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蕴飞快瞥了一眼九皇子和九皇子妃二人,又快速收回目光,他朝嘉帝行礼:“蕴儿见过皇祖父,皇祖父万福金安。”
九皇子恍若一口大钟天降,将他牢牢罩住,僧人用力敲击钟身,于是他被震的脑浆迸溅,肝胆俱裂。
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嘉帝免了杜蕴和杜长兰二人的礼,杜蕴瞧着九皇子,故意道:“皇祖父,不知这位是蕴儿的哪位皇叔?”
九皇子:………
九皇子妃终于从晕眩中回神,她还来不及忆起方才发生何时事,便看见杜蕴俏生生站在她面前,一时怒火中烧:“小畜生,你怎么会啊――”
九皇子妃脸颊骤痛,整个人被九皇子反手一巴掌打偏在地,她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太过震惊,此刻反而是茫然主导一切情绪,她轻声唤:“殿下?”
九皇子大声呵斥:“你这蠢妇,事情还未查明,你怎可随意攀咬人。”
九皇子不敢抬头去看嘉帝的脸,他知道,他们今日是做了小丑了。
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得赶快扫清尾巴,否则谋害皇嗣的名头砸下来,他也得吃挂落。
九皇子心思转的极快,他细细瞧着小少年的脸,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张人脸。
是了,只要看着杜蕴那张脸,便该知晓杜蕴与元文太子有渊源。
九皇子暗恨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同杜家父子接触,若是他早知道……
他垂下眼,掩去自己恶毒的念头。
九皇子尽量稳着声音,努力扯出一个和缓的笑,可这实在太为难他了,他最后只能放弃,对杜蕴道:“你叫蕴儿吧,我是你九皇叔。”
杜蕴拱手见礼,“蕴儿见过九皇叔,九皇婶。”
九皇子妃的一丝理智回笼,她环视四周,甚至胆大妄为的看向龙案之后的天子。
她终于察觉有异,惊疑不定的望向杜蕴,浑身颤抖着,不知是气杀弟仇人摇身一变成了龙孙,还是害怕她方才当着天子的面要剐了龙孙。或许二者皆有。
激烈的情绪冲击下,九皇子妃再也受不住,两眼一闭晕死了过去。
嘉帝令人将其拽下,九皇子见势不妙,也拱手告退。
殿内没了外人,杜蕴便亲热的拉着他爹的手同天子寒暄,十句话里七句都在夸赞杜长兰。
小少年的心思太稚嫩,他一朝认祖归宗,迫切的想为养父谋利,殊不知反而会害了杜长兰。
大内侍内心叹了口气。
杜长兰止住儿子的话,禀明今日来由,他意外的平静,没有养子竟是皇孙的窃喜,也没有面对天子的畏怯。
嘉帝刚因为杜蕴偏向杜长兰的不满又散去。平心而论,青年不论才学还是秉性都挑不出错。
此时,葛国丈求见。
简单寒暄后,葛国丈便道出来意。他说:“此次事件对蕴儿来说到底不美,若是就这么认回来,世人恐会怀疑皇室以权压人,于蕴儿名声不利。因此老臣想着令杜状元之子假死,蕴儿金蝉脱壳,以全新的身份回宫。”
杜蕴当即反对,这样就抹去他同他爹的过往了,那么多的美好日子就这么烟消云散,怎么可以。
“我不同意。”小少年高声道。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失礼,于是拱手礼道:“皇祖父,曾外祖,这天下事避不开一个理字,是非曲直如何,蕴儿一定会查清楚,拿出铁证证明自己清白。”
“好孩子。你不明白众口铄金的道理。”葛国丈揽着他耐心哄劝,“不论你拿出什么证据,世人都不会信的,他们只会觉得是天家在堵悠悠众口…”
杜长兰从始至终沉默着,仿佛一个背景板,而此刻葛国丈将目光投向他,话却是对杜蕴说的:“老夫知你同杜大人感情深厚,先过了眼下这关。来日你去寻杜大人便是,不会影响你们什么。”
这话当真是哄孩子了。
若真是如此,杜蕴大可光明正大以杜长兰养子身份回到皇宫。
什么怕世人说皇室以权压人,这个时候黎四郎又不是皇亲国戚了?
真够灵活多变的。
这件事传出去,再辅以证据,人们只会惊叹案子的曲折与离奇,代入杜蕴视角,有一种身陷囹圄却发现自己是龙孙,终于有处说理的爽感,戏班子都能把这出戏给排个三百回。
葛国丈所谓的影响杜蕴名声的担忧,根本不值一提。
但葛国丈言语时,天子不发一语,便是默认。
他们想淡去杜蕴同杜长兰的情分。
杜长兰的“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顺着葛国丈的话说下去。
于是当日下午,杜状元之子命丧牢狱的消息传出,一道传出的还有杜状元之子的冤情。
不是杜小公子跋扈杀人,而是黎四郎害人在先,杜小公子为了保护小郡王不得已反击,奈何杜小公子年岁太小受到黎四郎重创,于牢中伤重不治身亡。
天子大怒,重罚九皇子妃和黎家人,九皇子禁足一载。可也换不回杜状元之子的性命。
杜长兰的上峰特意给杜长兰放了半月哀假,次日上峰接到同僚信息,惊讶过后便是愤愤。
狡猾的杜长兰,竟敢哄骗他。杜蕴哪是身亡了,分明是进宫享福了。
而苏覃和唐庶吉士散值后匆匆赶来小院,神色悲戚:“杜兄,杜兄节哀。人还是要…”
杜蕴捧着一本书从书房出来,差点将苏覃和唐庶吉士惊去三魂两魄。
杜长兰扶住二人,进花厅落座,叹道:“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说的。蕴儿没死。”
杜长兰隐去一些细节,将杜蕴的真实身份道来,苏唐二人晕晕乎乎,半晌回不过神。
他们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小少年,顿时起身行礼。
“别呀。”杜蕴摆手道:“咱们又不是头回见,哪用什么虚礼。”
小少年坐在杜长兰左下首,捻了一块糕点悠悠吃着。崔遥伯伯说,他落难时苏唐二人都尽心帮忙,杜蕴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因此他对苏唐二人感官很好。
第130章 严奉若上京
秋日的寒凉终究是吹来了若河县, 巳时两刻,儿提着信管匆匆进院,“公子, 公子, 上京来信了。”
严奉若大开屋门,屋外的凉风一吹又低低咳嗽, 他强行压住喉咙间的痒意, 接过信管。
‘奉若兄,见之如面, 久不通函……’
信中杜长兰将杜蕴身份之事精简道来,严奉若浏览而过, 捏着信纸的手倏地收紧, 力道之大令指甲盖泛出青白。
儿惊疑不定:“公子,发生何事了?”
严奉若沉声道:“去取火折子来。”
他将信纸悉数焚毁, 双眸映出灰烬才带人赶往奉山村。
儿不明所以:“公子, 我们这是要做甚?”
“去取一件重要之物。”严奉若抚着心口,那里还在快速跳动, 突然的情绪波动令他头脑阵阵眩晕。
儿迅速取了药丸喂他服下,严奉若这才恢复清明。
李府马车疾行,赶在午时后抵达村口, 这会子村口并无什么人。严奉若挥舞着采药所用的小锄头沿着泡桐树浅挖。
“公子,这种粗活让小的来罢。”
严奉若道:“你小心些,树下埋了一块玉,你莫伤着了。”
儿精神一紧,他沿着泡桐树浅浅挖着, 眼见要引来村中人时,他们在褐色的泥土里看到一点乳白。
儿立刻弃了锄头, 用双手扒拉,果然寻得一块双龙戏珠的圆形玉佩。
“公子,是这个吗?”
严奉若以方帕擦拭,拂去玉佩上的泥尘。玉佩在土中多年,不但没被腐蚀,反而更加润泽。
他抬头看向头顶的泡桐树,苍茂的绿叶逐渐落下,再过些时候,泡桐树就只剩了光秃秃的枝丫。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可越过冬日,灰朴朴的枝丫上又会重新焕发新芽。
生命不止,希望不灭。
当日蕴儿的娘亲是否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
严奉若握着玉佩,沉沉吐出一口气,他小心将玉佩包裹好,揣入怀中。
“走罢。”他道。
然而马车刚要离去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是长兰的友人吗?”
村里人见严奉若气势不凡,第一时间将他与杜长兰联系在一处,通知杜家人。
杜老娘奔上前来,又重复了一遍问话。
严奉若掀开车帘,下车问好。杜老娘一见是他,高兴不已。
“严公子,你忽然来访,是不是因为长兰?”
“长兰在上京过得好吗?”
“几个月没见他,我心中想念得紧,长兰那孩子有没有家书给我们?”杜老娘一连串问话几乎不给严奉若回答的时机,还是儿提醒,杜老娘才不好意思道:“严公子,老婆子是乡下人,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严奉若扶着她,宽慰道:“伯母言重了,长兰在上京一切都好,你们无需担心。”
顿了顿,他扯了个谎:“长兰之前玩闹,在泡桐树下埋了东西,此次传信令我帮他取回。”
杜老娘好奇的望着他,“什么东西?”
“一文钱。”严奉若道:“长兰只叫我去看,他一个劲儿说是好东西,十分重要。我以为是要事就特意跑了一趟,谁知只是一枚铜板。”
杜老娘眸光一软,脸上露出笑,“这孩子怎么还这么胡来……”
随后杜老娘意识到小儿子这是把人戏耍了一通,赶紧帮着打圆场,又盛情邀请严奉若去杜家吃一顿饭。
大中午耍着人饿着肚子跑来回,再好的感情也淡了。
小儿子不懂事,只有她这个当娘的多看顾些了。
杜老娘心中烦忧,又有一种隐秘的成就感。仿佛她不是废人,她还能为心爱的小儿子做些事。
为了维护杜长兰的对外影响,杜老娘帮着想好措辞,压根不用严奉若费心…
杜老娘亲自宰了一只小公鸡,大火焖烧,劝严奉若吃了满满一碗,还给人塞了一篮子鸡蛋和青菜进马车。
严奉若啼笑皆非,再三道谢。最后在杜家人的欢送中,李府马车离开了奉山村。
马车经过镇子时,严奉若去学堂看望父亲。
严秀才惊喜过望,又是沏茶又是摆点心,偏他平日里不爱食用甜食,翻箱倒柜只找出三两块,孤零零躺在盘中,点心边缘还有些化了。
严秀才皱眉:“你歇歇,为父这就唤人去买。”
严奉若拦住他,“爹不必麻烦,我此番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严秀才见儿子神色严肃,他也坐回圆凳,严奉若斟酌用词,少顷道:“长兰与我传信,道他在京中遇着麻烦,需得我去一趟。我…”
严秀才冷硬的面容里透出两分柔情,“你担忧长兰,想去便去罢。”
严秀才知晓儿子的身子情况,既然无法走科举的路子,那去上京瞧瞧世面也是好的。
如此聪慧灵秀的孩子却困在小小的若河县,严秀才每每思及此,便是一阵隐痛。
严奉若攥紧了手,“爹……”
他起身朝严秀才深深一礼,“此番儿远行,盼父珍重自身。”
严秀才双唇翕动,他稳稳扶起儿子,目光一寸寸扫过儿子的眉眼,心中有千般叮嘱,万般柔情,可到嘴边只是简单空白的一句:“你也保重自身。”
他也似是懊恼,还想再补上两句关心的话,可嘴就像蚌壳,怎么也张不开。
最后他只能一步步将儿子送出学堂,看着儿子上了马车。
“奉若。”严秀才终是没忍住唤了一句。
严奉若眉眼微弯,双眸灿若玉石琥珀,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与温柔,“我都明白,爹。”
那声“爹”像夏日山林石缝里的小溪淌过,抚平了严秀才的焦躁与离别的不舍。
次日一早,严奉若赶往上京。
而他上京的书信先一步抵达,杜长兰将书信收拣,心情颇好。
他打开书房门,吩咐道:“十七赶车,我们出门。”
莫十七眼睛一亮,出了小巷她才问:“大人去哪里,茶楼还是点心铺子?”
杜长兰的含笑声从车内传出:“今日你做主。”
马车顿时快了,杜长兰轻笑着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光不经意落在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
自蕴哥儿回宫后,天子赐下许多贵重珠宝及大量现银,小少年恨不得全搬他跟前。
还是杜长兰几番劝说,小少年才收敛,杜长兰拿了两千两银票,又收下若干珠宝。
他知道这是天子和葛老想看到的,若他什么都不要,天子反而会怀疑他是否所谋更大?
他此举安了杜蕴的心,也安天子和葛老的心。
当然,有华服珠宝加身,日子更为富裕,他为什么要拒绝。
人一旦有吃苦的念头,这辈子的苦便无论如何也吃不完了。
杜长兰偏偏反其道而行,他就爱享乐,且一直享乐。
这一个下午莫十七带着杜长兰将南城有名的吃食铺子逛了个遍,吃的肚儿滚圆,马车里还塞了一大堆。
她幸福的捧着撑起的肚子,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觉得跟着杜大人真好。
杜长兰看她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哼笑一声,收回目光时发现莫十七的袖摆泛了毛边。
于是他令莫十七赶去成衣铺子。
下马车时,杜长兰看着眼前人,约摸二十上下,莫十七比他矮半个头,肤色不如寻常女子白皙,但双颊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任谁来看都是蓬勃而富有生机。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倒映杜长兰的身影。
“大人?”
杜长兰同她进店,伙计热情的迎上来,杜长兰摆摆手:“我们先瞧瞧。”
他轻声朝莫十七道:“去选几身你喜欢的。”
眼前人顿时睁大眼睛,下一刻在铺子内转悠起来,她选了三套男装,随后又期期艾艾捧着一套女装,眼里盛着渴求。
杜长兰笑道:“你上身瞧瞧。”
莫十七顿时雀跃不已,抱着新衣进了隔衣间,前面几套中规中矩,与她平日里的款式差不离,只是料子更好些。
而当她换上女装出来之后,伙计惊的打翻柜台上衣架。
杜长兰神情微妙。
莫十七往他跟前凑,赧然道:“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杜长兰默默端起一盏茶呷了一口,压下心中的吐槽。
莫十七男装时,人皆叹容貌中上,好郎君也,便知她样貌差不到哪去。
奈何这人挑了一身白色打底绣海棠的鸡心领襦裙,头发却用布包束着,脚踩布鞋,哪怕把头发散下来也好……
眼前这一幕当真给杜长兰一种林妹妹脚踢景阳冈大虫的荒谬感。
莫十七等不到回应,再次追问,忽然眼前一花,她被笼进宽大的阴影里,顿时连呼吸都止住了。
下一刻她肩上痒痒,原是乌发垂落,杜长兰拨了拨她的额前,分出一个大致纹路,如此同身上的裙子和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