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她的疏远,徐令柔神色略僵,避而不答她的疑问:“只是听下人们无意提起,不足挂齿。郡主此来,是探望少师大人吗?”
言语中满是试探。
温憬仪忽然想逗她玩玩,“正是,我想请教师兄,不知与徐二小姐推荐了江边楼哪道名菜?改日我也好去尝尝滋味。”
闻言,徐令柔面色稍变,笑容几乎维持不住:“郡主不是说与少师大人近年少有交集吗?怎么今日忽然想起来过府探望了?郡主若想吃,尽管问我便是,少师大人日理万机,不必拿这点小事去打扰他了。”
眼见温憬仪笑而不答,徐令柔心中愈发有些慌乱。
若论机敏,她素日也算是出众之辈,但不知为何,在温憬仪面前总是气虚,发挥不出平时十中之一的本事。
要是温憬仪当真去问了宣晟,就会知道那日她的炫耀纯属虚构,届时她在温憬仪面前还有什么脸面!
看破她的不堪一击,温憬仪决定点到即止,给她留点面子。她受了教训,今后总该知道不可随意撒谎了。
徐令柔却忽然收了笑意,直勾勾看向温憬仪,道:“郡主,其实你也对少师大人心存爱慕吧?”
温憬仪不防她说变脸就变脸,一时反应不及。
到底是聪明人,仅仅是透过这片刻沉默,徐令柔已然看透她的心事,心下生警,唇角眉梢不经意透出戒备神色。
她打量左右无人,才道:“既然如此,郡主那日何必同我说些虚与委蛇之言呢?”
对于她这么快就撕破脸皮,不再伪装,温憬仪始料未及,又见她一副高度警惕的样子,不由问道:“徐小姐,你就这么害怕我?”
徐令柔面皮一僵,强自镇定道:“谁怕你了?”
相较于她的如临大敌,温憬仪悠然自得很多:“你容颜出众,家世显赫,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何必非要在我师兄这儿浪费时间?”
这话落在徐令柔耳内分外刺耳,温憬仪自己艳绝京城却夸她容颜出众,如今永定伯府摇摇欲坠时又说她家世显赫,分明是刻意嘲讽她!
她那居高临下指点自己放弃宣晟的语气,好像少师大人是她的一样!
徐令柔还记得自己身处少师府,再愤怒也压抑住,弱弱开口道:“永嘉郡主若对令柔不喜,直说就好了,为何要这般咄咄逼人?令柔只不过多嘴问了一句郡主的心意,郡主就这般奚落臣女,臣女知错了。”
越说,她的声音越发低落沮丧,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温憬仪诧异看她:“徐小姐怕是误会了,我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并无奚落之意。我不愿见佳人空耗时光,错过属于自己真正的良缘,实乃一片赤忱。”
她甚至反思了片刻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是否有不妥之处。
哪知此话一出,徐令柔脸色大变,“噌”地站起身来,开口的语气十分不友善:“温憬仪,我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敢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你一个失怙失恃的孤女,谁给你底气这般对我颐指气使?我徐令柔哪都不比你差,你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觉得天下男人看见你都会走不动道。我告诉你,再美的花若无人呵护,也只会零落成泥任人践踏!”
站在窗外听二人交谈的宣晟听至此处时,神情骤然变得冰冷肃杀。
他正欲开口时,却听温憬仪清泠的嗓音传来:“徐小姐慎言,在我师兄的地盘上你如此欺侮于我,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徐令柔嗤笑道:“是吗?说得好像少师大人很看重你这个师妹似的,一个不请自来的人,也好意思扯着少师大人的虎皮做大旗,真是不知羞耻。”
“不请自来的人,恐怕不是我吧。”温憬仪说了这一句话后,摇摇头又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何必同你这种人多费口舌,自找不愉快。你愿意耗便耗着吧,恕不奉陪。”
徐令柔几乎被这几句话气得魂魄出窍,见她抬步向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忙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尖锐着嗓音道:“贱人!你给我说清楚,我是哪种人?”
口角之事也属寻常,她口出恶言还敢动手?
温憬仪狠狠蹙眉,心中正有些忧愁倘若她暴起伤人自己该怎么办时,紧闭的雕花门便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狠狠弹开,温憬仪尚好,只是循声望去,而徐令柔则受惊不小,缩回手捂住脑袋尖叫出声。
“啊——”
“滚出去。”
裹挟着冷沉厌恶之意的声音同时传入二人耳内,温憬仪岿然不动,徐令柔惶惶然抬头,见是宣晟,顿时惊得脸色煞白,嘴唇翕合着说不出话。
她方才说的那些不堪入耳之语,难道都被少师大人听见了?
或许少师大人是命温憬仪滚出去呢?
徐令柔心存侥幸看向宣晟,却见他容色铁青,双目如寒星直直凝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厌恶与不屑,而后毫不留情地移开了目光,像是多看她一秒都嫌恶心。
心中希望霎时破灭,她失魂落魄立在原地,目光发直。
“不是的,不是这样,少师大人,是郡主讽刺奚落臣女在先,臣女是无辜的……”她转过身,对着宣晟喃喃地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诉说,一面捂住脸哭泣出声,试图为自己辩解。
宣晟却置若罔闻,径自走向温憬仪身旁,抬手抚住她的面庞,凝视她的目光如视珍宝:“吓到你了吗?我太过生气,一时控制不住,是师兄不好。”
温憬仪摇摇头,有些为难地看向徐令柔,却被宣晟的手掌挡住,不得不看向他。
“她说的那些废话,不许往心里去。青青,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温柔而不失坚定的话语掷地有声,徐令柔听得明明白白,如惊雷贯耳,心下大骇。
方才的哭泣若有几分虚伪的做作,此刻眼眶中的泪水却是实打实的满溢,纵然她不想失态,可宣晟说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似的扎在心头,令她痛不欲生。
她在心头爱慕了那么久的人,她立定主意非他不嫁的人,心中已经爱上了别人,一个她最忌惮、最痛恨的人!
心中埋藏许久的隐忧在此刻成为现实,徐令柔踉跄几步,往后跌撞在尖锐的桌角上,剧烈痛感令她不禁哼出声来。
“怎么会……”
宣晟放下手,将温憬仪拢在身后,如视死物一般看着徐令柔,启唇:“方才我说让你滚出去,你听不见吗?少师府不是你想来便来、肆意撒泼的地方。你们徐家满门皆是蝇营狗苟之辈,别来脏了我的门庭。”
温憬仪被他宽阔的肩臂挡住,听着他清晰的字句吐露,心中直打鼓。
师兄同徐家撕破脸,会不会妨碍他?
徐令柔泪如雨下,哭得哽咽连连,不能自已,她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又被宣晟喊住。
“站住。”
宣晟让出温憬仪来,对徐令柔道:“郡主身份比你尊贵,且又是我未来的妻子,你今日狂悖冒犯了她,道歉。”
徐令柔死死咬着唇瓣,几乎咬出血来。
她总算见识到了宣晟的心狠。
但要她向温憬仪道歉,绝无可能!
宣晟淡淡道:“我耐心不好,别让我说第二次。”
他那副模样,像是地狱里来索命的阎罗恶鬼也差不多,徐令柔经受不住,“哇”地大哭出声。
她最终只能含含混混地说了句“对不起”,拔腿要走时,宣晟在她身后意味深长道:“嘴严实的人才能长命。”
脚下步伐顿了顿,徐令柔扶着门框踉踉跄跄地逃出门去,一刻也不敢再多待。
温憬仪拉住他的手,“师兄,徐令柔定会回徐家告状,若是徐家针对你怎么办?”
宣晟轻声安抚她:“她不敢。更何况,徐家已经是强弩之末,自身难保,倘若对上我,害怕的人该是他们。”
既然他如此说,温憬仪也只好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她颇为苦恼道“师兄,你方才一直在屋外吗?”
宣晟不动声色引着她向外走去,口中应道:“听许汶说你和徐令柔在此会面我才过来,最初你逗弄她时,我还有闲心听听,谁知她越说越放肆,非我所能忍。”
温憬仪连连道:“正是、正是,我除了最初开玩笑说要问你,那之后每句都是我的真心话,她对你付出时间精力本就是虚耗,我好意规劝她,实在不知有何不妥,竟让她气得跳脚。”
宣晟忍笑道:“嗯,是她度量狭小,与你无关,不值得费心。”
温憬仪知晓内情,自然觉得徐令柔是做无用功。
可徐令柔不知他二人两情相悦,只会以为是温憬仪虚张声势向她示威,以徐令柔对温憬仪的忌惮,听闻此言定然觉得备受侮辱,又怎么能往好处想。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温憬仪三言两语将徐令柔激得失了伪装,歪打正着。
思及此,宣晟含笑道:“今日我赶着回来,是为了给你看一样东西。”
第89章 隔云端
峻德堂的书房内似乎还是数月前温憬仪初来时的陈设, 那时她只觉处处透露着熟悉的气息,待她回了云浦再来此处,才恍然大悟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里分明就是另一个山水清音堂!
入目便是窗边美人花觚里插着的一簇墨梅, 既清且雅。
温憬仪环顾四周, 瞥见墙上还挂着那副山叟垂钓图时,有些不自在。
峻德堂往来之人虽少,可到底不是私密空间, 师兄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关于她的香艳图画存放此地,实在是胆大妄为。
她乍着胆子开口道:“师兄, 那副画还在吗?”
宣晟好整以暇收拾着桌上的文卷和笔墨, 闻声挑了眉反问道:“什么画?”
看破他神情里的促狭, 温憬仪“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心知肚明!”
宣晟却同她装傻:“臣愚钝,还请郡主明示。”
那副无辜且忙让的模样,当真是看得温憬仪牙根痒痒。
她不同他纠缠,他反倒打蛇随棍上了。
宣晟深谙逗猫的火候, 知道差不多了,再逗小猫就要伸爪子挠人,未免不美, 于是及时收手, 转身取下那副山叟溪钓图,轻轻朝墙面一拍, 那严丝合缝的墙面顿时弹出暗格。
只见他从暗格深处取出一副卷裹好的画轴, 温憬仪屏住呼吸, 头皮微微发麻。
难道要当着她的面打开那副靡艳露骨的画!
这要令人情何以堪!
宣晟将画轴置于桌上, 慢慢摊开,出声唤她:“青青, 来看。”
温憬仪想也不想答道:“不要。”
闻言,宣晟难忍轻笑,如琴音铮鸣,琮琮动听。
“当真不要?”
这个无耻之徒,温憬仪暗暗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理会。
身后传来画卷被拿起的声响,宣晟悠然道:“既然你不肯看,那我便命人送去装裱,待装裱好了,再将其送给你。”
装裱?!
温憬仪蓦地转身,“你——”
她下半截话卡在喉咙里,目光不由自主被画上之人所吸引。
一袭青衣的女子怀抱荼蘼花束回眸凝睇,唇角含笑,梨涡似隐若现,双眸盈盈有光,雪白的荼蘼花瓣纷飞于画面之间,落在她的乌发云鬓中,看起来纯净无瑕。
画中人的笑靥简直栩栩如生,目睹之人都会被这美好的笑容打动,忍不住随之轻轻微笑。
若非千百遍的描摹,绝无可能达到此等水准。
温憬仪看向宣晟:“师兄,何时画下的这幅画?为何上次我看到的,并不是这幅。”
宣晟将画卷铺陈于桌面,道:“你曾问过我,何时对你动心。那时我不说,是因为想让你亲眼看看这幅画,你便会一目了然。”
温憬仪困惑道:“可是师兄,画中的我年龄约莫有十三四岁,那时我早已离开云浦了,这有些对不上呀。”
“这是我梦中的场景。”修长如玉琢的手指拂过极具质感的画纸,落笔时的心情记忆犹新,宣晟轻声道:“自云浦一别,我在晏京城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是坐在显圣帝身旁备受宠爱的永嘉郡主。我不知为何会在那时做这样的梦,你问我何时动心,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何时留存了关于你的点滴。”
美人如花隔云端,遥遥不可及。
他彼时是新科状元,似乎离她近了一步,可是悬殊的身份差距,在二人之间划下了天堑鸿沟。而显圣帝为她订下的婚约,成为了他心中永久的意难平。
晚来一步,处处都成了错误。
他坐在黄金台下惊鸿一瞥,只见她笑得矜持端庄,气质卓然,全无幼时的恣意开朗模样,反倒多了些稳重和收敛。
当夜宣晟便在梦中梦见了这幅图景,十三岁的她抱着荼蘼花回眸一笑,玲珑小巧的花瓣纷飞在发间眉梢,此情此景美极。梦中的自己站在原地,痴痴凝望,听闻心跳剧烈如奏,却挪不动脚步朝她靠近。
情急之下,骤然从梦中落空到现实,宣晟沉寂在暗夜中,听着更漏将阑的声音,心头渐渐失却温度。得而复失的怅惘与失落,自此成为折磨他经年的梦魇。
“只要一闭上眼,梦里的一切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我才知道自己注定难逃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