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尚且反应不过来,只有永嘉公主自告奋勇,她说:“爹,您让我带着三弟,与徐娘娘话个别罢。”
第106章 一百零五、鱼沈雁杳
喜子年幼,对于生离死别没多少感悟,只知道近来亲娘说话和笑的时候都少,经常只在床上躺着,不能像往常那样玩闹。
永嘉公主看她弟弟绞了手站在病床前头,跟只呆雁似的,心里又是不忍又是着急,温言细语地哄:“你往前来些,叫徐娘娘见见。”
喜子这回听明白了大姐的话,乖巧地爬到她膝上,问:“姐姐,我怕。”
就凭徐贤妃那一张蜡黄的脸,鬼见了都得发愁。圆圆抱着幼弟,仔细教他:“你,你快唤徐娘娘一声。”
喜子并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他先下意识地拿小胖手给永嘉公主擦眼泪,小声嘟囔:“姐姐你怎么了。”
从皇后过身,永嘉公主流的泪就不少,如今为着一病不起的徐贤妃,更是哭得哑了嗓:“你听话些,去把娘娘叫起来,她心里疼你呢。”
大概是徐沅病中的模样太过骇人,喜子趴到她身前,只瞧了一眼就吓得哇哇大哭。
圆圆捉都捉不住,喜子只往圣人脚边跑,使劲往他身上蹭,喊道:“爹,我娘……”
这可是心爱之人生的儿子,孟旭再也没法强装镇定,把喜子抱在怀里,话一出口,尽是悲音:“乖,听你姐姐的话,你娘她,她正难受。”
从徐沅病了,喜子大多数时候就是郑浔和清惠带着,今儿雍和宫睡一晚,明儿景阳宫吃顿饭,只有徐沅精神头还好的时候,才会把孩子叫回长春宫来逗弄逗弄。
喜子这时候正害怕,亲娘那儿没动静,他就开始问圣人要郑浔和清惠:“母妃们呢?”
孟旭说实话,也没正经带过孩子。他只知道喜子是他的宝贝儿子,哭了得哄,若真指望他安抚孩子的情绪,却是做梦。
反倒是郑皇贵妃与王德妃一道手把手拉扯了好几个孩子,在养儿方面,更多一些心得。
文贤皇后生的嫡子嫡女就不说了,那是郑浔她们几个一路从东宫看护上来的,后来有了阿丑与喜子,也是大家伙儿一块儿商量着教养。
这会儿听喜子哭得伤心,王德妃头一个钻进了内殿,从圣人怀里把孩子抱过来,哄得喜子不流泪了,才又对他说:“好孩子,去跟你娘说两句话,哪怕哭两声也是好的。”
王娘娘原来是个神仙人物,性子里总透出不少孤高冷傲,让人难以亲近。可近来宫里的奴才们却觉着她比往日还要可亲些,寿春公主固然死得可怜,但要能换回一个温柔款款的王德妃,众人便又觉着是祸福相依了。
对比之下,往年那个贤慧温柔仅次于文贤皇后的郑皇贵妃,则显得尤为暴戾。不仅处理六宫事务时疾言厉色,有时候脾气上来了,纵是圣人,也要受她的责难。。
王德妃对三皇子是一片慈爱,连重话也不曾说,可后头进来的郑皇贵妃,她却直接把孩子揪到了徐沅床前,直白地说:“你且好好看看她!这个生你养你的人!等她死了,你就再也没娘了!”
喜子什么都没听懂,他只知道抱着郑浔的脚后跟儿哭:“母妃,我,娘……”
郑浔作母亲,历来也不敦厚,要不是喜子是徐沅生的,她只怕早就上手了。只一看徐沅那张不久于人世的脸,郑浔最终还是把脚边这个两岁多的男孩儿抱起来,跟他说:“母妃不骗你,再不好好看看你娘,她就离你而去,再回不来了……孩子,你懂么?”
喜子并不像他二哥那样出类拔萃,甚至说,被徐沅养得有些少不更事。跟他谈死亡,谈往生,谈溘然长逝,他未必能懂,于是郑浔就又把之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好孩子,去抱抱你娘,你可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念……”
尽管没有完全听懂,但看着一屋人的泣不成声,喜子难免会觉得委屈。他又重新趴到了床沿边儿,对着徐沅一声接一声地唤:“娘,娘,你在哪……”
喜子不知道娘在哪,为什么躺着,为什么闭着眼睛,为什么不说话。实则在徐沅昏睡的这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好像在掖庭当秀女,好像还在东宫调香煮茶,又好像回到了藕塘,与家里的母亲妹妹共聚天伦。
光阴片刻,却把前生种种悉数交代,并无多少人事要挂念。要不就这样去了吧,徐沅想。
半梦半醒是多么好,没有内宫,没有孟旭,甚至没有喜子,只有徐沅自己,和多年未见,也许再也无法相见的血亲。她只觉得自己那时正行走在一片松软轻盈的彩云上头,飘忽不定又朦胧缭绕。
今好梦如斯,愿长醉不醒。
外面的声音,徐沅当然也能听到一些,孟旭的暴跳如雷,喜子的哭声,包括这一屋子姊姊妹妹的悲泣。但她最初,并不愿意醒来。
她是能够做到坦然赴死的。
而真正改变她意愿的,还是喜子那一声接一声的娘。丈夫没得选,但孩子却是徐沅自己生的,看着他学走路,学说话,教他仁义礼智,陪他打闹嬉戏,过去的七百多个日夜,不仅有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更有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恩义与责任。
喜子还那么小,没了娘可怎么办?
徐沅最终还是没办法一走了之,她微微睁眼,十分痛苦地对郑浔说:“阿浔,你把孩子哄一哄,别叫他哭了。”
此言一出,张淮安先喊了一声阿弥陀佛:“陛下,陛下!徐娘娘有救了!”
郑皇贵妃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见徐贤妃有了死而复生的希望,便赶紧叫乳母把喜子带下去,过后才对着圣人吆喝:“小沅醒了,您还愣着干嘛!”
孟旭以前抱怨过上天不公,但今天,他却觉得命运实在是一个公正又仁慈的存在。
感慨之余,这位年轻帝王还记得卷起袖筒来擦拭两下眼角,过后才坐到床前拉起徐贤妃的手,语气近乎哀求:“小沅,你别这样吓唬人了,我,我不年轻了,经不住你这样捉弄……”
满头青丝终成雪,化作人间离别愁,谁又逃得掉呢。
徐沅依旧病得沉重,她奋力抬起眼皮,朝着孟旭宽慰一笑:“我回来了,您还哭甚?”
此时此刻,闲杂人等自觉四散,只留下一个拈轻怕重的圣人,想把徐贤妃抱进怀里,又怕她病中娇弱,受不住揉搓。
徐贤妃还跟往常一样善解人意,她甚至主动朝圣人伸了手,语气里有些不满:“我不过睡了一觉,您怎么能让孩子哭成那样呢……阿旭,你是他亲爹呀。”
圣人听到这一声阿旭,情不自禁地吻了徐贤妃的前额,不住地跟她认错:“先前的事儿都是我不好,你别自苦了,行吗?喜子还那么小,我们都舍不得你,你怎么能走呢?徐沅,当年你说与君白头,我当真了,你呢?”
徐沅是有些无力的,她整个上半身都被孟旭圈在怀里,缓慢地运出一口热气来:“好了,好了,您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可能是被徐贤妃这一场病吓到了,圣人甚至许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兑现的诺言:“像皇后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有了!只要你好起来,我保证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行不行?”
这样的承诺,对于徐沅和后宫所有人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意义,文贤皇后去了就是去了,不会因为圣人三言两语重新活过来。而剩下的人,她们或许,也并不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但徐沅想了想,最终还是接受了孟旭的提议:“好啊,君子一言,不能反悔的。”
只要徐沅能好起来,孟旭可以不计代价。
至少在当时,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不过才说这两句话,孟旭就看出来徐沅精力不济,赶忙又急不可耐地叫赵德胜宣太医进来瞧。
只要徐贤妃自己想活命,张淮安一行人还是有些宫廷秘方可以使,就算做不到起死回生,但药到病除却不是甚难事。只不过,这宫里少有手脚麻利的太医,六七个老头儿围着徐贤妃的床转转悠悠,一天的光阴就被消耗殆尽。
圣人刚下朝就往长春宫来,一直坐到太医拍着胸脯说徐娘娘这病已无大碍才走,走之前还对着郑皇贵妃、王德妃百般嘱咐,说他先去处理边关急报,晚些再过来。
这些都是不足为道的寻常事,徐贤妃得宠也不是一天两天,圣人没有为了她荒废朝政就已是万幸,没人敢上前揪皇帝老儿的不是。
只要人活了,剩下的事就是休养将息,等着徐贤妃痊愈就好了。永嘉公主看长春宫的事情被郑皇贵妃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就跟着她爹一道离开。
顺便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
孟旭虽是父亲,却很少插手公主的教养。此时与永嘉公主前后脚走着,难免想起与文贤皇后相关的前尘旧事,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不自然:“凤阳阁住着可好?底下的人可还听话?你母亲走得早,若遇着为难的事情,尽管与爹说,爹给你想法子。”
男人当爹,多半都是这样,不大能说得出体贴话来。永嘉公主抬头看了一眼圣人,忽然心里就有了很多疑惑,她问:“爹,是我娘不够好吗?”
文贤皇后自然是一位极体面的妻子,圣人再刁钻,也说不出她的不是来:“你娘,她很好。”
于是永嘉公主更不懂了,她往前紧追两步圣人,说出了内心深处最困惑的问题:“徐娘娘病一场,您就对她百般迁就,可我娘在逆王府邸受剜心之痛,您却不闻不问……爹,若您肯把对徐娘娘的情意分与六宫众人十之一二,内宫的光景,也会比现在好看些。”
这应当算作一种谴责。
本来不管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臣子,永嘉公主都没有立场去谴责圣人。但她这么做了,圣人那儿却只有垂头丧气,并不好发火。
赵德胜见着气氛僵持,赶紧出来和稀泥:“大公主此言差矣,陛下心爱徐娘娘不假,可他对后宫其他娘娘,也是极好的啊。”
永嘉公主不信这个阉人的话,父女俩走到了分岔路口,圣人这个当爹的还停了步子,身后的女儿却径直地走向了另外一方:“我知道您不爱听刚才那些话,女儿再不说也就是了。可女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娘叫屈,她死得壮烈,您难辞其咎!”
圣人等不到同行的女儿,便自顾自抬脚往干清宫去,并未接话。
文贤皇后确实因他而死,这无从辩驳,身为父亲,身为帝王,圣人亦不可能跟女儿细说自己的爱恨嗔痴。
所以就算永嘉公主心里有恨,圣人也不知该如何化解。就像当年先帝诛杀端慧,本以为会时过境迁,到最后还不是弄得罪魁祸首亦无法释怀。
甚叫当皇帝?不过就是把前人做过的事儿,不论好坏,再重新做一遍,孟旭继位将近十年,总算把这件破事儿想清楚了。
不光贪官污吏要杀,权臣佞臣要杀,狠起来了,父母兄弟枕边人,谁也别想活。
帝王心术,不过尔尔。
离先皇后的孝期结束还有段日子,再加上徐贤妃又卧病在床,宫里少见欢声笑语,一时倒无趣得很。
谢贞嫔一向不喜欢徐贤妃专宠,此番听说她病了,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还跟蕊珠唠叨:“先皇后死得不明不白,怎么她也病了?哪里就这么娇气,我家里都成什么样了,还不是一样生龙活虎的!”
短短几句话,就能让蕊珠心梗。她恨不得跳起来揍谢贞嫔一顿:“文贤皇后是为国捐躯!是叫逆王暗算了!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了?还有,徐娘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想干嘛就干嘛!您算哪个庙里的菩萨,管天管地,还管到徐娘娘拉屎放屁了?”
谢霓笙本来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她只是习惯了一提起徐贤妃就开始拈酸吃醋,见蕊珠着急,才换了说法:“我又没存坏心眼!就是感叹她病得可怜!你这么着急,就去长春宫服侍啊!还留在我这儿干嘛!”
蕊珠是着急,她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直接委屈地哭了起来:“不是我说您,侯府都破落成甚样了?您还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文贤皇后,那是陛下的痛脚,疾心疾首您懂不懂!这样胡言乱语,随便哪处行差踏错,假若侯府大祸临头,您预备如何?以死谢罪吗!”
圣人做事,总是雷厉风行,他铁了心要问罪公卿世家,随随便便就能罗织罪名。母家的遭遇,谢霓笙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
谁叫她谢霓笙不得宠呢。
以前还会想方设法地争宠,现在或多或少也看清了圣人的脾性,他不喜欢的,就是变出花来,他也还是不喜欢。所以争宠又有甚用呢?费尽心机搞那么些怡情增趣的桥段,还不如徐贤妃轻轻一咳嗽来得管用。
在圣人身上受的挫多了,谢霓笙自然就会泄气,最后甚至产生一种爱谁谁,老娘不伺候了的消极心理。毕竟能够平平安安熬过叛军屠城,已经十分不易,经了生死的拷问,原先再是争强好胜,如今的心境也大不相同。
直到这回,圣人又拿谢家开刀,谢霓笙走投无路,又见蕊珠哭得伤心,便说:“我不得宠,陛下自然不会荫庇我家里……你若伤心成这副模样,可是要我再去陛下跟前显一回眼?”
一说这个,蕊珠直接哭倒在地上,张嘴就开始胡说:“您怎么敢的?就您那三脚猫的争宠手段,骗得过谁去!再说了,徐娘娘的病刚有起色,陛下哪有空见您?”
谢霓笙气结,狠狠绞了两下绢子,终于破口大骂:“我不会争宠!你会!你那么会,怎么还不当皇后!”
蕊珠此时光顾着伤心,呜呜咽咽地:“您不得宠,人家徐娘娘可得宠!前些日子唐娘娘不过到长春宫略坐了会儿,陛下对英国公就客气许多,只有咱们侯爷,听说日日都要受陛下的申饬……”
徐贤妃为人并不小气,相反,她是个极好亲近的女人。若不是同侍一夫,谢霓笙是可以与这样好说话的人做朋友的。
可已经别扭了这么多年,谢霓笙又低不下头去求情,一口咬定说她此生绝不会踏足长春宫!
蕊珠闹这一通,就是想逼谢贞嫔认命,如今看她执着至此,便也跟着收了眼泪,恨铁不成钢地骂:“您气死奴婢了!”
谢贞嫔打死也不去的地方,圣人却是每天都跑得勤快,他不仅自己要抱着喜子去陪徐沅说话解闷,底下的奴才更是被支使得怨声载道。
居珩倒是早就知道徐贤妃得宠,但他却不知道如此得宠。
从徐娘娘病了,居珩一天里得有大半时候被派到长春宫跑腿儿,不是送点心汤水,就是端药膳补品,来来回回三五趟,大半天光阴就没了。即使如此,圣人还在干清宫痛骂他们这群狗奴才当差惫懒,偷奸耍滑。
赵德胜挨了圣人的骂,转头就拿小栓和居珩撒火,师兄弟俩一天到晚甚也不干,光挨骂也得要半个时辰。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德嘉八年的深秋,也就是徐贤妃大病新愈的时候,从这以后,干清宫和长春宫的往来才算正常。
期间圣人也在朝堂上提过好几次册封郑皇贵妃为皇后,大臣们倒是对郑皇贵妃的品性交口称赞,一致同意立她为继后,偏郑浔本人死活都不点头。
尚服局已经连继后礼服都赶制出来了,钦天监也看好了册封大典的良辰吉日,干清宫这头刚把皇后印宝送到雍和宫,郑皇贵妃后脚就将其掀翻在地,并且放出狠话,说她死也不当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