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皇姐!”温选惊喜不已,正欲丢开狼毫笔跑出殿门去迎接,可又想起自己还在练字,一时进退两难。
温憬仪已先他一步道:“你先练字,我们就在正殿,等你写完了这张,再出来找我们。”
温选笑着颔首应她。
这一抹笑意,点亮了他身上温润如玉的气质,却又让丁贵妃更添几分心酸。
二人在正殿喝茶,不多时,温选与朱铮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朱铮恭敬见礼,温选面上虽有激动流露,但仍旧规规矩矩行过礼。
丁贵妃忍着难过,温柔地说道:“好孩子,母妃这些日子都在御前,你父皇离不得人,母妃便疏于照顾你了,是母妃不好。”
四旁都有宫人,此处不是甘泉宫,早不能如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地说话。
温选沉稳开口:“母妃放心,太师日日都来给儿臣授课,又有朱铮相伴,并不孤独。还望父皇、母妃身体康健,无须过多挂念儿臣。”
温憬仪望着这一大一小面面相对,分明彼此都有许许多多的不舍和牵挂,可却偏要一本正经作出样子来说些官面上的客套话话,以免引人非议。
她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提振精神,朝温选招招手道:“阿选,来皇姐这里。”
为首的宫女吓了一跳,劝诫道:“公主,于礼不合。殿下是太子,您……”
话未说完,已被温选叱道:“公主是孤的姐姐,长幼有序!”
眼见那宫女一脸委屈,隐隐还有些不服气,温憬仪连忙道:“罢了,罢了。殿下,今日贵妃娘娘陪我来探望你,是想告诉你一件喜事。陛下已经下旨,命我从宫中发嫁,到我大婚的时候,你便可观礼了。”
温选喜出望外,道:“父皇英明,如此甚好!姐姐是公主,从宫中出嫁正合适,到时我送皇姐上花轿!”
那宫女又想说话,却在温选漠然瞥去的眼神下住了嘴。
待二人出了东宫,丁贵妃久久无言。
东宫下人敢如此随意出言顶撞,也不知温选日常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能入选东宫这地方的宫人,岂会有愚钝之辈,不包藏祸心便算好的,与他们斗智斗勇是温选如今必须面对的难事。
如此一想,简直令人焦心忧虑。
温憬仪看透她的心事,劝她:“丁姨,阿选总要长大的。从前咱们将他保护得太好,也未必就是好事。如今他不过是统御一宫下人,将来他要做一国之君,统领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您若总这般担忧,只怕会有操不完的心。”
丁贵妃怔然良久,长吁一口气道:“你说得是,是我关心则乱了,孩子总要长大的,若是他连东宫的人都辖制不住,又如何能指望他治理天下呢。罢了,由他去吧。”
虽则如此安慰过丁贵妃,但晚上见到宣晟时,温憬仪难免还是流露出些许不愉。
宣晟不过瞥一眼,便了然她的心事:“今日进宫见到了太子?”
温憬仪闷闷不乐地点了头,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师兄,你日后进宫,替我留意留意阿选在东宫过得如何。”
“他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弱势。”宣晟端起冰糖雪梨汤啜了一口,有些惬意地闭上眼品味甜味在口中泛开,片刻后,他睁开眼,对上温憬仪好奇的眼神,道:“今日午后授课,他命一宫女来为我倒茶,言谈间对那宫女多有称赞,似乎还想将她赏赐给太师府。”
“啊?!”温憬仪睁圆了眼睛,看着宣晟,不料有这种事发生。
宣晟有些好笑:“那宫女听了颇为意动,却被我冷言拒绝,顿时摆出一副欲哭的委屈模样。”
“太子顿时脸色一变,厉声将那宫女呵斥了一顿,又命掌事太监将她带走受罚。”
早在宣晟说起那宫女将不满情绪流露在外时,温憬仪便联想到了今日同样摆脸色的那个宫女。
她心生猜测,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因为那宫女收了训斥便毫不顾忌将脸色摆给主子看?可是阿选不是这般不容人的性格……”
“青青,太子对你和贵妃的维护已是到了十分。”宣晟颇为感叹地拉起她的手慢慢摩挲,道:“从前我冷眼旁观,这宫女已有些僭越,但太子从未流露过不满。此人是泰和宫徐嬷嬷的亲侄女,想来太子也不欲授人以柄。”
“但是今次她冒犯了你们,太子便毫不客气地处置了她,还借机试探我的态度、利用我做一把杀鸡儆猴的刀,这一石二鸟的谋略,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算非常出众了。”
“……”温憬仪话都说不出了,喃喃低语道:“这真的是阿选吗?”
旋即又忍不住问宣晟:“师兄,他这般利用你,你生气吗?若你不愿意,大可当面直言。”
宣晟看她一眼,挑眉道:“我为何要生气?他是我的弟子,若是连这点手腕和决断都没有,整日只能依靠我们为他解决问题,我才真的该生气了。”
温憬仪无语片刻后,道:“你们这对师生,也是令我大开眼界。”
她模样娇憨乖巧,像个认真听教的孩子一般,惹得宣晟心生怜意,忍不住再三亲她:“所以你只需放下心,好好备嫁。届时你从宫中出嫁,一应事物都比原先繁杂,如遇问题便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说起婚事、备嫁,温憬仪一时霞飞双颊,可到底情难自已,忍不住回抱宣晟,与他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第106章 守护
越是临近大婚, 温憬仪越是惴惴不安。
虽然并不追求尽善尽美的婚事,但她总觉得忐忑,心中还说不清道不明这股忐忑的来源。
直到她约着温沁出门游玩时, 透露了些心声, 这才被温沁一语点破真相:“你哪里是担心婚事,我看你分明是头次嫁人,慌得找不着北了。”
温憬仪无奈又好笑, 反问她:“莫非要等我第二次嫁人了,才能不慌不忙?”
温沁吐了吐舌头, 缩缩脖子:“快些住嘴, 若是让太师大人听见了, 我命危矣。”
二人说笑一阵过后,温憬仪才终于问到今日约她出门最关心的事:“我可听说顾焰前两日往平王府去了一趟,如何?王叔、叔母对他可有为难?”
说起此事,温沁脸色不经意飘上红晕,仍旧笑嘻嘻道:“父王疼我, 早前我日日往少师府去都不曾说过什么,更何况他历来欣赏顾焰,自不会为难。只有我母妃还有些不满意, 难免说几句冷言冷语, 还好顾焰是个二愣子,听不懂我母妃的阴阳怪气, 倒是还算和乐。”
“谁问你这个了, 我是问你们的婚事落定了没?”温憬仪嗔怪地说道。
温沁这才收了笑颜, 叹了口气, 道:“父王的意思是要给顾焰安排个清闲些的职务,好让他长长久久地待在京中照顾我。可是顾焰的志向你也清楚, 要他清闲不作为,比杀了他还难受。”
着确是真的,顾焰同宣晟一般志向高远、心存天下,岂会甘于苟活。
以他的性格,只怕是当场便否决了此等提议。
温憬仪关心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母妃便摆着脸,那模样活像是讨债的债主一般。要不是我强行结束了会面,还不知道场面有多难看呢。”
说罢,她又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这根木头,怎么一根筋呢?他不会先假作答应,将我父母糊弄过去再说,非要硬生生顶回去,这下好了,我父王说待他劝通我母妃再议婚事,只不知又要拖到何时去。”
温沁苦恼托腮:“青青,你说我想成个婚怎么就这么难?”
温憬仪“噗嗤”笑出声,点点她道:“还好顾大人清明自持,没有被你的馊主意带歪了,否则你们就算此时能侥幸过关,后头也有数不尽的麻烦事等着。”
眼见温沁像霜打了的白菜一般没精神,温憬仪沉吟片刻后,道:“待我成婚时,请平王妃来替我做全福人插簪吧。”
此话一出,温沁大惊失色:“你要作甚?我母妃若再见你风光出嫁,回头还不得将我念叨死。”
“说什么呢,一点忌讳也没有。”温憬仪无奈地白了她一眼,道:“届时我会好好劝说叔母,自然有你的好处。”
温沁这才改颜换色,重新笑眯眯地挽住温憬仪的胳膊道:“青青,还是你对我最好。不过,我母妃膝下没有儿子,你让她做你的全福人,不太好吧?”
温憬仪摇头道:“我不在乎这个,何况天若允我,自然会给我子女双全的福分,天若不允,我也不会强求。”
“不错,有太师大人护着你,你便做出这天下第一等离经叛道的事来,恐怕在他眼中也只觉得你可爱。”
这话从温沁口中说来,透着几分酸溜溜的羡慕。
温憬仪举盏敬她,挑挑眉道:“我从小循规蹈矩,师兄自然愿意纵着我一些。你历来喜欢出其不意,顾大人端方守正,最适合做你这野马的笼头。”
一席话听得温沁嘟嘟嘴,想反驳又觉得在理。
看她这幅模样,温憬仪抬手塞了一块蜜糕在嘴中,掩饰住了唇边有些神秘的笑容。
***
日子进了三月,京城上下的议论风向已从过年时的逆王谋反改换为景宁公主与太师大人的婚典。
冯子阶坐在春茗茶舍的二层临窗雅座,痴痴望着杯中微微漾开的深褐色茶汤发呆。
不论他走到何处,都避不开耳边不绝如缕的高谈阔论。
即便是聚满了学子和文人的春茗茶舍,也未必都是墨香书卷气息,更有家长里短的流言充斥。
“昨日诸位可去太师府前观礼了?我倒是去了,挤得人满为患,热闹不已。若让我用四个字评价,那只能是,大开眼界!”
此话一出,周遭人都不禁起哄。
“说说!说说!”
“我昨日家中小女咳疾发作,为了照顾她,倒是没去成。继远兄既然见了世面,不妨说来听听,何谓‘大开眼界’?”
那名唤“继远”的男子,闻言洋洋得意道:“诸位有所不知,京城女子出嫁前都有一遭送嫁妆到男方家中的礼节,称为‘晒嫁’。顾名思义,这晒的么,便是女儿家的嫁妆。”
“京城多达官豪富,对女儿的嫁妆自来不吝啬,越是阔气的嫁妆,越能体现出女儿在家中受宠的程度,这可是面上增光的好事。”
“只说我这些年也算看过了不少晒嫁的行头,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奈何同景宁公主的嫁妆比起来,那也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景宁公主不就是先头的永嘉郡主?她的父母,是显圣帝时的盛德太子夫妇,当今陛下的亲兄嫂。皇室宗女出嫁,规制便摆在那里,民间又有几人能同她相比?继远兄这般说就没意思了。”
继远冷笑一声,道:“规制没意思?那你告诉我,皇室规制可会要求把晁宪之的《伤怀赋》真迹随随便便赏给一个公主作嫁妆带出宫去?”
这声反问一出,周遭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座皆为文人墨客,前朝名士晁宪之的声名如雷贯耳,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晁宪之书画奇绝,名冠天下,引得多少文人墨客趋之若鹜,恨不能投入他门下做一学生,更有甚者,前朝皇帝对他引为知己大加赞赏、屡番赏赐。
可此人性格低调内敛,不仅不开馆教授,更是三拒皇帝入仕邀约,只为专注照顾患病的妻子。
也因此,他一生作品不多,绝笔真迹便是一篇写给亡妻的《伤怀赋》,此赋写就当日,他便匍匐在亡妻榻边,随她一道驾鹤西去了。
《伤怀赋》历来只有名头传于世间,鲜有人见过,众人亲耳听闻此名作出现在公主的嫁妆中,岂有不骇然的道理。
“这、这可是真的?”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小心翼翼出言探问,众人一起看向继远。
继远得意地瞥了他们一眼,故弄玄虚道:“眼见为实!《伤怀赋》就大大方方摆在了书册箱的皮头上,容不得我这等嗜书如命之人忽视。”
有人不禁反问:“景宁公主一个女子,收藏此等传世名作做甚?从前也没听闻过她有什么书画才情的名头外传,《伤怀赋》流落到她手里,岂不是等于明珠暗投,白白可惜了!”
语气中多有不平、鄙夷情绪。
一众文人不禁连连点头,颇为赞同。
“依我看,那倒不是她一个无知女子会收藏的东西。”继远却语出惊人地提出了另一个观点:“多半是太师大人的珍品被她用手段得了去,借此晒嫁的机会作炫耀之举。”
“太师大人一世英明,到底还是难敌温柔乡诱惑,竟连这等名作都舍得拱手相让,真是令人痛心!”
此话一出,引得在场之人皆出声附和。
一个女人会收藏名家名作?想想都觉得可笑。若是传闻中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太师大人,则合情理得多。
“有理。”
“说得不错。”
冯子阶漠然将杯中茶汤倾掷,重重将茶杯顿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喧嚣热闹的高谈阔论被这一声金石之音打断,春茗茶舍的二楼霎时间陷入沉寂,众人一道看向窗边孑然独坐的那道清冷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