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姨有些尴尬惶恐地搓了搓手，程三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在意。
等华姨出去执行任务后，程三有些担忧地看着一直沉默不语望着窗外的程匿，他口中的第一课，便是邱全仁用相同手段让他觉得自己记忆错乱，所有人都告诉他大小姐是自杀而非他杀。
程三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前的漂亮少年此时早已不是当年每晚都在噩梦中哭醒的小孩，二十年一晃而过，自己亲手养大的男孩却长成了在黑暗中独行的孤狼。
“姐姐。” 程匿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蓝天轻声换了下程三。此刻正是晴空万 里的夏季。阳光以不可阻挡之势照亮每一处角落，除了他。他不明白华笑语的资料上为何会写着喜欢蓝天白云，喜欢温暖阳光，明明此刻他坐在窗明几净的落地窗边上，全身沐浴在金黄的光线之下，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是因为她拥所谓的亲情吗？如果他也有亲情，是否就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蓝天的广阔呢？为何他把程三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却也依旧感受不到亲情？
程匿望着窗外的蓝天，第一次开始迷茫。那个女孩分明与他一样有着惨不忍睹的童年，却能够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地活在庇护之下，被那个卧底宠成单纯、轻信、娇纵的蠢货。
凭什么？
他不明白，也没有多余的良善，所以他全程都在作壁上观，冷漠地看着蒋磊一步一步将那个卧底拖入邱全仁设计好地陷阱当中，看着那个卧底用自己的生命信仰为她偷来的十年幸福在顷刻间化为虚影。
每个人的一生，悲苦本就是固定好的不是吗？她这十年偷来的幸福，本就该加倍地还回去不是吗？
他这样想着，漠然地看着自己对华笑语设定的所有计划，“这是她应当承受的代价，我只不过是顺着被矫正归位的轨道设计后面的方向罢了，对吗？”
程三愣愣地听着程匿的话，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的弟弟在否认自己对那个小姑娘的嫉妒。
“人各有命。” 她干巴巴地吐出这四个字，内心胀满了酸涩。他太苦了，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黑太冷，尽管那个女孩被规划的每一条道路，结局都是必死无疑，但那又何妨呢？
这一路走来，鲜血早已沾满了她的双手，洗都洗不掉。可是，只要她的弟弟手上干干净净，只要她的弟弟能够如愿以偿复仇成功，多害一人少害一人又有什么所谓呢？
“弟弟，” 她慢慢搂住程匿的肩膀，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程匿，“服用了嘉果的人，死了就查不出任何线索。没了老华研究的那个药粉，她就是个将死之人了。我们保她活到作为证据交给警察的那一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弟弟，我会用生命保护你远离嘉果。” 程三坚定不移地说道，“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就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大小姐希望你过的正常日子。”
“普普通通啊...” 程匿听着她的话，忽然嗤笑一声，“我昨晚看书，上面说相传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不周，本身就被视为不完整、灾难的集合体。”
“诶，姐姐！” 他忽然仰着头望着程三，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单纯笑容，兴致勃勃地说道，“姐姐，你说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要不要一起找到这个不周山，然后藏在山里面再也不会被找到了！”
“好好好，” 程三见他露出了笑容，哪里还会在意他说的是什么，连连应着，“上天入地，我都要把这个不周山给弟弟找到。”
程匿看着眼前普通平凡的女子站在窗边，身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她是陪着自己一路披荆斩棘走来的姐姐，是自己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忽然间有些触动，他好像明白了华笑语为何会热爱蓝天白云。
她热爱的哪里是蓝天白云呢？分明这个世间独属于自己的天地罢了。
......
“她的病情恶化得太重了。”
“怎么会这样？” 程匿看到华笑语的病情报告后有些意外。尽管他这个计算机天才对医学一窍不通，可那报告上触目惊心的措辞分明是给她开启了生命倒计时。
“这和她自己不想活下去的情绪也有关系。”
程匿听着医生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一向习惯运筹帷幄，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华笑语病情恶化，提前进入生命倒计时也是自己预料的可能性之一，只不过这种情况在他的计划之中是放弃治疗，找到合适机会送给邱全仁。
既能让邱全仁更加信任自己，又能争取到邱全仁手中嘉果康复研究的这条线，从而接触到更多嘉果使用者。
他能够接触到的这类人越多，供给警方的证据就越多，复仇的进度就越快。简直对他没有任何的坏处，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却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定。
四年，他亲眼看着这朵温室中娇艳欲滴的花一点一点地枯萎，从十八岁意气风发的明艳开朗到了现在骨瘦嶙峋的厌世颓废。
是他造成的吗？不是吧，他没有动任何手段，只不过也没有伸出任何援手。
旁观者有罪吗？他不知道，他自己本就行走在黑暗当中，又有什么义务去保护被偷到温室里娇养的花朵呢？
可是为什么他此刻，却觉得如此难以做抉择？程匿默默望着窗外的草坪，他很讨厌这种不在自己掌控当中的感觉，失控是他绝不允许的存在
“华小姐将医生给的药又丢进垃圾桶了。” 程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程匿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情绪。
“找死。” 程匿沉了声线，有些烦燥地将手中的笔砸到地上。
程三有些意外地看着程匿极为罕见的情绪外露，直觉这个华小姐或许会带来一些变数。
“今晚去华姨家，我要亲自看看华笑语到底离死还有多远。” 程匿说完便转身走出了书房，独留程三一脸震惊地望着程匿远去的背影。
绝不和当事人有任何明面接触，这是程匿在亲手杀死大少爷后给自己立下的第一个规矩。程三沉思着，看着书桌上密密麻麻的规划，每一条都是对华小姐以后的设想安排，事无巨细到每一步的所有可能走向。
忽然间她感觉有那么一丝的可能，程匿的黑夜里或许会有光，神明终究会大发慈悲眷顾自己随手设定的悲苦人儿。
夜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尽管如此，程匿和程三依旧准时出现在华姨的屋中。透过极为隐蔽的摄像头，程匿看着画面中蜷缩在诺大沙发上的女孩，似乎是在做噩梦。她紧闭双眼，紧锁眉头，嘴里喃喃得喊道快跑，快跑...
“不要啊！” 只见女孩一声尖叫后，猛然从梦中惊醒。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在想着什么。
“华小姐似乎经常做噩梦，从梦中的呓语来看很有可能是同一个。” 华姨恭敬地站在程匿身边，看着他悲喜不明的神情，斟酌地说道。
程匿看着屏幕中华笑语茫然无助的神情，眼前猛然闪过是十年前的那晚，她抱着那条早就断气的小狗，也是这般神情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男孩。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驶上，手中的枪膛还在微微发烫得冒着白烟。
季洧川之子，是他获取邱全仁信任的重要棋子，也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在他的十一岁。
他不仅仅只是个旁观者，他其实也是她生命中的侩子手之一。这个荒诞念想在他心底滋生，随之翻腾而上的还有莫名的欣喜。
他本就该救她，不是吗？
......
华笑语的病情有了新的变化。
好消息是原来的病危情况被完全推翻；坏消息是她将自己的生命力完全给予在分裂出来的人格里。
她将新人格命名为‘肖宇’，通过脑电波可视化以及她自己行为的分析，‘肖宇’这个人格融合了季洧川的儿子和那条小白狗的各种特征。
这意味着，她自身的认知已经完全混乱，其中对人脸的认知混乱极为突出。
更坏的消息是，‘肖宇’这个人格不仅意识到了自己只是人格，并且发现了隐藏在幕后观察的他们。
程匿坐在监控房中，静静听着华笑语自言自语地和‘肖宇’说着出国治疗的事情。
——“姐姐同意去治病了？”
——“难得程医生提出需求，毕竟他给我看病也不收钱。”
——“我看姐姐是懒，懒得和人争论吧。那我也要去！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随便，那你去和程医生讲吧。”
屏幕里原本安静垂眸的华笑语忽然抬起头来，只见她直勾勾盯着闪烁红光的监控器，嘴巴一开一合说着话，
“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程匿还是没忍住，来到病房中冷漠地看着眼前截然不同的华笑语。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她让我和你说。” ‘肖宇’嗤笑一声，吊儿郎当地说着，“她现在很依赖我，你说，如果她知道我只是一个人格，会不会发狂到自杀？”
程匿看着眼前的漂亮女孩，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疗养后，白皙的脸蛋上渐渐有了红润。
可现在这朵被精心呵护的花儿口中，说出的都是些轻挑陌生的音调，让他有些不爽。程匿微微挑眉，金丝框眼镜折射出冷峻的光芒，“威胁我？”
“怎么算威胁呢？” ‘肖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们来做个交 易。”
“你只不过是一个人格罢了，想什么时候出现就什么时候出现。还用得着和我谈交易，只为与她一起出国？” 程匿玩味地捏了捏手中的笔，气定神闲地慢慢说道。
“不是和她一起出国，而是只有我们出国，让她完全相信，肖宇这个人真实存在。 ”
“什么意思？”
“我要你，扮演我。”
......
程匿一宿没睡，脑海中皆是‘肖宇’对他说的荒唐话，更荒唐的是，他居然答应了！
‘肖宇’说他并没有想要占有主人格的恶意，只不过不甘心自己仅仅只是一个人格，他渴望真实地存在一会。
尽管他知道‘肖宇’心思重，嘴里没一句实话，但依旧还是答应了。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害怕看到那朵娇花再次被摧残崩溃，或许是不愿自己的付出白白付之东流。
那个雨夜华笑语突然精神分裂，可是当时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他却并未察觉，甚至他都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自那以后，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自学医学，借用远在海外的好兄弟张行舟的名字参加一个又一个相关病情的学术讨论会。
扮演就扮演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个人格迟早要被抹杀的，总不可能扮演一辈子吧。
他静静想着，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静谧柔和的月光均匀洒满这个世界，包括他，包括熟睡的华笑语。
次日。
他亲手将促使人产生幻觉的橙黄色药片放在华笑语的手中，告诉她自己不能陪同一起去了。
“这样真的能骗过华小姐吗？” 程三有些犹豫地站在程匿身侧，看着不远处自言自语，一会笑一会平静的华笑语。
“试试吧。肖宇这个人格的自主意识太强，我们在还没完全制定好治疗方案的情况下，暂时不要惹怒他。” 程匿淡淡说道，顺手接过程三手中的美瞳。
程三一脸复杂地看着平静地戴美瞳的程匿，不知为何，她的右眼开始突突直跳。她很想问一下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可是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如今眼前这个比她搞了半个头的男孩，心思缜密深沉到她如论如何也看不透的地步。他这样做，总归是有他的想法的，程三自己安慰着自己。
可是，面具一旦戴上，真的还会有取下来的一天吗？
程三摇摇脑袋，什么面具不面具的，不过就一个要被抹杀的人格罢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陪着程匿做他想做的所有事情，并且远离嘉果。
至于华小姐，如果她能成为小少爷的光自然是好的，不能的话，作为局中的重要棋子，她也一样会保护到任务完成。
程三一边默默盘算着，一边看着程匿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薄唇默默画厚。不出一会，印象中肖宇的形象便跃然脸上。
邱宅的训练营里什么都要学习，包括化妆术。程三从进训练营的第一天起就在练习化妆，将自己化成普通到毫无记忆点的妆容。
她的化妆术向来是佼佼者，却依旧还是赶不上程匿的手法。
或者说，邱宅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易容手法能够比得上程匿。
天才少年，不仅仅只有万众瞩目，冉冉升起的周元；还有在黑暗中野蛮生长，藏拙伪装的他。
“这趟出国，若是解决了华小姐的病情，弟弟准备要怎么做？”
程匿收拾着手中的化妆工具，听到程三的问题顿了顿。他垂下眼眸，慢慢说道，
“那她将会是交给周元的完美证据。”
......
神明啊，倘若你真的存在，能否睁开眼看看这造化弄人的宿命。
......
华笑语的精神世界开始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除了‘肖宇’这个人格之外，在某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又分裂出了一个‘小护士’。
人格分裂带来的后果便是加速她身体机能的退化，直至住进重症监护室。
程匿来来回回地踱步在病房外，华笑语再三的突变病情使他也逐渐习惯了不受控的情况。他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做出了当下最好的规划。
抹杀所有人格。
可是，再缜密的计划也会有疏忽之处。
给华笑语进行抹杀人格的心理医生，好巧不巧，就是当年华笑语的养父请来给华笑语催眠抹去记忆的那位。
心理医生认出了华笑语，并告知了邱全仁。
当年活体实验的那批小孩，皆被权贵们领养回去观察。死的死，残的残，只有华笑语一人还活得像个人样。嘉果实验怎么都无法突破瓶颈的邱全仁喜出望外，连夜找到姜立和连依，让他们利用血缘关系将华笑语合法软禁在一家私人医院当中。
邱宅的审讯室当真难熬啊，程匿血肉模糊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之上，皮肉被带着倒刺的皮鞭生生撕开，他的鼻腔里只有血液的铁腥味。
也不知道那朵花现在的处境如何了，他盘算着华笑语醒来的时间应该是两天后，无论如何他也要在两天里逃到医院确认一下她的病情。
绝不能让邱全仁知道她濒临死亡，否则她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他目光清明地盯着天花板，脑海中飞速规划着各种计划。
好在胡凯尔手下留了情，让他目前不至于完全陷入昏迷。
连着几天地折磨，他与程三都咬牙挺了过来，再加上胡凯尔在一旁求情，邱全仁半信半疑将他们从审讯室中放了出来。
做尽丧心病狂的事情，邱全仁越发变得多疑谨慎且惜命。他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却又不能没有心腹替他做事。
于是，嘉果和烟卷成了他操控人心的不二途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肯完全信任程匿的原因。在他看来，再多的投名状，也不如咬一口嘉果来得让人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