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王清惠的屋子,居珩是不怎么进出的。但那天他有些忘情,人还在门槛处就脱口道:“王娘娘,圣驾回銮,咱们得救了!”
王清惠如今,已经不会刻意去听身边人的言谈。居珩见她还是只痴痴去捉手心的日光,便又低声唤她:“王娘娘,内宫的叛乱已叫圣人悉数平定。您回去正殿上住罢,好好养养身子,别在这儿空耗心血了。”
他说完,又叫来袭夏替王娘娘穿戴。
王清惠自产后就不肯要人近身,袭夏和居珩但凡朝她伸手,她便撕心裂肺地放声喊叫。一个出生即死的公主,一个痛不欲生的后妃,悲悲戚戚的人和事凑在一处,居珩和袭夏也不敢强逼王清惠什么。
他们怕她寻死。
可如今圣人又得意了,王娘娘又要继续做回身份尊贵的帝王后妃,再也不能像前些日子那样萎靡,那样邋遢了。
袭夏手上捧着从寝殿里翻找出来的干净宫装,在替王娘娘换衣裳之前,还含着眼泪问她:“就让奴婢伺候您,成么?”
王清惠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她只是默默地流泪。
无数的眼泪争先恐后地落下来,看得袭夏心惊——王娘娘从不这样哭的。居珩抱着繦褓出去埋小公主的那天,她都没像这样一阵紧似一阵地流眼泪。
刚把中衣换上,袭夏慌得连盘扣都系不稳,她也嚎啕大哭起来:“居大监……你快进来看看娘娘吧……”
居珩闻言又走进去,看见屋里这一主一仆满脸泪痕,他也跟着红了眼眶。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情愿催着王娘娘继续当什么劳什子淑妃,可他一个阉人,又能为皇帝的女人做些什么呢?
他爱慕她,痴迷她,甚至愿意把命都给她,看起来多么轰轰烈烈,可实际却于事无补,却回天无力。王娘娘所经受的种种,没人能替她生受,她只能自己熬着。
居珩自己拿过外袍来给王清惠套上,后又仔仔细细替她擦了眼泪,并且自作主张把人抱回了景阳宫正殿。
他并没多说什么,连告退都是那样轻松:“陛下回了干清宫,奴才得去御前侍奉,就不能陪伴您左右了。有袭夏姑娘陪着您,奴才是放心的,今后的日子, 惟愿您此生此夜长好,年年月月消愁。”
可想而知,王娘娘那里还是久久没有回音的。
她总是这样愣愣的,居珩略站了站,就干脆地走开了。他不想惹旁人往王清惠身上泼脏水,说她堂堂皇妃,兵乱之时却总与太监厮混在一处,终究有碍清誉。
又过了许久,天色逐渐暗淡。王娘娘才喊了袭夏,说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托人寻一寻知春吧……”
赵德胜看见居珩趔趔趄趄地回来当差,想着近来大伙儿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也没过分指摘他的不是,反而还给了个好脸色:“小栓一早就回来了,就是你,成日在外头疯跑,怎么也不与你师哥同行?”
居珩不敢说他为了王娘娘背弃小栓这回事,一味只管缩着脖子挨骂。等赵德胜骂舒坦了,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您这几日跟着陛下,可还好?”
好与不好,都过去了,赵德胜不会当着徒弟的面儿忆苦思甜,甚至还装模作样地踢了居珩一脚:“狗崽子,蓬头垢面的,也敢来皇爷跟前显眼?滚滚滚,滚下去拾掇拾掇!”
居珩看师傅的态度还不算恶劣,便大着胆子往内殿望了一眼,隐约瞥见圣人的半张侧脸后又把头缩了回来,恭恭敬敬给赵德胜磕头:“您别催了,儿子这就走。”
赵德胜是这宫里的老伙计,居珩这种小孩儿的心思,他一猜一个准儿。听说圣人回了干清宫,小栓可是一早就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当差,只有这个居珩,听说还守着景阳宫的王娘娘不肯松手。
太监都算不上是个全乎人,若说居珩的所作所为单纯只是忠心旧主,赵德胜打死也不能信。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觊觎皇帝的女人。
放在以前,赵德胜怎么会容忍御前的人有这些污糟念头,但经了这回的叛乱,这个老太监还是比往常多了一些恻隐之心。
人在深宫,连活到哪天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追究那么多,又有甚意思。
一直等到居珩走远,赵德胜才重新挂上笑脸,颤颤巍巍地回到圣人身边伺候。
圣人一连操劳了大半年,今儿好容易尘埃落定,既扫清了内宫的反贼,又暂时稳住了边境的鞑子。
赵德胜见圣人心绪尚佳,趁着添茶的功夫问:“陛下,时辰不早了,今儿早些歇了罢?”
孟旭在文华殿这几天,几乎没合过眼,再加上这大半年的殚精竭虑,此刻的确觉得浑身酸疼,语气也跟着有些犯冲:“内宫到处都是尸山血海,六局一司的人是死了吗?怎么也不晓得管一管?”
连圣人这个九五至尊都刚从文华殿脱身,旁的人哪有那么快就能各司其职。赵德胜体谅底下人的难处,还帮着开脱:“您也说了,内宫前前后后遭了好几次血光之灾,小宫女、小太监们被吓得不轻,总要缓缓,才能继续当差的。”
听赵德胜提到宫人们受了惊吓,圣人才想起来问各位娘娘的状况:“慈宁宫如何?贵妃、贤妃可还好?淑妃肚里还有个孩子,只怕也叫折腾没了……”
说到底,圣人还是只惦记老母幼子。
赵德胜是个聪明人,一直往圣人脸上贴金:“逆王再是混帐,也不敢对着太后娘娘舞刀弄剑,她老人家在慈宁宫好好的,又有永嘉公主相陪,身子骨硬朗着呢!至于郑、徐二位娘娘,她们原被秦允和品覃这两个混帐困在坤宁宫,现下也已回了原来的住处,一切都还顺遂。唯一的不好,倒在王娘娘身上,她正在兵乱的时候发动了,小公主,没保住……”
听到这些,圣人面色仍有不虞。
赵德胜又赶忙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佯装懊恼:“瞧奴才这个脑子!怎么就把二位小皇子给忘了!二爷、三爷这回虽见了不少血腥场面,但好在有郑娘娘和徐娘娘的陪护,是一点儿伤也没受的。”
听说要紧的人毫发无伤,圣人的谈性就戛然而止。他刚从围房沐浴回来,浑身泛酸,连朱批都不想写,只对着重重叠叠的摺子愣神。
按理来说,圣人这时候应当没有多少风花雪月的心思。
但赵德胜拿不准这位爷的心思,还是打着徐贤妃的旗号问了句话:“徐娘娘原就百般劝过,您要是觉着乏力,就适当歇一歇……您可是万民之主,天下人的生计都得靠您拿主意,万不能熬坏了身子……”
孟旭想了想徐沅眉眼弯弯的模样,特意顺着赵德胜的话问:“她几时回宫的?可用了膳?这些日子关在坤宁宫,只怕吓坏了。”
说来说去,圣人心里还是有徐贤妃的一席之地。赵德胜见走对了门路,便专拣好话说:“徐娘娘回宫,倒是与您前后脚。只等宫里没了叛军的踪迹,曹都尉就专派了人去寻各位娘娘,与您回来的时辰也差不了多少。”
曹诚平乱是正午,现下已将近戌时,圣人总算放下心来:“你去各宫传旨,就说朕感念各位娘娘的辛苦,特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要她们好生将养。”
这话说得古怪,皇后都还被逆王关押着,后宫的娘娘们就是有心想请安问好,也摸不着中宫的影儿。
圣人想如何安排皇后,赵德胜是没有置喙的余地的。但他也不能让皇帝冷了场子,还是兴高采烈地应承:“这世上,再找不到比您更会体贴人的了。”
这些半真半假的奉承话,圣人听得微微皱眉:“主仆多年,往日怎么也不见你这般油嘴滑舌?”
赵德胜很想接一句,其实陛下您也与昔日的东宫太子再不相同。但他又深知自己没有说这话的资历,只是点头哈腰:“您言重了,奴才甚时候都是一个样,变不了。”
圣人听了这话,默然许久才重新开口:“赵德胜,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话,甚至圣人的语气也极为家常。但连日来的跌宕起伏已经让赵德胜其人饱受摧残,他的精神状况并说不上好。
于是圣人话音刚落,赵德胜就吓得膝盖骨一软,趴伏在地上,又是老泪纵横,又是认罪不迭:“皇爷您说哪里话?奴才,奴才可是哪处伺候不周?”
到底是从小就在身边服侍的老人,再怎么都说得上劳苦功高,圣人这样一想,又不屑于跟一个老太监置气:“文华殿那样大的风浪都挺过来了,这时候又哭又跪的作甚?”
赵德胜又自己手撑着地爬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劫后余生,奴才自然是,喜极而泣……”
连赵德胜这样经验老道的人都被这些天的变故吓得一惊一乍,圣人这时候才明白,年前的这几场兵祸,也许对这皇城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会是缠绕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么早就把成王放进皇城,任由他手底下的将士肆意奸淫掳掠。等叛军烧杀抢夺得差不多了,才拉上张季玹和曹诚来演这一出不痛不痒的、瓮中捉鳖的戏码,这种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政治抉择,真的有意义吗?
圣人扪心自问,最后难耐地闭上双眼,叹气道:“赵德胜,咱们去瞧瞧你徐娘娘罢,朕久不见她,倒颇为想念。”
内宫的叛军虽被曹诚处理干净了,但成王却还好好活着,鞑子依旧在边境上耀武扬威。朝堂上的事情尚未了结,徐沅从来也没想过孟旭会在圣驾回銮的第一个晚上就到长春宫来,更没预备接驾。
于是圣人到长春宫的时候,就只看见徐贤妃散了头发,穿着一件月影色寝衣,静坐在熏笼前发呆。
圣人离得很远就轻声唤:“小沅?”
两个人纠缠了这么多年,徐沅几乎是凭藉着本能认出孟旭的,她一见来人就潸然泪下:“这时辰,您怎么过来了……”
圣人习惯性地将人搂在怀里,一见徐贤妃泪眼濛濛,连儿子都没问一句半句,只顾着哄他的爱妃:“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徐沅心有余悸不假,但她也不会傻到去信圣人这样的鬼话:“您说这样的话,唬得了谁?”
唬得了谁不重要,孟旭这么说,本来就只图自己心安理得。他又捧起徐沅的脸,细细查看之后,才用嘴轻轻咬住徐沅的唇珠,哄骗道:“这件儿衣裳颜色不好,我替你解了,行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旭这句话跟圣旨的性质差不多。皇帝要睡自己的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徐沅是不能也不该反抗的。
要是放在以前随便哪个时候,徐沅大概也会半推半就,让圣人如愿。可今天,她却有些不情愿地护住了胸前的盘扣,还拦了圣人解扣子的手:“且不说其他人,就皇后娘娘身陷囹圄这一条,现下您与我行这样的事儿,对得起她吗?”
孟旭被楚楚可怜的徐贤妃勾得起了火,说再多大道理也灭不了这欲火焚身。管他皇后贵妃,今儿尝不着徐贤妃的销魂荡魄,圣人是不可能甘休的。
徐沅眼见圣人的手从寝衣下摆伸进来,赶忙把人往外推:“陛下!您怎了?”
圣人还能怎了?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里正得意,恨不得将徐贤妃拆吃入腹:“小沅,你听话些。”
徐沅势单力薄,压根儿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只能任由孟旭透过寝衣在她上身四处揉搓。最后逼得没法子了,才痛苦地叫了一声:“陛下!您欺负我们,就没个够吗!”
也许是这一声喊叫太过凄迷,圣人最终还是停了手,木然地问:“若我说,我救不了皇后,你会恨我吗?”
徐沅早就被按在了榻上,眼角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水,她痴痴地想了一会儿,过后说:“身为皇后,身为皇妃,我们这一生,注定就是不应有恨啊……”
第104章 一百零三、别后空忆
事情发展到今天,成王一点也不意外。没点儿真本事,圣人怎么能稳坐皇位这么些年,龙椅上那个人,成王一直都很了解。
所以现在的结果,只能说是意料之中。虽然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儿,但孟昕又没办法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国贼,事已至此,除了认栽、认命,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圣人大难不死,还重新把权力揽了回去,这让成王一党变得相当被动,孙福礼心知自家主子的为人,跪在地上不停给他磕头:“殿下!承德还有咱们的人,您带上几个亲信,先走罢!”
成王只觉得这话可笑,他半靠在太师椅上,反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不会那上天入地的奇门遁甲之术,逃到哪,不都是个死吗?”
孙福礼也知道大限将至的意思,但他看着成王脸上的颓丧,依旧有些不忍:“宫里未有圣旨传出,陛下也不一定会赶尽杀绝……现下就连王府也让您好好住着,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呢?”
成王嗤笑更甚:“你跟着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还对圣人抱有这样的幻想?大军压境的时候,我既没留情面,如今一败涂地,又怎么能指望他对我网开一面?”
成王也是在南书房读过许多年圣贤书的人,那些经天纬地的大道理,他不比旁人懂得少。只是这么多年,他心里最幽暗的地方,始终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此时此刻,孟昕只感觉周身寒气四起,寂寥无边。
都到这节骨眼了,孙福礼也懒得再多说甚,只催成王去关雎馆瞧瞧:“王妃心里有您,这回她只怕是要伤心坏了,无论如何,您总要与她道个别的。”
成王这回倒没耽误,猛一下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陈淑宁的住处走,路上只吩咐一句:“你往内宫递帖子,等我见王妃一面儿,咱们就去面圣!”
这一回进宫,是生是死已无须计较,孙福礼脆生生地应下:“哎!奴才省得。”
等安排好这些,成王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惬意。他生平难得有这样安详宁和的心境,大步流星往关雎馆走的时候,脸上始终都带着浅淡的笑。
陈淑宁还没出小月,正侧躺在榻上翻看一只针脚细密的虎头帽,听见门口的丫头嚷嚷成王的名讳,先着急忙慌地把虎头帽往被子里藏,而后才半坐起来,等着成王进来。
该干的不该干的,成王都干了,这时候再追究是非对错,已没有任何意义。看见丈夫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陈淑宁还朝他笑:“您过来坐啊,站着不累么?”
成王心里有个想法,已经酝酿一路了,这时候碰见陈淑宁,正好脱口而出:“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和离?当日是我想得不周到,未曾答允你,如今我想明白了,既然咱们夫妻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就地离散得好!”
陈淑宁听到这番话,先定睛反应了一会儿,过后才出言嘲弄:“您在寻思甚?”
“你出身名门,本能觅一良人结为连理,如今却为我所累,不得善终!若你此时肯与我和离,尚有母家可回,父母可依,再不用随我遭这抄家灭族之祸,有甚不好?”
这话说得陈淑宁愈发想笑:“哪处好了?孟昕,你功败垂成,我父亲兄长难道就没有助纣为虐?圣人若要排除异己,会放过我母家?如今和离,你要我回哪处去!我母亲尸骨未寒,你又要我依傍何人!”
成王这才明白,原来妻子的安稳人生,都是他亲手摧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