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虽然不懂军政,但她也知道青斯带领的雅尔古部没有这样的兵力,他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哪里轮得到柔然当家做主?
但一看丈夫讳莫如深的面庞,吴字微出口也更加谨慎:“雅尔古部的青斯,名将之后,骁勇善战,但毕竟敌众我寡,柔然的百万雄师怎么还拦不住他……”
是啊,怎么就拦不住呢?孟旭轻笑一声:“柔然想瓮中捉鳖,或是预备捆了圣人来问我们要赎金,或是拿圣人作诱饵来引青斯上钩。总之,柔然绝不肯干赔本的买卖也就是了。”
只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本来是猎物的青斯反而变成了经验老道的猎手,来了个声东击西,趁着柔然外出,先攻其不备,把柔然的军政大营给一锅端了……
那太子呢?眼前这个笑意吟吟的男人,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吴字微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京里应该也有动乱了:“赶明儿我问武备院要些侍卫来?”
武备院那群人,就是些会拿刀的肉盾,真遇到事了,指望不上。太子摇摇头:“不用,明儿五军营会安排人到咱们宫里。”
连五军都尉都使唤得动了,吴字微忍不住露出一丝欣喜:“那更好了!”
可孟旭却不怎么乐观:“北边的事儿,还没有定论呢。”
虽然青斯按照太子的心意在办事,但鞑子狡猾得很,说不定就只是利用太子给他传递的情报,转头又把太子卖给圣人,再趁着大邶内乱,南下攻城。
这个想法不错,可惜折腾半天只捆了一个汉人的皇帝,那柔然,却溜得十里不见烟。
柔然那百万大军又不是吃素的,胡人习惯了常年流徙,失了一座南边的姚佳城,还有北边的巴尔达,想必卷土重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孟旭心里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青斯跟柔然拼的你死我活,顺便还带走一个搅屎棍圣人。可就怕圣人命硬,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还苟活下来,这样的话,就意味着还得孟旭亲自动手,他不是很喜欢。
杨继业这几回的差事都办得漂亮,剩下的,得看随行的成王、赵王两个人愿不愿意帮忙。要是圣人死得顺理成章,兄弟们也力证大行皇帝属意太子继位。那孟旭这个新帝,总要坐得稳当一点儿,也不怕朝里朝外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张牙舞爪。
只是成王这个人心狠无情,不好拿捏,除非太子承诺把皇位拱手相让,不然他肯定不会替孟旭卖命。幸亏赵王是个软骨头,从他身上,孟旭倒摸准了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
反正计谋孟旭已经跟杨继业讲得很透彻了,并且给他立了军令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圣人被青斯关到了姚佳城的帐子里,与他同行的,就只有朝云和王怀瑾。至于成王、赵王,却被青斯放回了居庸关,指望他们给上京的太子通风报信。若还想圣人安然无恙,就先把京云十二州献给鞑靼。
割了京云之地,上京门户大开,孟旭要真依言照做,不出百日,大邶国土就会尽数沦丧。那时才是真的人去楼空,国破家亡。
事到如今,圣人才明白过来,鞑子的兵马不同于汉人的笔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也比朝堂上的唇枪舌剑要惊险得多。
自从被俘,圣人不哭不闹,反而坐在胡人的毡毯上不言不语。这般生死关头,王怀瑾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体统,跪在圣人脚边求他:“皇爷,青斯大人许您往居庸关去信,您怎么一个字也不写……”
写什么?
圣人心乱如麻。
遇着大风大浪,成王、赵王跑得比谁都快,在这姚佳城困了四五天,可听见上京的一点儿音信?这时候往居庸关去信,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难道还能指望成王、赵王带着兵马过来勤王救驾?
文晁然一身肝胆,誓死不降,青斯见不得骨头过硬的汉人,当着圣人的面就割了文晁然的头,转手扔到了野狗堆里。圣人在内宫里叱吒风云十数年,也有杀人如麻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有自己动过手。看着青斯生性嗜血,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没了文晁然这个忠臣良将,居庸关的兵马大元帅临时由杨继业顶替上来。杨继业或许不懂得怎么领军打仗,却擅长玩弄人心,更是处处以太子马首是瞻。
圣人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想多做无谓的挣扎。
可王怀瑾却还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抱有幻想,又劝圣人:“皇爷,再不济还有太子爷啊……他,他总会来救驾的……”
太子爷?
圣人听到了,扯着嘴笑。
且不说青斯狮子大开口,要京云十二州作为赎金。就是这些年的父子恩怨,圣人也赌定孟旭不会管他的死活。
太子甚至都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他只要在文华殿假意提一句用京云之地换圣人平安归国,就能离间人心,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京云十二州对于大邶的重要性妇孺皆知,太子要割了这块地去救半截入土的圣人,别说御史言官,就是内阁那几个愚忠愚孝的老头儿,也未必肯答应。
到这关口上,他孟几道的死就成了众望所归,君王死社稷,古来久矣,有何不可?
只要孟旭稳得住,久不回信,把青斯惹急了,对着圣人哢嚓一刀,太子理所当然就能继承皇位。
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就是这样。
圣人想明白前因后果,忍不住感叹于太子的好谋略:“这就是朕!养的好儿子!”
王怀瑾不知道圣人在气愤甚,只得习惯性给他递了一盏荞麦茶:“皇爷,顺顺气……”
圣人一把推开王怀瑾的手,茶碗摔了个粉碎,而后悲叹:“天不怜我!”
同样的血统,偏造就了不同的人。圣人午夜梦回总忍不住叩问天地万灵,同是孟家男儿,怎么偏就让他少一截参透世事的慧根?不管是死了的先皇、先太子,还是活着的太子、成王,怎么个个都比他有治世之才?
上天既造就了似他这般庸碌的生灵,怎么又不许他跟赵王一般游手好闲,又为何非要将他放在这一国之君的高位上?
古语有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正是圣人此刻的写照。
成王回了居庸关几天,一开始还真个往上京日夜兼程地去信,等太子那儿久无回音,也悟出一些道理来。本预备把赵王拎到一块儿商议一下,怎么才能从太子手里夺回大位,却不料遭到赵王一口回绝。
“我才不管你们的!随你们怎么闹就是!”
孟昕头疼于孟暄不思进取,还像小时候那样提了他的领口:“四弟!你我再不同气连枝,等父皇龙驭宾天,咱们就得看二哥的脸色!”
这回不管成王怎么怂恿,赵王就是硬了心肠:“看二哥的脸色有什么不好?这些年他主动害过我们兄弟吗?倒是三哥你,时时事事都要与他作对!”
孟暄自小读书习字、骑射策论样样不如几个哥哥,可是他却从未有过嫉恨:“三哥你拿什么跟二哥斗?他已经把五军营的曹诚都策反了,京畿上下,唯他是从!”
成王不妨一向与世无争的赵王也知道这些消息,忍不住黑了脸:“你从哪知道的?”
这些事成王都是听三大营以及内阁传到居庸关的风声,赵王在朝堂之上又没个接应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谁知赵王也垮了脸:“三哥还不知道吧?内宫的娘娘们这时候都关在坤宁宫里……二哥对外只说皇后病重垂危,召各位公卿命妇进宫侍疾!实际呢?实际上是把我们的妻儿都软禁起来!”
只要成王和赵王敢在居庸关有一丁点不轨的举动,太子可就要在内宫对他们的亲眷大开杀戒了。
许蓁虽然不是什么贤慧媳妇,赵王也未曾有多宠爱,两个人更没有子嗣牵绊。但那好歹是发妻,陪着风雨多年的女人,更何况底下还有郭昭仪跟两个庶子,孟暄怎么可能跟着他三哥胡来。
只有成王,这时候还在想他的帝王梦:“你怕太子作甚?他抓人就是做做样子,他敢杀吗!只要他敢大动干戈,反而有个残害手足的把柄在我们手上,不是更好?”
赵王的心却是从成王亲手毒杀文贵妃那回就彻底冷了:“三哥,我知你从未真心把我当胞弟疼爱,可是弟弟我,却是真心实意拿你们当哥哥!你也好,二哥也好,事事比我出色,我自知无能,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弟弟只想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有妻儿相伴,有父母可依,哥哥们怎么就把我当傻子愚弄呢!”
话已至此,成王就明白,肯定是太子私底下跟赵王说了些什么,唬得这个蛮牛改了心意。他拉了赵王的袖子,继续哄:“四弟,等二哥坐稳了江山,咱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赵王一把甩开成王的手,气得拂袖而去:“三哥,我素知你心性。你若敢轻举妄动,弟弟我明日就往御史台休书一封,参的就是你私下招兵买马、狼子野心、意图皇位,请求将你就地处决、以安人心!”
赵王要是把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儿捅出去,太子一马当先就不会放过这样拿捏成王的好机会。到时候孟昕多年苦心孤诣不仅付之东流,只怕连项上人头都要跟着搬家。
圣人还没死透,太子未曾逾矩,成王师出无名。
没个正经清君侧的大旗,纵身边有亲兵暗卫千千万,却又派不上用场。
说完这些,赵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追加一句:“三哥,这回你若安分,咱们兄弟日后见面依旧亲热。你若害我妻儿一条性命,我便要你身败名裂!”
成王不妨赵王连他私下操练兵马的事儿都知道,反倒对他刮目相看:“原来怎么不知,四弟也是个有心人……”
赵王本来已经走远了,听了这话又冷哼一声:“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是你们欺人太甚!”
说起来一个个还是哥哥呢,太子就想用赵王来牵制成王,而成王又只想笼络他来对付太子,没一个安好心的。赵王自家再不放聪明点儿,只怕早被支使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第43章 四三、孤灯一盏
圣人被鞑子虏去敌国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百姓们人心浮动,就是徐沅她们在东宫,也免不了担惊受怕。
太子原来夜深总还会回东宫就寝,自圣人遇难,他基本就宿在了内宫里。东宫少了太子,就是曹诚把个清宁宫守得固若金汤,徐沅看着这些出入随行的将士们,亦免不了心惊胆战。
孟旭在朝堂上,自然也不快活。
朝臣们一开始还嚷嚷着叫太子出兵勤王,或者派人去姚佳城和谈,救回圣人、扬我国威。但当他们知道青斯开口要的是京云十二州,又俱都偃旗息鼓,再蹦哒不起来。
遇着两个不怕死的,还敢指着孟旭的鼻子骂他勾结敌国,谋害君父,罔为人子。
这群人说得绘声绘色,朝堂之上免不了浮现出许多质疑太子人品的杂音,就连内阁的三位辅臣,也把这事掐头去尾、反复掂量。只可惜,他们纵然发现太子操纵朝局的蛛丝马迹,却还是没办法拿通敌叛国的罪名去指认此刻坐在上首、指点江山的孟旭。
圣人大概率是废了,再把太子也拉下马,于国于家,都不是什么好事。内阁的三个老头儿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都明白,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如果不保着太子顺利登基,那这天下,才是真的乱了。
要是真让成王、赵王兄弟俩办成了揭竿起义这种事,孟姓三兄弟为个皇位自相残杀,而置敌国外患于不顾,只怕大邶就只能坐等着国破家亡这一天了……
比起朝臣们的群情激昂,孟旭听了这些此起彼伏的质疑,说话更加慢悠悠:“孤一心为国,却不想反遭尔等猜忌。君父身陷囹圄,旭焉能不痛?”
太子一做出个哭爹喊娘的模样来,内阁的几个辅臣也开始擦眼泪:“圣人遇险,幸得太子爷苦苦支撑,方有一隅安定!”
只要底下的人敢影射太子心怀不轨,孟旭就立刻说:“父皇劳苦功高,不该遭此横祸……不若就把京云十二州给了青斯?日后再赎回来就是!”
大臣们听了这话,俱都心领神会地长齐了反骨:“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反正孟旭是打定了主意,事已至此,内阁那些糟老头子只要不想惹出灭国之祸,那就得哄着他孟旭好好把这天下治理下去。谁要是敢质疑太子爷包藏祸心,那孟旭就提割地赎人。
你看,我还是很在意我老爹的,愿倾举国之力换他凯旋而归,我想当大孝子,是你们这群大臣横扒拉竖挡地拦着我。日后史官下笔,总得记上新帝初临朝时,忠孝两难全的悲凉处境。
圣人已经是肉眼可见地到了挨日子的时候,孟旭只需要再等等,等到柔然绝地反扑的那天,鞑靼一旦内乱,战火纷飞,谁来保圣人安然无恙?
朝臣们更多只关心国运,这全天下,恐怕只有李皇后一个人还在计较圣人的死活。
皇后如今病得沉重,太子妃虽然膝下有两个孩儿,亦不能亲自抚育,反而在这坤宁宫通宵达旦地熬了好几天。
此刻太子妃给她喂药,李皇后也只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怎么说也是嫡亲婆婆,太子妃又搁了药碗,劝道:“母后何苦来哉?纵忧心父皇,也得保重自身才是!”
李皇后心如死灰,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把孟旭叫过来……他不来,我拒不就医……”
总不能真的把个好好的皇后逼上了绝路,太子妃看了看时辰,便使人去重华殿请太子。
圣人一去不回,太子也不好霸占干清宫,就做主把重华殿设成了他临时办公起居的地方。这时候听了亲娘的意思,又只能耐着性子往坤宁宫去。
李皇后看见孟旭,眼底升起一丝久违的希冀,不断恳求他:“阿旭!鞑子要什么就给他们……把你父亲救回来……”
孟旭轻掖了他母亲的被角,应一声:“好。”
应下之后,太子还真叫赵德胜给重华殿那群老臣传旨,说皇后懿旨,应以京云之地易圣人之安。
赵德胜腿脚利索,没过多久就又跪在李皇后的床前,高声唱和:“回禀皇后娘娘,前朝大人们说,他们说,说圣人昏聩无能、救、救也无益!”
都是一步步算计好的,李皇后不顾病体,气得身子僵直,手指颤抖地指向孟旭:“是你不肯救他!是你不肯救他!”
孟旭露出苦恼的神色,说:“娘,节哀顺变。”
李皇后怎么做得到节哀顺变呢。
她这一生的苦乐悲喜都是从圣人的惊鸿一瞥才有个开始,两个人有过浓情蜜意,也生过怨憎嫌隙,可圣人若是没了,爱也好、恨也罢,却没个尽头。
再往下数,就只剩寂寞白发。
李皇后怎么也接受不了太子的无情,却也没了力气打骂他,只能朝他哭得肝肠寸断:“阿旭……你哥哥已经死了,就不能放过你父亲吗……”
孟旭自踏进坤宁宫,脸上就没多少神采,听了李皇后这句话,总算拧了眉,问她:“娘,大哥是死了,那我呢?”
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要是圣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他会放过太子吗?
李皇后总算认清了现实,急火攻心,一口鲜血正好吐在孟旭的四爪蟒纹外裳上。她看见孟旭胸前的巨蟒,像看见救星一样,用手去抓、去挠,嘴里念念有词:“几道,我们有儿子了……就叫他阿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