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后的东西,孟姮一件儿也不想留在宫里。
郑浔一进内室,就看到文贤皇后的用物摆得到处都是,虽没到扎眼的地步,始终难逃刻意之嫌。
永嘉公主是女儿家,心思更为细腻,郑浔对她也比对阿丑和喜子有耐性。进门先顺手拿起先皇后常戴的一副头面上下摸了,才叹:“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万载,说的就是你母亲了。”
“您怎么来了?屋子里乱糟糟的,让您见笑了。”
永嘉公主话说得漂亮,脸上也带了笑,就是不肯起身给郑皇后见礼。
郑浔不稀罕跟孩子置气,自己扶着小几坐下,看着宫人们忙来忙去,略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就预备跟郑娘娘生一辈子气?连你弟弟都不见了?”
圆圆并没有生阿丑的气,甚至她也没有生继后的气。她知道郑皇贵妃是继后的最佳人选,她甚至知道郑浔是叫圣人架到这个位子上来的,她只是难过。
“我才没有那样小气!不过长大了,便不像儿时那样爱玩爱闹……二弟事情又忙,我不想耽误他读书上进。”
这话叫永嘉公主说的,可谓理不直气也壮。
郑皇后听了,就看着永嘉公主古怪地笑:“你不生气,你就是看着我,连一声郑娘娘也不肯唤。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虽比不上文贤皇后疼你宠你,却也真心实意把你当女儿在爱护,你自个儿说是不是?”
永嘉公主耸着肩头,腰背一直紧绷,生怕在继后跟前露怯,语气里又有些不知名的落寞:“您如今都是皇后了,我生不生气,与您又没多大的干系……还管我作甚?”
郑浔简直要被这番话气笑了:“我不管你谁管你?难道指望你祖母父亲教你如何当好新妇么?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大姑娘家家的,净说些孩子气的话!”
继后的语气并不委婉,逼得永嘉公主也拉下脸来:“您如今得意,又是长辈,自然可以随意指摘我的不是!”
永嘉公主介意什么,郑浔心里大致有谱。她只轻轻叹气:“你母亲已经为陛下的千秋功业赔进一生,已经可怜到了极点,你好好一个年轻姑娘,还要走上她的老路不成?你这样跟我使性子,跟你爹使性子,天长日久下来,能落着好?”
“您说得轻巧,可那是我娘一条命!您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娘死了,你们照常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没一个为她尽哀!都是女人,凭什么她就要比你们短命,比你们受罪,您自己说,这公平吗!”
文贤皇后过世以来,圣人只忙着糊弄前朝大臣,一心都在维持他珍爱发妻的形象,的确从来也不曾问过永嘉公主的所思所想。圆圆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连阿丑都知道些圣人的底细,更别说这个已经及笄的大女儿。
母女之情,怎能轻易割舍。
圆圆是个好孩子,郑浔心里不忍,便朝她伸手:“你不是生气,是委屈,对不对?”
这话想是触动了嫡公主的心肠,等她再转过头来,就是一脸泪痕:“不!我是恨!我恨我爹,我恨你们!”
郑浔的脸上没有任何情感波澜,她的话也十分寡淡:“恨就恨罢,恨着恨着就不恨了……”
看女孩儿哭得可怜,郑浔又起身把她抱进怀里,安抚道:“哭吧哭吧,哭久了就会好,痛过这一阵,你还是尊贵无比的王姬帝女。”
永嘉公主趴在继母胸前,抽抽噎噎:“郑娘娘,我知道我是皇女,我也愿意替爹的江山社稷倾尽所有,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要逼死我娘?”
郑浔轻拍了女孩儿后背,说:“娘娘也不知道,君心难测,娘娘都不知道自个儿还能活到哪天,哪里就通晓一切了。”
等永嘉公主痛痛快快哭一回,把这一年多的委屈和憋闷都尽情释放出来,郑浔就仔仔细细与她讲了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
虽是金枝玉叶,权势滔天,但一朝出门,就有许多顾忌。公婆妯娌,丈夫小姑,与这些人的相处,样样都是学问。
郑浔皇家媳妇当久了,说起经验来头头是道:“你自小懂得分寸,我本来不该多言,只一条,出门在外需谨记不卑不亢。驸马纵身份上差些,你若心里嫌弃,面儿上也不能叫人看出来。黄家是言情书网,他家二郎我与你爹前些日子又仔细相看过一回,相貌品性,举止言谈都算得上出色。只要夫妻互敬互重,哪怕少些情爱,也是能相携白头的,明白吗?”
孟姮看了圣人的后宫,就隐约知道一点儿夫妻相处的窍门儿,经了继后的提醒,说出来的话更为顺耳:“又不是人人都有徐娘娘那样好的福气,郑娘娘,我明白的。”
徐沅命好,这是众人都认可的事实。郑浔轻轻拨弄开孟姮侧脸上的碎发,再一次语重心长地同她讲:“你同小沅生得就像,幼时还只有形似,如今越发连神韵都像她,只怕人生际遇也差不离,原不用妄自菲薄。”
孟姮仔细回想了徐贤妃的种种经历,又轻轻摇了摇头:“徐娘娘看着鲜花着锦,实则空有噱头。您在宫里熬了许多年,大小还混了个正妻的身份。真计较起来,徐娘娘这辈子,除了儿子,一点儿实际的也没把握住,我再不想这样的。”
孩子大了,对是非善恶有了自己的见解,郑浔无意扭转永嘉公主的心思,又附耳教了一些出嫁女待人接物的细节,就匆匆离去。
总归不是亲生的,话说到这份上,就够用了。
继后的为人,倒是光明磊落,这是缀霞对郑皇后的盛赞。
本是从小就亲近的娘娘,孟姮不愿在背后说郑浔的闲话,但听了贴身宫女这种无谓的吹嘘,反而皱了眉:“郑娘娘自然是好的,那些话也是为我操持,但要说光明磊落,却也够不着。”
缀霞不解其意,赶忙放下手中的首饰匣子,追问道:“您婚期将近,郑娘娘作为尊长,肯将话说得这般深刻,已极为难得了。”
继后用心良苦,永嘉公主看在眼里,但她却没昏头,甚至极为清醒:“爹让郑娘娘为后,就是打定主意要立阿丑当太子。我是唯一的嫡公主,又与内阁重臣连着姻亲,就算为了阿丑的前途,郑娘娘也会在我跟前卖好儿的。宫里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只看表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门道多着呢。”
听了这话,缀霞便又带着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重新低下头去梳理文贤皇后的旧物。而永嘉公主则坐在一旁的榻上,慢慢串起一盒成色不错的东珠。
等宫人们把凤阳阁正殿收拾利索,永嘉公主也串好了东珠,一边仔细打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缀霞:“我记得徐娘娘有一只蜜花色八宝攒珠钗,样式倒好,就是点缀有些单薄。你晚膳前后把这串东珠送到长春宫去,就说我不忍明珠蒙尘,特赠予徐娘娘的。”
继后才到凤阳阁尽心尽力,永嘉公主转头却惦记起徐娘娘来了,缀霞不大想干这类荒唐事:“公主!您在琢磨甚呢!这时候往长春宫送东西,还是东珠,这不就是打皇后娘娘的脸吗?她可是二爷的生母!难道您忘了二爷对您的好不成?”
“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哪个管得了?”
缀霞自然不敢管教嫡公主,她只是觉得郑娘娘为人还算正派,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没有郑娘娘,还有徐娘娘、王娘娘,先皇后去了,总有人后来居上,您怎么偏就看她不顺眼?”
永嘉公主从一旁的碟子里剥了一颗干桂圆放进嘴里,细细抿了味儿,好半天才吐露心声:“都是苦命人,她疼我还算真心,等大婚后,咱们搬到公主府里,连内宫都少回,我为难她作甚?”
可这一盒子东珠送出去,不为难也为难了。缀霞还是有些不乐意:“奴婢知道您与徐贤妃娘娘关系亲厚,幼时亦多得她的照拂,但这东珠,实在太过贵重,纵送过去了,徐娘娘也未必敢收。”
不过一串珠子,惹出这么多口角纷争来,孟姮的兴致少了大半,便不再强求:“罢了,都是要成家的人了,还管宫里的事儿干嘛,吃力不讨好。”
“先皇后在世时,徐娘娘虽有些专宠的势头,但终究没成气候。继后自册封以来,倒是有一家独大的意思,您是介意这个?”
自己的心思被缀霞点破,永嘉公主也不恼,只跟着感叹:“外人都只看徐贤妃宠冠六宫,但其实,徐娘娘算个甚,一直站在权力边缘,从没走进漩涡中心。反倒是郑娘娘,有子有宠,雷打不动的圣母皇太后了……”
文贤皇后已经死了,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都没有多大意义。缀霞不敢明说这话,只拐着弯儿劝道:“以您与二爷的关系,就算郑娘娘成了太后,也亏待不到您的。”
亏待与否,孟姮并不在意。她是当朝第一位嫡公主,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唯一一位。这样尊贵的出身,哪个都不敢欺压或刻薄于她。
她只是为文贤皇后打抱不平,郑浔如今过得越潇洒,她就越愤愤不平,甚至会将过错全部归咎于继后。
哪怕郑浔这位继母已经无可挑剔,趋近完美。
但孟姮却不能释怀,无法坦然接受继后的处处周到。如果她接受了,那就将夜夜承受良心的煎熬,毕竟,继后所得到的一切本来都应该属于她母亲——文贤皇后。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带着这种别扭的情绪,永嘉公主迎来了自己与黄家二郎的大婚之日。嫡公主大婚,排场自然是少不了的,圣人作为主婚人,送亲队伍里,太后、皇后、四妃、九嫔位子上的人一个不落全在场,称得上本朝最大的盛事。
孟姮虽然怨怪她爹,但真到分别这一天,又在喜房里搂着郑浔哭了许久,回忆起父女温情,细细碎碎嘱咐半天,全都是些有关圣人衣食住行的小事。
黄家一个庶子能娶嫡公主,这是极为稀有的体面,次辅黄政也是个会来事儿的人,直把婚礼往热闹盛大里办,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说十里红妆,都算谦虚。
后妃们说是送别公主,其实连凤阳阁大门儿都不能陪着出,只能在喜房里与圆圆说两句话。
永嘉公主能够顺顺利利嫁作人妇,徐贤妃最为高兴,看着铜镜里的新嫁娘,笑得比谁都灿烂。
凤冠霞帔在身,孟姮连动一动脖子都难,但她又想最后与徐沅说两句话,便轻轻拽了徐沅的手,眼里尽是泪花:“多谢您。”
嫡公主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徐沅不敢居功:“你有今日,多亏先前皇后的生养,现任皇后的操持,徐娘娘未曾帮到你多少,何须言谢?”
永嘉公主的手拉得更紧些,前路茫茫,她只能牢牢抓住这片刻安宁,语气里亦有不安:“徐娘娘,我害怕。”
女子对于婚姻,向来存有一定的畏惧,徐沅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有一瞬间就像看到了十多年前刚进东宫的自己。
于是话语便更轻柔:“好孩子,就像娘娘原来同你讲的那样,你是嫡公主,既要有帝女傲气,又不能过分任性。若有委屈,再回宫里来,各位娘娘都会帮你的。”
永嘉公主轻轻“嗯”一声,抬头看见继后牵着喜子进屋来,便又破涕为笑:“三弟今儿怎么穿成这样了?跟年画娃娃似的。”
这是为大姐姐成亲刻意打扮的,喜子虎头虎脑地,撒了继后的手就往永嘉公主怀里扑,还在她面前臭显摆:“大姐姐,喜子特意为姐姐穿的!好看吗!”
好看说不上,但看着喜庆却是真的,孟姮穿戴梳洗都不容易,但最终也舍不得推开弟弟,还顺手从食盒里拣了一块儿糕给他:“喏,馋猫儿。”
喜子原来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但随着阿丑对他男子气概的灌输,他倒比之前克制许多,拿了糕还知道先喂姐姐:“二哥说了,身为男儿,要保护姐姐,你先吃罢。”
正巧这话被进来的阿丑听到了,他先恭恭敬敬与屋里的娘娘们挨个见了礼,过后才把喜子从姐姐怀里提溜出来,露出几分长兄的威严:“你在胡闹个甚?等会儿弄花了皇姐的妆,看我不打你屁股。”
阿丑如今琐事缠身,孟姮想不到他竟来得这样早,还特意问:“爹许你过来了吗?我这儿有娘娘们,还有喜子,不妨事的。”
圣人自己都在婚宴上享受大臣们的溜须拍马,哪里有时候管旁人。阿丑偷溜过来,连崔师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撒谎也不心虚:“姐姐的好日子,总要在一处乐一乐的。”
永嘉公主一看继后的神色,便知今儿这些都是她默许的,当即起身行礼:“多谢您替我周全。”
公主大婚,普天同庆,郑浔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赶忙将孟姮按回座位上:“说这些虚话作甚?宫里只有你一个女孩儿,阿丑和喜子也只有你一位长姐,临别前一家人说说话,都是寻常。”
有了继后的支持,喜房内的气氛自然也不会冷清到哪里去。阿丑过了叽喳的年纪,喜子又接了他的班,再加上宫妃们你一言,我一语,热闹是不会少的。
一直到驸马来接亲,永嘉公主被吹吹打打抬上花轿,凤阳阁正殿的热闹才有所减轻。
阿丑和喜子还能跟着迎亲队伍去黄家转一转,作为兄弟,代表娘家人替永嘉公主这个出嫁女撑腰。可是徐沅她们后宫妇人,却只能在宫门口眼巴巴望着花轿走远,而后默默忍受繁华散尽之后的一地荒凉。
就连往常话最多的谢贞嫔,也在送走永嘉公主后片刻晃神:“妾进宫的时候,大公主还养在太后跟前,一眨眼,竟出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呢。”
太后为孙女出嫁伤心得饭都吃不下,来喜房里看了一眼,就又哭着躲回了慈宁宫,想也是真的疼爱。
郑浔看众人神色黯淡,便提议道:“男婚女嫁,自古如此,夫妇双全,方是正道。今儿是大公主的好日子,咱们一同去席上吃些水酒,也沾沾喜气。”
继后如今的地位非比寻常,她都发话了,众人也不敢违拗,俱抹了伤感之色,喜气盈盈地吃了一桌酒席。
第109章 一百零八、双影春雁
嫡公主出嫁,后妃们都有点儿自怜自伤,发自内心高兴的,反倒圣人这个生身父亲。他在席上喝得微醺,回了长春宫还在与徐沅说醉话,他说大喜的日子,字微的气色看着都好。
文贤皇后原来就不喜欢黄家二郎,死了只怕恨不得化作厉鬼,好索黄靖伦的命,哪里会在永嘉公主的婚宴上有好脸色。
徐沅心知圣人这是酒醉,想起了故人,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只吩咐宫人们上前来服侍。等把一个醉鬼洗涮干净了,徐沅自己也累得仰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就预备入睡。
谁知圣人今晚却不肯老实,右手一直在徐沅身上摸来摸去,徐沅忍了半天,终于在被狠揪了胸前软肉的时候惊叫出声:“您不睡觉干嘛呢!”
圣人挨了骂,心里却甜滋滋地,又爬到徐沅胸前,吮吸刚刚被他捏得有些发红的地方,同时手往徐沅那处探去。
徐沅遭到上下夹击,只能蜷缩起来保证自个的安危,她恳求道:“不是昨儿才弄吗?您这几日,怎么总没个够?”
圣人用力掰开徐沅的身子,理直气壮地说:“昨儿是昨儿,昨儿我还吃饭了呢!”
这能一样么。
徐沅的身子已受不住多少激烈的情事,轻轻一碰,就软跟一滩水一样。她被圣人娴熟的床上身法弄得倒吸一口凉气:“唉……只求您稍轻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