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深思熟虑过后,圣人就与郑贵妃透了底:“你说这话,是剜我的心不成?要说你管着内宫名分不正,那这宫里还有谁当得起名正言顺?”
要是放在圣人刚登基的时候说这话,郑浔只怕还会欢喜几天。可如今阿丑都六、七岁了,她实没力气再去计较位分尊荣,甚至还婉拒了圣人的好意:“小沅如今病着,清惠又不爱出面儿,许多事我帮着管,也就帮了,至于继后的人选,您倒没必要把我算上。这么多年都没当上皇后,她一死,我就火急火燎地占她的位置,未免太难看了些。”
郑贵妃当不当皇后,这无伤大雅,圣人只是盘算着要给阿丑寻一个嫡出的身份。见郑浔兴致不高,还耐着性子劝她:“就算你无意后位,那阿丑呢?你也不想想他的万里前程?”
儿孙自有儿孙福,左不过宫里就两位皇子,郑浔懒得去钻营,倒把阿丑的远大志向与圣人说了:“您儿子立志从军的事儿,感情陛下还不知道呢。”
阿丑满宫里嚷嚷他要上阵杀敌,圣人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宽慰之余,答允的可能却微乎其微。
甚至圣人还想把郑浔拉到自己一边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喜子年纪小,又被小沅养得胸无城府,祖宗基业,除了阿丑,还有谁能承继?”
圣人要选哪位皇子当储君,郑浔管不着也不想管。她趁着宫女们替圣人宽衣解带的功夫爬上了床,躺下之后就幽幽叹气:“阿丑的脾气,您是见识过的,与我说恁多没用,您先管住您儿子别胡闹,咱们再说后话,好吧?”
以郑贵妃如今这副油盐不进的泼皮样儿,圣人与她说个甚,都只会碰软钉子,还不如闭嘴,落个彼此清静。
遥想很久以前,孟旭若跟郑浔同床共枕,若一方有所冷淡,另外一方总会先起个话头,使二人重新热络。可如今,孟旭平躺在床上左等右等,就连宫人们撒帐灭灯都跑了好几个来回,可郑浔那儿,却始终没有话音响起。
孟旭的心里终究还是酸涩,这么些年过去,头一回跟郑浔认输:“字微的事儿,你们都吓坏了吧?”
郑浔认识孟旭的时候,他还只是先帝与太后跟前不受宠的二皇子,上头有风光无限的兄长,下头有心思深重的弟弟。他夹在中间,不知被多少闲言碎语中伤过,也不知挨了先帝多少打骂责难。
但郑浔还是一眼就能从他身上看到些非同寻常的东西。鲜衣怒马少年行,那时的孟旭,不管走到哪,都既有书生意气,又有皇子骄矜,说勾魂摄魄也不为过。
往日百般珍视的东西,如今再去回首,郑浔倒只能发出一句无声的叹息:“我从来都不喜欢皇后,这是实话。可她这样稀里糊涂就走了,我这心里,又没一日安宁。”
圣人既做了抉择,就不打算回头。他只是心里郁结,无处发散,便想与知根知底的郑贵妃诉说衷情:“字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贤后,光为了我的江山,就做了不少牺牲与让步……人非草木,她这样走了,我又怎么过意得去?”
郑浔不乐意与圣人追忆往昔,敷衍随口就来:“皇后之贤,历来如此,从未屈折。陛下,确是您对不住她。”
圣人阖上眼,除了一声悲叹,再无其他。
早在几年前,郑浔也许还会好好安慰圣人一番,可今晚她却不知是累了还是怎地,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
强扭的瓜不甜,孟旭又没痴呆,郑浔的反应作不得假,她的心,的确是淡了不少。
不仅心淡了,连带着眼底那些浓烈的情意,也变得虚无。
曾经弃如敝履的东西,如今却求也求不来。孟旭皇帝当得越久,心里尝到的鲜活滋味儿反而越少,一时哭笑不得,唯余缄默而已。
因为皇后的丧事正赶在年前,虽赶在春节前头下了葬,但年节里头办白事,听起来总归意头不好。这又唬得圣人不敢再添杀孽,怕妨碍了国运昌隆。
春节本就是阖家欢乐的日子,前头成王生乱,边境突袭,扰得举国不安,圣人为了百姓们能多乐一会子,更不忍心在前朝后宫大动干戈,只发下圣旨,要各地官员轻徭薄赋,勉力保百姓们安居乐业。
如此一来,追讨叛党余孽一事,就被生生搁置到了德嘉八年的暮春时节。
时隔一年,正当众人以为成王一事已经风平浪静之时,圣人又在干清宫大动肝火。不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狠狠发落了齐国公一家老小,更将各路公卿世家贬得一无是处,只骂他们吃里扒外,勾结逆王,意图谋反。
齐国公是成王的老丈人,他有个反贼女婿,圣人贬斥也就贬斥了,也没哪个替他打抱不平。可圣人顺着齐国公,又将英国公唐家和南阳侯谢家发作了一通,却实在令人费解。
唐家和谢家自上回吃了圣人的贬斥,一直以来都还算老实安分,哪来的狗胆犯上作乱?
圣人定的罪名一点根据也没有,英国公和南阳侯两个人自然不服气,只等下了朝,还跑到干清宫像模像样地喊了一会儿冤枉。
可是冤枉不冤枉,圣人心里有数。别说这两个人跟成王还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就算他们真是冤枉的,圣人也有意再杀一杀公侯之家的威风,用以填补前些日子战乱对国库的虚耗。
圣人这个皇帝当得十足的精打细算,国库每年的支出盈余,他比谁都上心。去年柔然攻城,成王造反,朝廷动用了大量的兵马粮草,花了不少钱,从百姓们身上刮的那些苛捐杂税不过杯水车薪,救得了急,但治不了根。
眼瞧着国库又要入不敷出,圣人自然而然就把歪心思动到了公卿世家身上。这一群人靠着祖上功勋,也不知吃了几辈子的荫封,大多数公侯子弟又不事生产,圣人就看不惯这种光吃饭不干活的闲人,弹压起来简直毫不留情。
闹到最后,圣人还是降了英国公和南阳侯的品级待遇。说起来南阳侯还要可怜些,本就是降级承袭的爵位,如今又被圣人一削再削,竟只许世袭五代,还免了封妻荫子的特权。南阳侯当这么个侯爷,还不够生气的。
圣人在朝堂上的动作,后宫虽能听到些风声,但也只知道个大概。徐沅本来卧病在床,为了她好生休养,宫人们也不会与她讲这些政治风云。
而徐贤妃能对圣人在前朝的动作有所了解,主要还得益于唐静柔在她病床前的哭诉。
唐静柔原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经了成王叛乱,她便愈发只顾着保命。这回圣人猛然朝她母家发难,眼看就是要把人往孤立无援的绝路上逼。
以至于唐静柔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上徐贤妃病中憔悴,急得哭出声来:“徐娘娘,我知您身体抱恙,本无意打扰,可陛下的举动,未免太惹眼了些!我父亲兄弟一向忠心,哪里敢沾惹成王?”
英国公父子就算说不上忠心耿耿,但也不至于敢做那些掉脑袋的事儿,徐沅见唐静柔双眼通红,赶忙先叫人拿了热帕子与她敷一敷:“你先别慌,有什么话,仔细说来。”
“自上回家里为我请封嫔位,陛下就不大待见我母家,这回更是借题发挥,如今还只降了我父亲哥哥的官位,可照这样发展,以后还不知是个甚光景……徐娘娘,我胸无大志,在这宫里不过只求自保,陛下如此苦苦相逼,是想人人都走上先皇后的老路吗?”
别的徐沅不敢说,但是先皇后的名讳却不是唐静柔这等人可以随意提及的,她身上原就有些发热,此时连腰都直不起来,只把手朝唐静柔伸去,嘱咐道:“不要胡说八道,拿文贤皇后戳陛下的心,你还想不想活了?”
就现在的局势而言,唐家不就是垂死挣扎,母家败落,唐静柔又能落着什么好。她本有一肚子的牢骚,可一见徐贤妃病得不轻,这么一小会儿就咳了三回血,又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往日不是把您捧到天上去了?怎么这回病成这样,也不见他出面吱个声!他是个甚东西!”
这段日子孟旭前朝的事情多,但一听说自己病了,还是时常都在往长春宫跑,徐沅就事论事,还帮着打圆场:“他还是,日日都来的……”
唐静柔直气得口不择言:“您往日总劝我们明哲保身,怎么轮到自己受苦,还偏帮龙椅上那位!他近来风光,哪里是您这个病秧子能体悟的!”
徐沅不过说了一句实话,哪里想到竟惹得唐静柔变了脸,还很有些难为情:“你不喜他,我再不提就是了。”
饶是两位娘娘的关系并不疏远,但别枝看着徐贤妃力有不逮的模样,还是出声打断了唐昭嫔的话:“我们娘娘身上不好,还请唐娘娘多担待,就少说些罢。”
徐贤妃这病,看起来的确不容乐观,唐静柔心生悲悯,便不再多言,又坐了会儿,才起身告辞。
都是这宫里的明白人,徐沅也能体谅唐静柔担惊受怕的心,在她临走之时才允诺:“你且放心,等晚些陛下来了,你家里的事儿,我帮你问一问。”
非亲非故,徐贤妃肯帮这个忙,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唐静柔规规整整行了叩拜大礼:“妾,多谢徐娘娘垂怜。”
徐娘娘有心垂爱别人,却无力珍重自身,唐昭嫔一走,惊雀就开始唠叨:“也不知您在逞什么能?朝堂上的事儿,您也敢胡乱允诺!到时候办砸了,说不得唐娘娘还要记恨!如今风吹就倒的一个人,还不知道好好将息……”
这回的病,与之前再不相同,徐沅总感觉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连惊雀的唠叨也不怎么想搭腔,只又歪进了床榻里,说:“早晨服了药,这会儿正困呢,且安静一会子,容我喘口气儿。”
别枝和惊雀见状,反倒不敢作声。
徐沅这一觉睡得很沉,后来郑浔和清惠还到她床前枯坐许久,两个人左等右等,茶都喝了好几盏,就是等不到病床上那个人睁眼。
郑浔如今管着宫务,圣人为了让她继位中宫更为顺利,又假模假样给她抬了皇贵妃。圣人明目张胆地封了皇贵妃,又担心惹眼,似乎也有心弥补前些日子王清惠难产的虚耗,顺势也把她往德妃的位子上挪了挪。那个早夭的小公主,自然也得了她父亲恩赐的封号。
郑皇贵妃,王德妃,寿春公主,纵冠冕堂皇,也只好这样了。
别枝如今在郑浔和王清惠跟前回话也只好更为客气:“二位娘娘,徐娘娘今儿,只怕是没法与你们闲话了……”
病得不省人事,连眼睛都睁不开,还怎么说话?清惠看着徐沅瘦得没了人样儿,先说了句不大吉利的话:“阿浔,咱们叫太医来会诊吧……你瞧她这脸,哪里还有鲜活气儿?”
徐沅这病,反反复复两、三个月,年纪轻轻竟露出了油尽灯枯之兆,是为大凶。
郑浔原还抱着期望,盼着徐沅能自己醒过来,这时候才急得跺脚:“青烟、翠雾,去打听打听陛下在哪处,就说徐娘娘垂危,让他领了太医过来瞧病。”
徐贤妃这病,到底瞧不瞧得好,众人心里都没有底。去年才刚殁了一位贤慧的皇后,今年四妃上只怕又要死人,还是如春风秋月一般的徐贤妃,这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王清惠知道徐沅的性格,知道她这是积郁成疾,拉起她手,最先说的就是:“先前宫乱的事儿,你莫要放在心上了……你不曾寻我,我也不曾找你,彼此自顾不暇,我又没有怪过你……徐沅,从得了这病,你便不大乐意见我,整日自苦,何必呢?”
城破宫倾之日,没有去寻王德妃,反而躲在坤宁宫苟且偷生,这的确是徐贤妃的心病。
别枝感激地朝王清惠磕头:“多谢您体恤……我们娘娘这病,是她自个儿生生熬出来的,先是为您流落在外,后又为着文贤皇后,她总不肯放过自己。”
平日看起来那么洒脱不羁的人,却也有这样认死理,钻牛角尖的时候。郑浔已经连声音都哽咽了:“好了,好了,这时候说这些有甚用?小沅还年轻,咱们好好给她治,一定会好起来的。”
郑皇贵妃这话还没说完,圣人先领着三、五个太医风尘仆仆地到了长春宫,他怎么也想不到,昨晚上还在一处说了话的人,怎么一会儿功夫不见,就病得不省人事了。
张太医常年在后宫走动,对于各位娘娘的身体状况都较为了解。他一看见徐贤妃双唇紧闭,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赶忙跟圣人请旨:“徐娘娘这病来势汹汹,您还是先带了各位娘娘到外间稍候,臣等才好治病救人啊!”
圣人本来就不是通情达理的人,这时候更是蛮不讲理地对着张淮安发怒:“你不是一直在给她治吗!治了小半年,怎么一点起色也没有!”
张淮安冤枉死了,给徐贤妃治病,延医用药,哪处不是精心再精心,谨慎再谨慎,病患自己不争气,怎么还能怪到他们医者身上?
但由于这回病患家属是皇帝,张太医还是只敢苦着一张脸叫屈:“徐娘娘本来无甚大病,不过偶感风寒,也就一两副药的事儿!弄成如今这个局面,还不是娘娘自个儿想不开,郁气内结,火毒攻心,才会恶疾缠身。”
圣人这回没再强嘴。
郑皇贵妃见圣人哑口无言,便先领了众人出去,没好气地问:“您还要杵在路上,耽误贤妃就医吗?”
圣人虽然没有拔腿出去,却也不再挡在半道上,而是叫赵德胜给他在角落里安置了一把椅子,扬言道:“朕不出去!”
徐贤妃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呢,总要让圣人见她最后一面儿。赵德胜侍候在侧,倒有恍如隔世之感。
前两年徐贤妃生三皇子,不就是这么个境况。只不过那时候文贤皇后还在世,最后的结果,也是徐娘娘绝处逢生,皆大欢喜。
只不知这回,圣人还有没有那般好运了。
太医们群策群力治了半个多时辰,徐贤妃就是不见醒转。
圣人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作势就要开口骂人。所幸赵德胜眼尖,一把将皇帝按回原位,费尽心机哄他:“您慢着些,徐娘娘的病凶险万分,您这样冲上去,吓坏了太医,还有哪个能起死回生?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这话的确使圣人安静下来,但他却将怒火转移到了赵德胜身上:“起死回生?贤妃福大命大,哪里就要死了!你这么咒她,安的什么心?”
从成王叛乱以来,磕头认错对赵德胜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天地良心,奴才不是咒徐娘娘,奴才是心疼她。原来被您养得娇花一般的姑娘,如今病成那样,谁看了不揪心呢?”
孟旭不只感到揪心,他简直觉得五脏六腑牵扯着心窝最柔软之处,都扎人的疼。不为别的,只为生病的那个人是徐沅,是他孟旭这辈子,还算爱过的女人。
他们才走过短短十数年的春秋,他们还有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如果徐沅就这样轻飘飘地与世长辞,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终其一生都追悔莫及的遗憾。
又是那么恰好,在皇帝的世界里,遗憾是最不被允许的。
孟旭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那个人始终没有生还的迹象,心底的绝望却越攒越多。
到最后,连张淮安也束手无策,他穷尽毕生所学,还是救不活一个行将就木的徐贤妃,哭喊着跪到皇帝跟前:“徐娘娘,怕是不成了,您抱着三皇子与她看一眼,母子连心,也许孩子哭上一哭,还能唤回母亲云游在外的仙魂……”
太医的话,不仅内间的圣人听到了,就是外头的郑浔和王清惠,也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