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亲娘那句上阵杀敌就不能号令天下,要说阿丑心里没有不满,也没人会信。就像郑浔天生被当作皇后来训练一样,阿丑也是圣人倾尽心力培养的储君候选人,他见了国家满目疮痍,当然会有收拾旧山河的志向。
上阵杀敌,是为了万国来朝,而临朝听政,则是为了四海升平,两者都是实现国家中兴的必由之路,缺一不可。但阿丑仔细想想如今国家一将难求的窘境,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弃文从武,领军打仗。
阿丑想得很明白,若是国家都叫鞑子拿去了,就算当了皇帝,也得跟他爹一样被人当龟儿子揍,并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好好治一治柔然的嚣张嘴脸,把北边儿那群狗东西打得服了软,就算不当皇帝,一样能使天下升平、得后世敬仰,勉勉强强也说得过去。
现在寻思这些,也就是逞口舌之快。圣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万一成王发起疯来,将圣人一脉赶尽杀绝,大伙儿也就不用再操心甚国家大事,安安稳稳去见阎王就行了。
真说起来,圣人跟成王这兄弟俩也是邪门得很,一个当了俘虏,整日里还是不紧不慢地,起居都在文华殿,除了看守的人多了些,跟原来在干清宫一般无二。
而外人看来已经踏平上京的成王,他除了软禁圣人的家眷,剩下的,就是在自己府邸里写字画画,别说杀了圣人,后取而代之,就是东西六宫,都少见他走动。
这事儿弄的,前朝后宫都是一头雾水。皇帝不像皇帝,藩王也不像藩王,除了内宫的娘娘们受尽了惊吓,旁的人,好像也没吃多少苦头。
就连皇后,她明面上被成王关进了王府里一处闲置的楼阁,可实际上,成王妃不仅日日都要与她送饭,还得预备好上等的棉衣、炭火、锦被,就连打发时辰的民间杂谈都准备了不少。
吴字微在成王府里一连住了三、五日,甚至有宾至如归的错觉。
这倒不像是来坐牢的,更像是来享福的。
陈淑宁日日都往这废楼里来,之前进宫请安也与皇后打过照面,再经过最近几日的相处,两个人反而熟悉起来。
今儿正赶着腊八,陈淑宁还特意给皇后也预备了一份儿节礼,一开口就劝她:“娘娘您莫担心,近来宫里一切都好,我们王爷虽然忤逆,但陛下那儿,暂且没有妨碍的。”
皇后也觉得成王是个妙人,一面想造他二哥的反,一面又忌惮北边的鞑子,只要不想亡国,就是杀穿上京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百般忍耐。
这样一想,吴皇后就看着陈淑宁微笑:“今儿是腊八,外头可热闹?”
热闹是不可能热闹的,圣人与成王做出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陈淑宁这个当妻子的都害臊,又是当着皇后的面儿,她脸红得更彻底:“人人自危,哪个又能真心取乐……不过是挨时辰罢了……”
挨时辰这个话倒不假,皇后随意拈起陈淑宁带来的干果,忍俊不禁:“要说也怪,北边的柔然,咱们自家的圣人与成王,这都是些甚东西?”
柔然可汗自然是贪婪无度,既答应了与成王同流合污,如今看着圣人与成王自相残杀,又不肯出力了,只管缩在后头看好戏。
孟旭和孟昕这兄弟俩则还要好笑些,彼此都看不惯,彼此又都不想断送这孟姓江山,于是乎两个人就只能暂时这么冷着,假装啥也没发生。
圣人是不着急的,他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是个死。反倒是成王,他拿圣人与柔然没办法。
北边儿的柔然是只十分狡猾的老狐狸,言而无信得很,原来说好的一同攻城,可如今成王的军队都打到上京了,鞑子那头却又把已经到手的居庸关原模原样还给了圣人……
这就直接导致成王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圣人原来不敢杀成王,不过就是忌惮他背后的鞑子,如今柔然有了反水的苗头,成王哪还敢轻举妄动?
陈淑宁并不懂这些朝堂上的拉扯,她只是觉得成王可笑:“皇后娘娘,若我说,我们王爷,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想当皇帝……您信吗?”
皇后认真回想了成王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陈淑宁的说法:“早在陛下登基之前,成王爷就与我们不睦已久……若不是为了皇位,他图个甚?”
成王到底为了甚造反,陈淑宁也并不十分通晓,她见与皇后说不到一处去,便将话题引开:“您且宽心就是,等一切平复了,陛下一定会亲自迎您回宫。”
这都是些甚天真之语?吴皇后笑得不能自抑:“别说陛下或许根本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时候,就算他有,你觉得我还有活路吗?”
圣人若死了,皇后得殉葬,圣人若活着,皇后就得殉道,这才是吴字微最后的出路,还怎么活着回宫?
陈淑宁听得半懂不懂,又追根究底地问:“若陛下重新掌权,怎么会不救您?”
“你把我当皇后敬重,可在圣人看来,我却只是成王手里的政治筹码,是威胁他的人情包袱!若王妃你是圣人,你觉得我是死了,一了百了的好,还是活着,继续被成王利用的好?刀兵齐举,犹如风卷落花,江山美人孰重孰轻,圣人心里,自有一番道理……”
陈淑宁没法再自欺欺人,无奈地叹气:“您宁肯死,也不愿成为陛下的拖累……敢问您,若陛下得胜,王爷他,还有活路吗?”
皇后已经将成王妃带过来的果品尝了个遍,最后与她说了句实话:“若没有柔然,你觉得成王会放过圣人吗?”
陈淑宁木然地摇了两下头。
吴皇后又笑:“成王败寇,历来如此,王妃看开些罢。”
陈淑宁虽然心里也知道结论,可这样被皇后赤裸裸地说了出来,她还是有些神思恍惚。
造反本来就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儿,陈淑宁也不奢望圣人会放谁一条生路,她只是在纠结,要是成王真出了事儿,她还能不能收到一具全尸。
多思多虑容易使人陷入迷雾之中,看不清来路,也找不到归途。陈淑宁就是怀着这样茫然无措的心情从羁押皇后的楼阁里走出来,哪怕有宫女在一旁服侍,她还是一脚踏空,从阁楼上摔了下去。
这一摔,又把肚里还没成形的孩子也给摔没了。
顺势在成王的功绩簿上又添一桩业障。
成王夫妻大婚虽已有些年岁,但成王为了祺哥儿、煜哥儿能够平平安安长成,一直有意让陈淑宁晚些生育。如今好容易怀个孩子,阴差阳错地又叫搞没了,再加上连日来与圣人扯皮还没占到便宜,成王这心里,终究郁结。
可真看着脸色苍白的妻子躺在床上,孟昕又有些不落忍,还拿手给陈淑宁擦眼泪:“孩子没了,咱们以后再要一个,好吗?”
也许都没有以后了,还怎么再要一个?陈淑宁并不把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放在心上,她只尝试着问:“您能跟陛下请罪吗……我们回南京去,好吗?”
上京城也破了,内宫也已经被搅弄得天翻地覆,圣人一家都还软禁着,成王此时向圣人求饶,无异于自投罗网,怎么可能行得通?
考虑到太医的那句王妃太过惊惧忧思,孟昕便拿话哄她:“你若喜欢南京,待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回去重游故地,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也回不去了。
陈淑宁心知自己动摇不了成王,便只把身子往里侧,出言驱逐:“您忙公务去吧,我有些累了,倒想歇一会儿。”
成王看着妻子单薄的后背,知道此时再说甚都无济于事,把心一横,扭头就走了。
一见成王从屋里出来,孙福礼想也不想就扑到他跟前:“大事不好了,张季玹带着兵马从太原杀过来了!上京已经叫曹诚围了个水泄不通!王爷,咱们,咱们只留了几万人在承德接应,如何应付得了圣人的千军万马?”
成王闭闭眼,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说:“慌什么?妻儿都在我手上,二哥还能翻了天不成!”
有些话,孙福礼冒死也要说出来:“殿下!要不是您前些日子优柔寡断,圣人早就成了阴间亡魂!只要他死了,就算天下人唾骂,您照样稳坐江山,难道不好?”
稳坐江山,成王既想,又没那么想,他也不为自己的失策懊恼:“你懂甚?孟家的江山是祖祖辈辈南征北战扒拉下来的,难道说断送就能断送?我要是杀了二哥,柔然二话不说就要从北边来杀我,如何使得?”
孙福礼气得跳脚:“您这样宅心仁厚,造什么反!在南京当个贤王,是不好吗!原来跟鞑子串通的时候,也没见您在意引狼入室!如今又发了善心,殊不知这些慈悲心肠,最受用的,就是圣人!他只怕嘴都笑咧了,边境上的柔然没了动静,刚好腾出手来收拾逆王!您醒醒吧,既然当了反贼,还管他亡国不亡国作甚!”
孟昕大手一挥:“柔然之所以出兵攻打居庸关,不过就是想引诱我北上起事,我与二哥内讧,他好在北边儿坐收渔翁之利!我最初的确存了借力打力的心思,想用鞑子逼二哥就范,谁知柔然中途反水,反叫我骑虎难下!”
都杀红了眼,成王这儿还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亲热。孙福礼恨声骂道:“您以为皇城怎么那么好进,上京怎么门户大开,不过都是圣人使的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将您骗进来,一举歼灭!而圣人等这些时日,一则为了聚拢兵力,二则,就是在等柔然退兵!如今还兄弟相称的,除了您成王,还有谁!您去问问圣人,问他还拿不拿你当三弟!”
对于底下人来说,也许只有坐在金銮殿上发号施令,才算把造反这个行当干出了名堂。但就成王而言,曾有那么一次把圣人逼入死角,叫他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这一趟,就算没白来。
至于二哥这个称呼,也许在成王心里,他也时常都在缅怀以前并肩出游的哥哥吧。
其实他们兄弟俩最开始也并不像现在这样兵戎相见,成王没有一母所生的兄弟姊妹,圣人虽有个哥哥,但因为端慧太子过于众星拱月,也跟没有差不多。再加上兄弟俩性情又相仿,孟旭和孟昕便时常都在一块儿玩闹说话,比亲兄弟还要投缘些。
端慧太子是天之骄子,犹如神仙转世,凡人望尘莫及。孟昕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孟旭跟他才是一路人,他们都活在天才的阴影之下,此生唯一的出路,就是甘于平庸。
可后来,孟昕却发现,哪怕同样都是庸碌的儿子,先帝也会有所偏爱。
原来不被重视的人,只有他孟昕一个。
从此以后,兄弟俩就渐行渐远了。
跟成王的犹豫不决比起来,圣人的反扑则只讲求一个快、准、狠。只等柔然那头隐约有了退兵的迹象,张季玹就领着赵王在蜀中秘密操练的兵马横渡渭水,从太原向东进发。
而后曹诚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起京畿四周的驻兵,浩浩荡荡地破城而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完成了勤王救驾这一彪炳史册的壮举。
叛军人数并不少,只不过整日在皇城里耀武扬威,又是啖肉吃酒,又是纵情声色,半旬下来,都有些精力不济,猛地听说圣人的军队又杀了个回马枪,这群人才想起自己原是来造反的。
等叛军士兵拴好裤腰带,慌慌张张跑到皇城根下抵御外敌,曹诚早就杀出了一条血路,不仅控制了出入皇城的重要隘口,更是直接将所杀的叛军头颅挨个挂在了城楼上,弄得一整片宫墙血乎滋啦,蔚为大观。
上京的百姓们为了躲避战火,早在成王攻城之时就跑得四处不见烟,唯一能观瞻到曹诚此等肃杀之举的,除了逆王反贼,还有谁?
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看到那一墙的死人头颅后,心里不犯怵呢?
因此,曹诚压根儿不着急攻城,反正他身后是千军万马,身前是敌将首级,连日来被成王欺压的委屈还没处疏散呢,正好多杀几个逆贼,开膛破肚,割头挖心,图个痛快!
曹诚不紧不慢,圣人在文华殿,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连日来的遭遇,饶是老辣的赵德胜,也免不了心有余悸,他还劝圣人:“将军们都把兵马召回来了,您怎么反倒不着急了?”
圣人这几天也没合过眼,身上总带着一股子萎靡不振的味道,只有声音听着还算寻常:“柔然还在边境上等着看我们兄弟相残,成王手里又还握着朕的妻儿,旁的人也就罢了,皇后总是紧要的。”
皇后自然是一位大义凛然的皇后,赵德胜以为圣人是害怕妻儿受罪,也跟着感叹:“这些日子,您不好受,后宫众人,都不好受……尤其是皇后娘娘,她还叫成王扣押着,只怕更遭罪……”
遭罪不遭罪的,圣人不在乎,他只说:“若要保全皇后,必得跟成王妥协,若不然,只怕朕就得受天下人非议了……偏这两样,朕都不想……”
赵德胜这才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接话:“皇后娘娘胸有丘壑,肯定会体谅您的难处,必不会叫您受成王爷胁迫的……”
成王要威胁圣人,皇后能做些什么,不过以身殉国罢了!
第103章 一百零二、不应有恨
曹诚名为救驾,实则就是带着兵马又把内宫蹂躏了一遭。唯一的不同,就是圣人下了令,一切以绞杀叛军为要,不许滥杀无辜。
这种聊胜于无的场面话,大家听个乐呵就行了。刀剑又没长眼睛,既要杀人,就难免误伤,不过比肆意屠城略强些罢了。
但对于内宫众人来说,曹诚率军入城仍旧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叛军遭受围剿,便自顾不暇,六宫众人也能少受些无端骚扰。
自皇城沦陷,宫里就断了衣食供给,要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得自己到尚膳监去碰运气。再说直白点儿,就是靠偷偷抢抢过日子。
这时节若还当老实人,就算不被乱刀砍死,也会被活活饿死。居珩本来就胆大心细,如今又守着一位产后虚弱的王淑妃,更是日日都要出去寻摸些吃食才行。
这日他本半靠着一株歪脖子树,为了到哪寻些裹腹之物发愁。不料运气倒好,漫不经心往外一瞥,竟直直撞见了圣人从文华殿回干清宫的仪仗。
毕竟那个恭候在龙撵旁的赵德胜,就是化成灰了,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瞧这前呼后拥的架势,傻子也知道圣人又恢复了往昔荣光。居珩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两步,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时上前太过刻意,便歇了在皇城里东游西逛的念头,屁滚尿流地赶回去给王清惠报信。
王娘娘自失了亲女,人就不比先前有灵气。成日里窝在一张小床上,或是望天流泪,或是闭目昏睡,一句话也没说过。居珩和袭夏两个人轮流上前,她若回过神来,就点头摇头,若魂不守舍,就是一连数日的不言不语。
原来就周身寒寂的一个人,如今便越发默然,成了个活死人。
居珩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偏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去。好在不管怎样落寞,王娘娘总还肯用饭饮水,不曾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事情或许,还没有坏到万念俱灰的地步呢?心乱难眠的时候,居珩就喜欢这样自己骗自己。
他兴冲冲地跑回王淑妃面前,难得见她没有躺在床上,反而披了衣裳歪坐在榻上,右手远远伸出去够窗沿下的日光。
本就极为白净细嫩的一只手,沾了初冬暖阳,愈发晶莹剔透,活像一块儿细长的黄玉宫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