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惠本是又惊又痛,服了居珩不知从哪扒拉出来的参汤,身上倒又恢复一些力气。肚里的孩子跟母亲原是一体,喜乐与共,生死同行,王清惠一睁开眼,疼得冷汗直冒,对亲生孩儿的感知却从未停止。
两个嬷嬷喊用力,王清惠紧咬牙关,拼着往下挣了两口气,四肢百骸却不由自主地瘫软。她忍不住问出口:“你们……你们与我说个实在的,这孩子还有吗?”
明摆着的事,又何苦问出来呢。
屋里没人回王清惠的话,袭夏只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两个嬷嬷还是公事公办地喊娘娘用力呀,继续用力呀,居珩把数不清的热水盆端进又端出……但,就是没人说话。
王清惠硬被架着生了半个时辰,后来终于撑不住了。
居珩再从她眼前过,她就朦朦胧胧地凄然一笑:“我命如此,你们又何苦在我跟前弄把戏?我这一辈子,生啊死的,见的还少吗……不过就是个未出世的小娃娃,没了,也就没了罢……”
她说是这样说,可当小公主最后生出来的时候,浑身青紫,无声无息。她却还是双眼发直地抱着小女儿看了半下午,同样无声无息。
刀光剑影,人人自危,但其实王清惠一点也不怕那些凶神恶煞的叛军。他们不过只是一群拿刀拿剑的乌合之众,这世上能取人性命的物件,又何止于刀枪剑戟?真正的冷血杀手,确是兵不血刃。
逆王党羽在皇城里奸淫掳掠,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成王本着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的原则,还派人趁着夜黑风高,悄悄摸进了内宫,有意先绑了皇后,和有皇子的郑贵妃、徐贤妃。
往日徐沅只看着秦允和品覃这两个人奸滑,还不曾想过这两个人竟还有跟成王里应外合的好本事,于是她在看见这两个狗太监的第一眼就笑了:“要说投敌叛国,再没比二位更懂的了。”
今时不同往日,品覃再也不用跟徐贤妃卖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成王败寇,历来如此,贤妃娘娘就是骂死奴才,如今,不也得好好地当新帝的阶下之囚?”
成王败寇,这句话倒有些道理,但那声新帝,吴皇后仍然觉得为时尚早:“成王还没登基呢,你们这一个个地,倒先卖上好了。”
登基不登基的,就是个形式而已,秦允惦记成王交付的差事,说话反而不比品覃有耐性:“成王爷有请三位娘娘与二位小皇子迁宫别居,还请各位收拾些细软,与奴才们一道走罢。”
说的好听是迁宫,说的直白点儿,就是软禁,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的。郑浔见惯了宫里的风浪,比众人更多一份透彻:“我们在此处,本就是跑不掉的,成王那儿若缺人质,不如就领了本宫去,既管用又便宜,二位意下如何?”
成王口谕说得很清楚,他打定主意就是要绝了圣人的根,怎么会同意只关一个郑贵妃?品覃与秦允这两个老瘪三又围在一处咬了一会儿耳朵,过后才回应道:“瞧贵妃说的,成王爷的令,奴才们哪敢违拗?”
面前这两个人的本性就是朝秦暮楚,指望他们忠心耿耿,也不能够。吴皇后拿捏了这两个人的心思,便笑着开口:“若贵妃的身份还不够,那本宫就随你们走一遭。本宫是开国皇后,又与陛下有共患难的情分,这样的身份做人质,再好不过了。”
成王要真想牵制圣人的行动,防止他从别的地方调兵遣将、颠覆朝局,还是得软禁皇后和皇子才有用。郑贵妃和徐贤妃之流都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能对圣人构成威胁的,也就只有发妻亲子,毕竟旁人的死活,于朝政也没多少相干。
看着面前这两个老太监犹豫不决,吴皇后反倒更加淡然:“眼下瞧着,成王自然是得意的,但以后的事儿,却没哪个说得准。二位今日对我等步步紧逼,来日说不得就有一报还一报的时候,你俩说,是也不是?”
圣人好歹也当了这么久的皇帝,怎么这皇城守卫就跟纸糊的一般,轻轻一戳就破了?品覃为人心眼儿更多,他又把秦允拉到角落里,小声嘀咕:“咱家瞧着,今儿这事儿,倒有些古怪。”
被这么一提醒,秦允也跟着疑神疑鬼起来:“看着是不大稳妥……怎么圣人都要死了,坤宁宫的娘娘们,竟还一个比一个平淡,也太不符人情常理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没准儿就是圣人给成王挖的坑。
想明白这一层,秦允又问:“那眼下,要与成王通个气儿吗?”
品覃一向看不上秦允的蠢笨,此时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好大的口气,你与成王说了,他就能信?”
秦允思前想后,总算明白一点儿品覃的意思,急得眉毛都飞了:“就算圣人还有后招,要想拿回皇位,也有些难度,此时若不捆了皇后与皇子,以后拿甚来辖制圣人?”
要不说秦允是个蠢的,品覃笑得后槽牙都掉了:“越说越离谱了,辖制圣人也是你我该管的事儿嘛!咱们当奴才的,讲究的是一个八面玲珑,得像那墙头草一样,风吹四处倒才行。就算认准了一个主子,卖命卖到死,又能得到甚?你猪油蒙了心不成!”
秦允这才想起来,自己跟了成王这么多年,混得竟还不如面前这个一脸癞的痞子。
品覃见秦允久不答覆,又狠拍了他的帽沿:“迂腐!成王叫我们看好圣人的家眷,也没说要在哪处看管!咱们先绑了皇后做做样子,再看管好剩下的人不就成了!等事情有了定论,皇位有了归属,咱们再打量着风向,决定这群人的死活,难道不好?”
这倒是个万全之策,秦允略微别扭几下,还是恭恭敬敬朝皇后点了头:“娘娘您既已有了主意,奴才们遵旨就是。”
得了肯定的答覆,吴皇后也不耽搁,只让红玉和点珠仔仔细细替她捋了捋衣裳,又略正了正发髻,就向众人道别:“我这就走了,你们就在此处,稍安勿躁,可懂?”
郑贵妃与皇后别扭了半辈子,这时候又不免佩服起她的英勇来:“往日处处与我争长道短也就罢了,如今这样出尽风头的事儿也要与我抢,就让我一回,也不成吗?”
放在往常,这些虚名让了也就让了,可这次去了,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皇后就拉起郑浔和徐沅的手,仔细嘱咐她们:“若遇不测,拼死也得顾好阿丑和喜子,以后还得靠着这哥俩,光复帝位,重整朝纲。”
后宅里的贤慧,还能说皇后是做面子,但她在家国纷争之时表现出来的大义凛然,却让徐沅自愧弗如:“娘娘高义,天下女子,无人可与您比肩。”
皇后听了这样真心实意的恭维,两靥比涂了胭脂还要好看:“高义谈不上,在其位谋其事,我不过,尽本分罢了。”
红玉许久不在皇后脸上看见如此轻松惬意的笑容,她顺势托了皇后的右手,小声催促:“娘娘,外头在催了。”
反正留也是留不住的,此行是死是活,皇后也不大在意。她只是放心不下女儿:“圆圆若问起我,与她实话实说就是,再叫她好生看顾两个弟弟。还有清惠,大难当前弃她不顾,事出无奈,请她别怪罪我……”
说完这一句,皇后就带着红玉,仪态万方地走出了坤宁宫正殿。这位年轻的一国之后,行动之间却隐隐透出杀伐之气,虽委顿流落,仍出众风流,确实当得起母仪天下。
就是郑贵妃,也心服口服:“往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如今倒恍然大悟,先帝选媳妇的眼光,的确老辣得紧。”
徐沅没心思追忆往昔,她坐在罗汉床前头,轻声哄了两个孩子入睡,有些梦怔地问:“今儿是皇后,明儿又不知道是哪个遭殃……阿浔,咱们还有活路吗?”
又是内忧又是外患,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得费些心思才能挽回败局。郑浔的心里也没有底:“你问我,我问谁去?陛下的为人,你不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孟旭的为人,徐沅才不敢相信今时今日发生在周遭的变故:“陛下从来都是未雨绸缪,以他的性子,我实是想不通,他怎么会让成王轻而易举地进了皇城,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是啊,圣人那样一个瞻前顾后的人,怎么就轻易叫一个野心勃勃的藩王给算计了呢?郑浔想来想去,突然灵光一闪:“你细想想,从叛军进了京城,居庸关那头是不是就太平多了?”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哪个还有心思去管前线的事儿?徐沅笑骂一声:“瞧你说的!近忧就在眼前,谁还顾得上远虑?”
郑浔却不以为然:“你觉着,柔然就甘心当成王弑君夺位的陪衬?他要的是问鼎天下,怎么肯替成王做嫁衣!”
徐沅想明白一点儿,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成王若许了柔然土地财货,年年进贡,他说不定也会全力相助?”
这就是幻想了,郑浔虽然说不准朝堂上的变数,但她却多少明白一点儿政客的贪婪:“那你也太小瞧鞑子了!成王处于劣势的时候,柔然领着千军万马,打我们可一点儿没有手软。怎么如今成王离皇位就一步之遥了,鞑子的攻势就开始不紧不慢了呢?这里头,难道没有学问?”
经了这样的提点,徐沅又惊又喜:“皇后娘娘有气度,贵妃娘娘有见地,衬得我等,实在鄙薄!”
郑浔正在铜镜前通头发,听到徐沅这样的吹嘘,立马啐了一口:“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东西!”
徐沅继续没骨气地笑:“照你的意思,柔然也不是真心要扶持成王登基,他真想要的,是看陛下与成王鹬蚌相争,而后行渔翁得利的不义之事!所以成王攻打上京,打得越快越猛,柔然反而越发忌惮,因为他压根儿不想要一个难对付的汉人皇帝,是也不是?”
“是是是,徐贤妃这般机智,日后还不得封侯拜相?”
说来说去,这些都只是妇人家的猜测,做不得准,徐沅这样一想,又继续垂下头去叹气。
第102章 一百零一、风卷落花
哪怕皇后已经被成王关起来了,内宫也依旧平静不下来,叛军如今气焰正高,整天不是奸淫宫女,就是打杀太监,本来好好一座皇城,如今却弄得腥风血雨,哀鸣悲啼之声,随处可见。
徐沅和郑浔躲在暗无天日的坤宁宫,就算听见了宫门外有打斗撕扯的声音,也只能默默对视,而后苦笑。
有时候憋得狠了,又因为不清楚圣人那里的状况,徐沅又提起旧话:“阿浔,外头一直这样打打杀杀的,也不知清惠那里怎么样了……”
郑浔不耐烦徐沅这样别别扭扭地说话,张嘴就是讽刺:“你还当自个儿是宠冠六宫的徐贤妃呢!明明你也说了,咱们就是不出去,也能听见镇日的死去活来!且不说如今坤宁宫外铺设了重重守卫,就算你侥幸逃出去了,碰上那些带刀侍卫,难道还能全身而退?”
徐沅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要不是因为生了喜子,只怕连这偏安一隅的坤宁宫都进不来,更别说还能与郑浔两个人彼此关照。
但皇后也被带走有三五日之久了,圣人和成王两兄弟却没一个有动静的。徐沅的心里始终不安:“成王既然还没登基,想来陛下总还活着……可纵使他活着,似乎也没法子力挽狂澜……我若去寻清惠,哪怕横死当场,也比日日在这儿受良心谴责要强!”
徐贤妃外表看起来最是云淡风轻,但其实,她也会发自肺腑地煎心自苦。郑贵妃看透这一切,也不过分指责,只把喜子搂在怀里,又叫阿丑到跟前来,没头没脑地问:“你原来同我说投军,可还作数?”
从圣人被俘以来,阿丑过的每一天,本质上都是变着花样的煎熬。
喜子少不更事,可阿丑却很清楚国破家亡的意义何在,此刻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恐惧的泪水,惟余一身肃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丑此生,除荡平敌寇,横扫四野,不作他想!”
徐沅本以为郑浔是可怜孩子心诚,要允了阿丑披甲上阵,哪料她接下来却说:“若此间事真能了结,你还执意要去投军,我再不阻拦。只一条,你若当了那戍守边疆的大将军王,便是自个儿断了以后的缘分,不能反悔的。”
阿丑听明白亲娘的意思,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旁懵懂无知的喜子,半是承诺,半是无奈:“娘,儿子明白的。儿子今日便当着您与徐母妃的面儿,立下君子协定,保证日后不与三弟争来抢去。”
郑贵妃也许是好意,可徐贤妃却觉着没有必要:“我不同意!你这样对阿丑,有失公允!”
还不等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阿丑就已经先把喜子哄进了自己怀里,兄弟俩叽哩哇啦一阵,喜子就拿起早膳剩的一块儿米糕,先喂了阿丑:“二哥先吃,后喜子吃。”
当俘虏就得有俘虏的样子,现在要想吃什么、用什么,都得等成王那里的施舍。因此,若膳食里送了能充当零嘴的小玩意儿,徐沅和郑浔总舍不得动筷,想留给孩子们。
阿丑懂事,看见母妃们的举动,他也只往三两个正菜上费力气,像这碟子米糕,就只喜子一个人晨间忍不住嘴馋,欢天喜地抿了一块儿。
小孩子对于环境的感知其实并不像想像中那般迟钝,就像喜子,他也知道现下生计艰难,硬生生把一块儿米糕抿了小半个时辰。
就那么一点一点拿小胖手扣着吃,碰见有些碎渣掉在围兜里,这孩子还会先默默看上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又放进嘴里。
皇帝的儿子,从生下来就是金尊玉贵,什么时候受过缺衣少食这种委屈?阿丑看着三弟殷切的双眼,还是没咬那块米糕,只哄道:“你先吃,二哥再吃。”
喜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爬到郑浔身上,把米糕喂到她嘴边:“母妃吃。”
在这宫里消磨了二十多年,郑浔再怎么自诩漠然,此刻还是忍不住抱着喜子亲了一口:“乖孩子,母妃还不饿,给你娘吃。”
往日徐沅总有些埋怨喜子笨嘴拙舌,可今天看着他捧起一块糕,小跑往自己身前来,她才惊觉自己这个当娘的,也许潜意识里对儿子还是有些求全责备。
这世上既然没有十全十美的父母,又怎么能要求孩子尽善尽美呢。
“娘,吃吗?”
徐沅把儿子抱起来,耐心地跟他讲道理:“现在咱们吃糕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郑母妃和二哥心疼喜子,想留给喜子吃,娘也一样。”
喜子听了就咧开嘴笑,又一溜烟窜到了阿丑身前,示意他摊开手,笑眯眯地说:“二哥,你吃。”
阿丑和喜子这兄弟俩在面相上都跟圣人比较相仿,唯一的不同,就是阿丑生得挺拔清瘦,而喜子,则被徐沅养得白净圆乎。只有单看眉眼轮廓的时候,才能一口咬定是圣人的种。
阿丑虽才六、七岁,可身量却拉长得极快,以至于他和自家三弟对视,还要略略弯腰:“那我就吃一口?”
喜子也不小气,又把米糕往阿丑嘴边送近一点儿,点点头:“都给二哥,喜子早晨吃过了。”
阿丑就轻轻咬了一层米糕的外皮儿下来,嘴里尝着甜味儿,心里好像也觉得没那么苦了,又把喜子抱到榻上,兄弟俩肩并肩坐在一块儿享用那块平平无奇的糕点。
徐沅看着这副兄友弟恭的融洽景象,才明白郑浔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皇家兄弟总免不了明争暗斗,谁也不能免俗,郑浔这个看透世情的人,因为担心来日阿丑和喜子走了圣人与成王的老路,才会说那样直白又毫无根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