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裙娇——鹅儿水【完結+番外】
时间:2024-02-20 23:17:59

  徐沅本来就生得娇弱,此时身上单挂一件子姜色中衣,又泪意盈盈地望着人,与这春和景明更添两分露浓花瘦。
  端的是多愁多病又玉脸春融。
  叫圣人看一眼,就只想搂在怀里,仔细怜爱。
  孟旭三步两步就将心爱之人抱在身上,又拿起小几上的绢子,笨拙地给徐沅擦起眼泪来:“好小沅,可别哭了,上回张淮安就说你坐了病根儿,哭得多了,更是伤身。”
  徐沅想起王清惠临死前的那番话,盯着孟旭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过后又躲进他怀里,轻声叹息:“怎么就是您呢……”
  孟旭没有听懂,只能就字面意思接话:“怎么不是我呢?阿浔在前头忙着,除了我,还有谁?”
  “是啊,除了您,再没有谁了……”
  身为皇帝的女人,拥有什么,失去什么,都是没法选择的。徐沅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之前许多岁月,她都能靠着洒脱通透这四个字苟活于世。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正体会到甚叫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看着怀里的人痛苦万分,孟旭只当徐沅还沉湎在永失知己的悲恸之中,尽管喉头干涩,仍不停安慰:“小沅,我还在呢,喜子也在。”
  这样干瘪无味的话语根本不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徐沅只觉得四肢百骸隐隐作痛。随着痛感加剧,她却单捂了小腹,眉头紧锁地呼气:“陛下,我好像不大好……”
  眼前的情景哪里是不好能概括的,孟旭亲眼看着徐沅下身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龙袍,只觉血气上涌,还来不及深想,就气急败坏地朝外头喊:“赵德胜!快传太医!”
  赵德胜听见圣人的嘶喊,忙不迭地扑进内室,一见徐娘娘抱着肚子,疼得眉头紧皱,就反应过来——
  圣人前些日子无比盼望的小女儿,到底还是来了,可到底,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个春天,内宫注定不太平,糊涂事都挤到一堆来。
  王德妃刚刚过身,徐贤妃紧跟着又滑了胎,圣人恼恨不尽,连早朝也不上了,日日夜夜只管守着长春宫的徐娘娘,非要亲眼看着她脱离险境不可。
  郑浔本来就为王清惠的逝世伤透了心,又碰见徐沅小产,一向刚强不甘示弱的她,背地里还嚎啕大哭了一场。
  阿丑如今琐事缠身,连王清惠的灵前都少见他现身,更无暇照管生母的喜怒哀乐。郑浔跟前就只剩青烟和翠雾两个人不停在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车軲辘话。
  至于圣人,他如今眼里倒只看得见徐娘娘,就连给已逝之人的追封都不曾上心,不过“纯裕”二字草草了事,又哪里得空去顾念皇后的辛劳。
  若不是有赵德胜在一旁规劝,圣人连追封王德妃为贵妃都想不到,遑论其他。
  圣人的所作所为总透着些薄情的意味,但好在内宫众人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只要有徐娘娘顶在前头,圣人满心满眼就只看得见她。
  至于旁的人,生也好,死也好,圣人都是不大留心的。
  徐沅的床前有孟旭苦守,想到帝王深情到底罕见,郑浔主持丧葬之事又颇为劳累,往长春宫去的次数反倒不比寻常多。
  徐沅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人,何况自她落了胎,纵有张淮安神医救世,也是气血两虚,人再不比往年充盈。
  郑浔一听宫人们说徐娘娘病得辛苦,心里又是不忍又是伤怀,回回探了徐沅,心里忧思更甚,竟在某日晨间便出血来,唬了坤宁宫上下一大跳。
  继后这些日子为了先纯裕贵妃的丧事日夜操劳,又为徐贤妃的病症悬心不已,青烟和翠雾日日服侍在侧,自然看得最为清楚。
  等到继后的身子也开始出状况,这两个丫头的心里便愈加凄苦难言,匆匆忙忙使唤人去请太医,后才扶着郑浔往床上躺。
  圣人并非残暴不仁,内宫也少见阴谋诡计,纵前头有些风浪,如今也已时过境迁。宫女们很难理解各位娘娘作甚一个接一个地病来如山倒。
  于是郑浔才刚挨着床边儿,青烟就忍不住责骂出声:“您这是怎了?王娘娘命短是王娘娘的事儿,徐娘娘病弱亦与咱们没多大相干!您如今在凤位上稳稳当当地,二爷又成器,作甚要学她们!”
  身子是自己的,郑浔比旁人更知道自己这病多半是肝火过旺的缘故。好在总算风风光光给清惠治了一回丧,郑浔就是病了,脸上依旧宽慰:“不过是些小病,她生前最是孤寂,能这么替她热闹一回,值了。”
  人死不能复生,后事再体面,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青烟想到纯裕贵妃夭寿,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怜悯,便又软了话音:“徐娘娘那儿本就不好,您又病了,这宫里到几时才能欢畅些?可少些凄风苦雨罢!”
  郑浔一开始还能勉强弯起嘴角笑一笑,可笑着笑着,她又背对着人抹起眼泪来。
  继后原不是好哭的性子,就是在先纯裕贵妃的灵前,也少见她伤心垂泪。此时的泣不成声,反叫宫人们慌了神,青烟和翠雾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各叹出一口浊气来,亦不便再多言。
  郑浔自小也没经过这样涕泗横流的时候,哭着哭着,连枕头都濡湿了大半,又坐起身来问:“长春宫这几日还好吗?前两天不还说你徐娘娘连粥也喝不进了……她们这一个个地,不是催我的命吗……”
  徐娘娘再差,圣人总还守在她身旁。继后自己都这副光景了,还惦记着旁人,翠雾一狠心,又骂她:“您操哪门子的闲心?长春宫自有圣人的龙气护体,用得着您在这儿哭天抹泪?”
  青烟自来稳重,又了解郑皇后的脾性,心知多说无益,就只拿了绢子出来替郑浔擦眼泪,劝道:“再是多年相交的情分,也是各活各的命,您既替不了王娘娘受死,也帮不了徐娘娘求生,哭得再可怜,陛下连看也不看,何苦呢?”
  郑浔打心眼儿里并不想哭,她从来都不是软弱之人,只不过回想起往日东宫的一团和气,再反观如今死的死,病的病,就剩她一个囫囵人。
  独木难支,她觉得惶恐至极。
  张淮安本来在太医院为徐贤妃小产一事发愁,猛然间听说皇后身体欠佳,还顾不上操劳,就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往坤宁宫赶。
  这老头儿陪了后宫娘娘们多年,也有些见老。一通望闻问切下来,连叹息都透着沧桑:“臣为您看了十数年的病,多多少少有些心得。敢问皇后娘娘,您这几日吃睡如何?可觉心悸胸闷?下红之症,乃妇人大忌,您想好了再说,照实说,切不可讳疾忌医,延误病情!”
  郑浔早些年小产过两回,后又拼死生下阿丑,历来不准的月信更不准了。细论起来,圣人虽在长春宫盘桓得多,但他来雍和宫的次数也不少。单看这么多年身上再没传过喜讯,郑浔就早知自己伤了妇人根本,能忍到今日才露出马脚,已是万幸。
  既心里有了成算,郑浔说话便更直接些,斜倚在床上问张淮安:“还有得医吗?我如今试着倒还好,想是还不到油尽灯枯的时候?”
  活生生一个人,也没那么容易就死的,张太医看皇后一派坦然,先松一口气。想着晚间还要到长春宫号脉,便收了药箱,回话道:“妇人之病,少见急症,您这回,只怕要受些搓磨。良药苦口,必得按时服用,才能永葆安泰,您明白么?”
  徐娘娘现下吃药,总是吃半勺吐半勺,意识虽清醒着,但元神已虚耗到了极处,有这样一个病患在前头打样,张淮安生怕皇后也变得乖张。
  谁料郑皇后却笑得温婉,还有闲心打趣:“太医杞人忧天了不是,我不比那两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时半会儿就死不了。”
  说起徐贤妃的症状,张淮安愈发忧从中来,竟直直吐了真话:“要说长春宫娘娘也是个命大的,多少回死里逃生,都叫她挺过来了。唯有这一遭,老臣时时刻刻都为她捏着一把冷汗……”
  太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担忧谁,郑浔听得头皮发麻,心里虽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面上却怎么都不敢相信,强笑道:“哪里就坏成这般田地了?小沅福大命大,一定会遇难呈祥……”
  张淮安听着这样自欺欺人的话,亦不好戳破说徐贤妃的身子已彻底坏了,只得先行告退。
  郑浔不敢自己去长春宫瞧一眼,可她却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这时候见张淮安拂袖,又没忍住叫他留步,轻声问:“你与我说句实话,徐娘娘,到底怎样了?”
  徐贤妃的病由来已久,积郁成疾,绝非朝夕之功。圣人自然是想要心爱之人安然无恙的,于是这些日子的脾气便一日比一日坏。
  张淮安日日在御前伺候,忍气吞声的时候多,直言不讳的时候少。这时当着皇后,好歹还能说半句实话:“近一两年总还能熬过去的,但要想长命百岁,却也绝无可能。”
  徐贤妃的身子若受用昨儿新开的药方,少不得还能再与圣人厮守几年,要无福消受,许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光景。
  这话张淮安没明说,可郑浔却能自己咂摸出来,于是神色越发沉寂,把脸往床榻内侧一扭,双肩微微耸动,不见哭声。
  青烟和翠雾立在一旁,看着继后举动异常,又不好再劝,怕适得其反,只派人往京郊大营传信儿,催请二皇子回宫一趟。
  阿丑晚些本还有军务,但一听小太监说了亲娘的症状,又只得急忙脱了盔甲,略跟军营里的师傅交代两句,就行色匆匆地往回赶。
  二皇子虽没封太子,但离东宫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如今看着竟比圣人还要忙上几分。主子成器,身边的奴才也跟着意气风发,杜明从小陪着这位爷,看他眉宇间几多愁苦,便劝道:“二爷小心脚下,马匹是一早就备好的,还请您稳当些。”
  徐贤妃的病,众人心里早有计较,阿丑只没想到,怎么继后也跟着添了症候,话里难免有些火气:“早些回去才是正经,别叫娘等久了。”
  皇后娘娘再病,也病不过徐贤妃去,杜明觉着二皇子多少有些小题大做,漫不经心地回话:“依奴才看,徐娘娘病了这许多回,怕不是天生的薄命?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为她伤了身子,倒不值得……”
  阿丑翻身上马,腾出空来轻飘飘地觑了杜明一眼,语气里略带呵斥:“大伴儿跟着我这些年,难道还不懂谨言慎行?”
  二皇子是照着圣人的模子长出来的,虽身量上还有些不足,但气势上却学了个十成十。杜明叫他不咸不淡地看一眼,就知自个儿碍了贵人的眼,赶忙一脸整肃地改口:“爷教训的是,是奴才大意了。”
  皇后贤德,才会以妾妃之苦为苦,才会感妾妃之痛而痛。徐娘娘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她过得不如意,哪怕为了讨圣人的好,前朝后宫也要做出个悲痛欲绝的样子来才行。
  既于情于理,皇后都是要跟着徐贤妃受痛的,阿丑自也不是计较这些琐事的人。他真忧虑的,是龙椅上那位。
  徐娘娘这回落胎,还牵扯起许多陈年旧病,多半就是好不了。万一圣人要是受不住永失所爱的剜心之痛,那这朝局,可就麻烦了。
  边境不稳连带着前朝喧嘶,内宫看着又还要生乱,阿丑策马疾驰,可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他已过了安享太平的年纪,或者说,他自来也没经历过那样的年纪。身为皇室子弟,预备储君,阿丑心中一向无畏无惧。
  他倒是能谈笑自若,可皇城里却还有一群浑噩度日的人,那群人早前就经历过一次兵败宫倾,断不能再经第二次血流成河。
  杜明看不透二皇子的心思,只能跟着他快马加鞭地赶路,主仆俩行色匆匆,不消一个时辰就进了宫门。
  以阿丑今时今日的地位,出行都配有专门的仪仗,但他却懒怠久等,转身吩咐杜明:“你先回宫,叫皇后娘娘安心,我去长春宫走一遭,回去见娘才有话说。”
  郑浔不敢自己往长春宫去,多半都是怕触景生情,阿丑这个做儿子的有心孝顺,替她走上一遭,才算尽心。
  杜明虽有些恍惚,但他却知二皇子办事自有章法,也不敢再赘述甚,一味只任他调度。
  看见杜明还算老实,阿丑就转身往长春宫去。小时候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年纪大些,反倒去得少了。想到徐沅这回小产,自己还不曾亲自探望过,阿丑临近长春门又难免自责。
  他一路忐忑,到长春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碰见圣人回了干清宫处理朝务,喜子上南书房还没回来,只有徐贤妃病态羸弱,半靠在榻上,温温柔柔地笑。
  徐沅久不见阿丑,心里倒是真的高兴,先叫宫人们上了茶点,而后才问:“你娘前些日子还念叨呢,说你整日在京郊大营不回来,今儿怎么得空了?”
  阿丑从没见过这样单弱的徐沅,被一张白狐皮端罩裹住全身,看着竟还比平时瘦削不少。他心生不忍,嘴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硬挤出来一句:“母妃,您受苦了……”
  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前程要奔,不可能时时刻刻在膝下尽孝。阿丑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徐沅也不会因为他偶尔的冷淡而吃心,反过来安慰他:“不妨事的,都是小病。”
  徐沅连说话声都是有气无力的,阿丑怎么会相信她害的是小病,只不过当着她的面儿,措辞委婉些罢了:“大姐姐昨儿还跟爹请旨,想进宫来瞧瞧您……她,她胎也坐稳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生产……母妃,您可得好生保养着。”
  好生保养着,许还能抱一抱永嘉公主的头生子。徐沅听懂了阿丑的话,轻轻点头:“我省得,药都按时吃着呢。是我不肯让你姐姐来,她怀着孕,到我这儿来,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阿丑本就如坐针毡,听见徐沅这么说,心里愈发苦涩。沿医用药都未曾耽误,可病却不见好转,便知这回凶多吉少。
  他在心里默默叹气,后起身行礼:“您好生歇息,我这就走了。”
  二皇子如今比皇帝还公务繁忙,徐沅不好强留,临时嘱托他一句:“我就是脸色不好看,其他都没有大碍,你母亲若问起来,别吓唬她。”
  阿丑点点头,表示他听见了,这才背过身去,大步流星往外走。
第113章 一百十二、宫徽离恨
  阿丑看完徐沅,才回坤宁宫跟亲娘说话。
  郑浔本也不是甚要命的病,午后躺了一会儿,身子还更疲乏。一听说阿丑回来了,兴致还好些,第一句话就问他:“你徐母妃可还好?”
  阿丑先解了披风,等在榻上坐稳后,才实话实说:“儿子瞧着不大好……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样的推论,郑浔心里是有数的,她只是不想面对。
  母子俩沉默片刻,阿丑又甩出一句惊雷之语:“娘,我在军中历练有成,想去边境上试试身手,您看成吗?”
  领军打仗,披甲上阵,说不定就是有去无回。
  郑浔感到些许绝望,拿手撑了太阳穴,无奈道:“随你吧……”
  就当内宫所有人都对徐沅的病不抱期待的时候,她却对这人世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眷恋。
  也许是为了孟旭,也许是为了喜子,也许是为了这宫里每一个牵挂她的人,徐沅最终还是熬过了这回的失子之痛,慢慢地,调养回些精元来。
  见到徐沅气色好转,孟旭自然头一个喜笑颜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