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寡言,此番却向平乾帝倾诉了从前至今的心路,足见对赐婚之事的重视。
平乾帝先是有些动容,毕竟宣晟也算他看着一路历练长大的臣子,于他而言自是十分关心,但难免又恨铁不成钢瞪他,口中质问道:“朕从前问你,你又为何不说?你若早些开口,何至于到今日了还孤身一个人?”
宣晟极难得地在皇帝面前显露一点欣然情绪,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眉目都显得柔和起来:“臣总要问过了郡主的心意,若非如此,唐突了她则为不妙。”
平乾帝嘶哑着失声:“这么说,永嘉也——”
趁他停顿的间隙,宣晟不慌不忙道:“郡主就在殿内,臣恳请陛下传她一问。”
合着他都安排好了。
平乾帝忍不住又瞪了宣晟一眼,对锦屏道:“让永嘉进来。”
在一旁听了全程的锦屏,此心中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对话,充满了好奇。
怀着此种心情,她掀帘而出,率先看向坐在殿中太师椅上,一手杵腮,状似发呆的温憬仪,忍不住投去细细打量的眼神。
见温憬仪竟然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动静,而是专心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锦屏忍笑唤她:“郡主,陛下传您觐见。”
“我?”
温憬仪蓦地回神,讶异不已,脱口而出问道。
对上锦屏好奇中带着肯定的眼神,她心里直打鼓。
她方才在想温选。平王叔才见到她便告知了温选受封太子的消息,令温憬仪心中百感交集。
还有师兄,为何这么久了他还不曾出来,眼下众人都已离去,显得她一人在此处很是有些突兀。
若是引起注意,令人心生怀疑,恐怕有关她和师兄的绯闻更要止不住地满天飞了。
谁知又忽然听闻陛下传她觐见,不知会说些什么。
怀着忐忑心情,她随着锦屏入了内室。
平乾帝虚弱地倚靠在床榻边,皱眉看着熬好的汤药,满脸不悦。宣晟立在他身侧,闻声先看向温憬仪,温润的眼神中隐隐有鼓励。
鼓励?
温憬仪不敢多看,只得一头雾水地下跪行礼,平乾帝这次冷眼旁观了他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惊觉自己从前或许真的疏忽了太多事。
头上久久不曾传来让她起身的声音,温憬仪一动也不敢动,乖顺地伏在地毯上。
平乾帝在眯眼看温憬仪。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的女儿,怎么就莫名其妙喜欢上了自家堂姐的未婚夫?
宣晟说,他与温憬仪两情相悦,是在景德与赵明甫逾矩之事发生之后,抑或是之前?
温憬仪有没有在这其中充当过什么角色?
宣晟眼神掠过平乾帝的面上,淡淡道:“陛下,地面寒凉,还是先让郡主起身吧。”
闻声,温憬仪有些愕然。师兄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大胆主动?他不怕引起猜疑吗……
被打断了思绪,平乾帝不满地看了宣晟一眼,却与他磊落的眼神相对,一瞬间,自己的想法就如同被抽离出脑海,曝光在太阳底下,无所遁形。
宣晟与温憬仪二人是什么样的品行,他何尝不清楚。
只是关心则乱,事关自己的女儿,便控制不住偏心,失了分寸。
在宣晟无私的眼神下,平乾帝意识到是他自己的想法太过阴暗。
“是叔父累了,起来吧。”思及此,他咳嗽两声,道。
温憬仪温顺地回应,低着头起身,心中暗暗忐忑。
“永嘉,你愿意嫁给宣晟吗?”
此一句忽然冒出,让温憬仪惊得原本低垂的脑袋猛然抬起,她目瞪口呆看着龙榻上那人,脑海一片空白,仓皇间脚下不禁倒退一步。
她脸上太过错愕的表情,甚至令平乾帝都有些怀疑是否自己轻信了宣晟的谎言,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永嘉或许对此毫不知情?
见状,宣晟无可奈何地对平乾帝道:“陛下,恕臣僭越,您如此直接,吓到郡主了。”
温憬仪思绪混沌地看向宣晟,只见后者朝她轻轻颔首,示意确认,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师兄竟然把他们的事告诉陛下了!
她脸上一系列毫不遮掩的神色落入平乾帝眼内,反倒坐实宣晟之言,为他洗脱了冤屈,平乾帝不禁又气又笑:“在朕面前还要作弄怪事。”
温憬仪霎时收回目光,赧然低头,声如蚊呐:“臣女不敢……”
平乾帝到底精力不济,反应有些迟钝:“这么说,你是愿意了?”
见温憬仪并未反驳,待他由锦屏扶着躺下,便斜眼看宣晟,简略道:“臭小子,我兄长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到底被你得手了。便如你所愿吧,只不过这道旨意,让陈秉初代拟。”
从前的旨意,几乎都先由宣晟代拟,平乾帝阅看过后落印。
这次事关宣晟,才更换了拟旨人选。
陈大人官居一品,任吏部尚书之职,加封华盖殿大学士,是文臣中的翘楚,亦是有资历的老臣,由他来拟这道旨意,代表了平乾帝对宣晟和温憬仪婚事的看重。
宣晟深深懂得个中含义,纵使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眼角眉梢间也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星点笑意,更显眉目清隽如旭阳皓月,朗朗生辉,熠熠夺目。
温憬仪咬唇低头,心中的开心和喜悦有如山涧细泉一点点冒出。
她鼓了鼓勇气,跪地称谢:“臣女多谢陛下。”
看着她修长的身影,平乾帝一瞬间有些恍惚,轻声道:“皇兄只你一个孩子,朕走之前能将你安顿好,也算对得起他了。”
或许是太过心灰意冷,平乾帝总是在反反复复说着自己天命不永。
此言落在温憬仪耳内,除却一阵心虚,更多的是心痛与可怜。
身为帝王,他已在竭尽所能庇护着这个国家和他的子民,可是能对他有所回报的又有几人?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此刻也只不过是个被儿女背叛颓丧至极的父亲、身患重病看不到希望的病人。
普通人所能享受的天伦之乐,于他而言竟是奢望。
温憬仪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一时心中大感不忍,由衷说道:“皇叔父,这些年能得您悉心关照,永嘉很是感激。只盼您收拾心情、保重身体,待度过眼下旧疾难关,一定又会平安健康、长命百岁的。”
从昨夜到现在,这是他听见的第一句发自真心的关怀。
闻言,平乾帝定定看她许久,半晌才扯出一个复杂的笑容,闭上眼道:“朕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出得殿门,温憬仪被映照在茫茫雪地上的阳光刺了眼睛,这才惊觉时间不待人,不知不觉已到大年初一。
新年的晨光熹微,映照在远处立在金色琉璃瓦的鸱尾脊兽身上,反射出明灿夺目的光芒。
庄肃宫墙下,更迭的故事轮番上演,昨夜的血腥和癫狂被大雪彻底掩盖,功过是非只留在史书中。胜败虽成定局,但无人知晓处,人都各自心情。
满皇宫里,此时此刻还能有几分真心喜悦的,恐怕也只有他二人了。
温憬仪犹有几分不敢置信,喃喃低声道:“师兄……我莫不是在做梦?”
宣晟走到她身旁,看着她在阳光下雪白透红,微微泛出光晕的脸颊,正如他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却又多了几分别样的风致。
“青青,陛下的病情比我预料的还要糟糕。庆王是他一贯疼爱的儿子,昨夜之事对他的精神打击不小,以至于病情发作过于凶猛。今日本不是合适的时机,我本想再等一段时日再向陛下提及,但情形如此,只能先斩后奏了。”
她知道他所解释的,是求平乾帝赐婚一事。
挂碍着宫中人多口杂,温憬仪有所顾忌,不敢肆意亲近,只轻声道:“师兄,你不必向我解释。”
她懂得宣晟的考量,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知道他一定事出有因。
她需要做的,就是理解他的每一个举动。
宣晟低垂目光凝视她,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她的一双明眸依旧光亮如初,绽放着动人神魄的神采,令人心魂摇曳。
他忽然道:“待赐婚旨意下发后,我们就成婚。”
语气中有一种压抑渴望许久的热切。
温憬仪呆呆道:“啊?这么快?”
应允了赐婚是一回事,可要她立马嫁人却有些难以想象。
宣晟看出她的抗拒,只挑了挑眉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路将她送到马车上,安抚道:“你太累了,回去好好休息,等我来找你,乖。”
这般温柔耐心的口吻出自凛然难侵的太师大人口中,极具反差感,连坐在车边驾车的许汶都险些忍不住倒吸凉气。
温憬仪红着脸“嗯”一声,这才依依不舍地合上车门。
回府后挟着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温憬仪闷头大睡了一觉,卸去满身负担,唯有轻松。
第二日,满面喜气洋洋的御前内侍官带着赐婚旨意降临郡主府,前脚才踏入郡主府,已是满口的恭维好话说个不停,恨不能将温憬仪捧到天上。
宣晟本就地位超凡,如今又被封为太子太师,眼看着荣华富贵屹立不倒越显稳固,今后只会更加炙手可热,倘若嫁给他,温憬仪必将成为全晏京最瞩目的女子。
再加之——
“先盛德太子之女、永嘉郡主温氏憬仪,钟灵毓秀、仁心淳厚、淑质贞亮,堪为宗室之女表率,朕悯其孤独,赞其佳质,奉圣母皇太后懿旨,收为义女,着加封公主,赐号景宁,勉膺汤沐邑之封,位比亲王,赐以金册、金宝,望尔慎德慎行,永享福禄,钦哉!”
第102章 香消
伴随着内侍官响彻郡主府内院的高亢嘹亮嗓音, 还有众人惊诧的神情。
不是赐婚,而是加封公主?!
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内侍官接着道:“这是第一道加封旨意, 请郡主跪接第二道圣旨。”
“景宁公主温氏, 秉性淳厚,善解人意,柔明毓德, 持躬淑慎,太后躬闻甚悦, 朕奉圣母皇太后慈谕, 特以指婚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宣晟, 并赐一品诰命。钦天监择定吉日三月十二,朕特命礼部及鸿胪寺主持婚典一应事宜,不可有所贻误怠慢。由今鸿案相庄、佳偶天成,望尔夫妇鸾凤和鸣、谐以百年琴瑟之好,钦哉!”
温憬仪耳聪心慧, 听出两道圣旨中皆提到她“秉性淳厚”,不由怔住。
莫非是因为那日她对平乾帝脱口而出的关怀,让身在病中的帝王深受感动, 竟一时念起想要将她加封公主?
待宣旨毕, 内侍官笑眯眯地扶起仍不知所措跪在地上的温憬仪,恭贺道:“恭喜公主殿下, 从今后与太师大人结为良缘, 夫贵于朝、妻荣于室, 真可谓是满堂金玉!”
“陛下对公主可是十足疼宠。陛下降旨时老奴就在御前, 听得真真的,陛下金口玉言, 一直赞您是个好孩子,又说若是以郡主身份为您赐婚太过委屈,怎么也要将您加封为公主才不辱没了。”
“陛下已下旨营造监,待公主出嫁后便动工将郡主府扩建,您婚后可居住在少师府,若想回家了,随时都可回公主府来,总之绝不能委屈了您。”
望着内侍官溢于言表的笑意,温憬仪证实了心中猜想,有些为平乾帝叹息,又有些感动,面上真诚含笑道谢。
内侍官连称不敢,又低声道:“公主,恕老奴多嘴一句,如今正值风雨,婚期便定得早些,二位能尽早完婚,确是上上之选。”
说罢,他笑眯眯地接过了壁青递来的红包,拱手谢礼后方才离去。
内侍官若有深意的一番话,温憬仪自然听得明白。倘若平乾帝忽然病逝,国孝加身,即便是御赐的婚事,也要因此而受影响。
怪不得昨日师兄会那般说。
平乾帝信重宣晟,自然会考虑他的意见。
圣旨上择定的三月十二距今,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确实是仓促了点,但权衡之下,已算是最稳妥的选择。
傍晚时分,宣晟不期而至,将才沐浴出来的温憬仪吓了一跳。
宣晟躺在她素日最喜欢赖着的美人榻上,姿势散漫不羁,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仰视着眼前这朵出水芙蓉,眼睁睁看着她的面色一点点从浅樱粉加深为浓郁的绛红。
“师兄!”温憬仪不依地嗔他。
室内温度不低,她沐浴过后觉得有些热,只身着一件月影纱制成的浴袍,柔软的衣服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地包裹住,勾勒出凹凸曲线,引人浮想。
温憬仪心知肚明宣晟在看什么,偏生他的目光坦荡而极具侵略性,不仅毫无收敛的意味,反倒愈加肆无忌惮,她面皮薄,早已是面红耳赤。
宣晟轻笑数声,嗓音饱含磁性,徐徐道:“你我已是未婚夫妻,再过二月便要成婚,怎么还是这般放不开?”
圣旨已下,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宣晟心中久悬的大石落地,言行不再压抑自己。
温憬仪还在嘴硬,妄图抢回一些对自己的地盘的主导权:“毕竟还没有成婚!你昨日说要早些成婚,我可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宣晟两条修长的腿随意地垂落在地,他挑眉反问道:“哦?那你说说看,我是因什么缘故着急?”
看他这幅光风朗月的容貌,做出这般潇洒的表情,惹得温憬仪心脏狠跳两下,半晌才回神道:“因为你怕我皇叔父有不测,若有国孝,贻误婚期。”
宣晟一本正经摇头:“不,臣着急成婚,只是因为臣迫切地想拥有公主而已,别无他由。毕竟芳泽近在眼前,欲亲近而不能,终究是折磨。公主是女儿家,自然不懂男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