的缘由,往往他开始解释, 就意味着这件事的背后有蹊跷。
眼下不是打探的时候,问了他也定然不愿意说,温憬仪眼珠一转, 把此事悄悄记在心里。
虽称后山, 但书院所在地实则为云浦主山的一座群山。
主山与之山脊绵连,修出一条栈道供人行走, 栈道两头各设一座哨亭, 居高临下可环视四周。
守亭人轮班值守, 奉命严加管理, 时刻监视四通八达的山径。
“庄主。”才瞧见宣晟的身影,亭中人忙上前拱手行礼, 问道:“庄主可是要去书院?”
宣晟颔首,道:“近来山风大,夜间值守辛苦了。”
那守亭人看着很是耿直憨厚,闻言摸着脑袋一笑:“多谢庄主,管事们都给备足了棉衣和火炭,饭食里的油水足,兄弟们吃了有力气,不怕累。”
说罢,他连忙卸了铁锁,将大门打开。
宣晟温声勉励两句,这才带着温憬仪离开。
温憬仪这才道:“师兄待这山庄上下众人态度和煦,听他言语透露,饮食起居也十分受照顾,怪不得他们如此死心塌地跟随着你,这样的日子去外头可寻不着。”
“即便是下人,也都有自己的尊严。何况他们依靠自己的劳动换取回报,并非我的奴仆,我自然应以平常心待之。山庄众人来去自由,除了作奸犯科恶行绝不容忍,其他人我并不强迫他们留下。”宣晟的声音一如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