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
孟旭忍不住又在心底问一次亲娘。
最终,孟旭也只是把瞳孔涣散的李皇后搂进怀里,再用手抹去自己眼角那一滴泪,这十数年来,唯一的一滴泪。
太子妃一直在内宫为皇后侍疾,虽然把圆圆和鲤儿交给王清惠、徐沅,她是放心的。但东宫还有一个坐月子的太子良娣,一屋子老弱妇孺,太子妃怎么想怎么忧从中来。
等服侍李皇后睡下,太子妃就只能对着太子叹气。而孟旭一听她叹气就知道她担心家里的孩子,把人揽进怀里,跟太子妃承诺:“你别难受,我晚些回宫去瞧瞧。”
说是晚些,太子到常宁殿的时候,实则天都濛濛亮了。圆圆年纪大一点,还能留她在长信殿跟乳母一道睡觉,可是鲤儿还小,就只能带着乳母嬷嬷搬到常宁殿跟徐沅一起住。
孟旭轻手轻脚地看了熟睡的儿子,也不打算吵醒徐沅,问一两句她的近况,转身就要走。
还没等踏出内室的门槛,就听见徐沅轻软的一声:“阿旭,你怎么才回来?”
她平日里总是殿下殿下地叫,孟旭都有些记不清楚徐沅上回叫阿旭是甚时候。
但还是硬不下心肠一走了之,孟旭停了掀帘子的手,转头就对着徐沅笑:“不想扰了你的清梦,特意挨了时辰,不妨还是吵到你了。”
徐沅这些日子看着东宫来来往往的兵戈剑戟,才明白铁马冰河并非古人杜撰。许久不见孟旭,还顾不上穿鞋就往他怀里扑:“圆圆很好,鲤儿也很好,您好吗?”
两个孩子都被照顾得很好,孟旭看在眼里,捧起徐沅的脸,温柔应一句:“我也很好。”
孟旭再一次把徐沅抱回床沿上,嘱咐她:“纵是夏日,也不能贪凉。”
徐沅却好奇地看着孟旭嘴角的胡茬,还伸出手轻轻戳了两下,问:“怎么内宫里都没有给您净面的奴才?”
在大臣们面前邋遢些也就算了,见着徐沅,孟旭倒有些后悔:“琐事缠身,还不得空……”
孟旭紧紧搂了徐沅,两个人还说不上几句正经话,他又要走:“小沅,我前头还有事儿。”
徐沅从孟旭怀里直起身子,坚定地跟他点头:“那您走吧……”
嘴上让人走,可真等孟旭背过身子,徐沅又急拉了他的手,细细叮咛:“下回您早点回来吧,太晚了我等得着急……”
孟旭被她弄得愁肠百结,一颗心像被泡在温水里一样,铺平了褶皱,滋养了柔情。
他是帝王,本不该有这样一颗贪恋红颜的心。
可身后这个人,她却说,不论多晚,我都在等你回来。
若不是长在皇家,大概孟旭一生所求,也不过孤灯一盏、玉人一对。
回想起很久以前那句“道是无情却有情”,孟旭还是转过身子,在徐沅额头上烙下一个吻,说:“我去去就回。”
等孟旭走了,鲤儿又因为肚子饿哭闹起来,徐沅急急忙忙跑去看孩子,反倒把离愁别绪冲淡不少。
等到了第二日,徐沅才知道原来昨晚上孟旭回来还来不及去昭阳殿看望郑浔。郑浔小产以来,太子一直在宫里处理政事,纵回宫也只是看看两个孩子,扭头就又走了。
郑浔派了人来常宁殿问皇后娘娘到底是个什么病症,徐沅又哪里说得上来?等把鲤儿安置好了,徐沅只好带了别枝、惊雀去昭阳殿看望郑浔。
昭阳殿还跟原来一样巍然耸立,气度非凡,可两个人的心境却不似之前。
郑浔还是亲热地拉了徐沅的手,笑道:“我如今少见殿下,倒难为你跑一趟……”
哪怕经了这些事,孟旭只要有空,还是往昭阳殿跑得最勤。郑浔这样说,徐沅倒有些惋惜:“殿下对姐姐,从无二心,是姐姐自个儿为难自个儿。”
因为太子妃人在内宫,圆圆由王清惠照拂,鲤儿放在徐沅殿里,孟旭这次回了宫才只往这两处去。到了郑浔嘴里,就成了太子冷落她。
徐沅真不大看得懂郑浔在别扭个甚,太子对她,哪怕说不上情根深种,却从无怠慢。甚至昭阳殿事事尊贵,有些时候,连太子妃都要避其锋芒。
偏生郑浔自己看不破。
如今也只能对着徐沅苦笑一句:“他待我,自是极好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徐沅这时又想撬开太子良娣的脑袋,看看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她整日都在寻思甚?不想要太子对她的好,那想要甚?难道非要孟旭遣了三宫六院,弱水三千只饮一瓢?
强悍如圣人,如今也沦为了阶下之囚,徐沅有心劝慰郑浔几句:“阿浔,你别这么固执了……若是自苦,这日子哪还有什么盼头?”
徐沅的日子还有盼头,郑浔却是没有了,她笑得凄苦无比:“我的日子,从一脚踏进宫门那天起,就没有盼头了……”
心灰意冷成这般,徐沅连劝都懒得再劝,只能对她说实话:“内宫的事,我倒不清楚。殿下来常宁殿,也只是为了看鲤儿,不曾对我讲过皇后娘娘的病情。”
太子想要把这天下收入囊中,他又怎么肯背负一个逼疯亲母的罪名?郑浔回想起圣人、皇后对她的多年疼爱,忍不住放声痛哭。
人还没死呢,现在哭丧未免太早了。徐沅捂住郑浔的嘴,制住她的呜咽声:“圣人、皇后身体康健,姐姐想好了再哭。有太子妃娘娘日夜尽心服侍,太子殿下在朝堂上夙夜为公周旋,圣人、皇后都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如今什么事都还没有定论,东宫里就开始哭起丧来,是要给太子披上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吗?
皇后只是病糊涂了,神志不清,且还有得熬。就是北边,现在不一样只是僵持着,柔然还没吹响反攻的号角。圣人到底,也只是被软禁起来。
只谁也想不到,徐沅也有一语成谶的时候。
这北边的天,变得倒也快。
真等到柔然兵临城下,不光圣人,青斯也跟着倒了血霉。看着柔然麾下的千军万马,这个异族将军后知后觉自家竟被个汉人愚弄了。
青斯在姚佳城将个孟旭恨穿了孔,气他言而无信,假意投诚,引他出兵。等他真绑了汉人的皇帝,之前承诺的土地钱币却是一样也不给!甚至大邶背地里又跟柔然交好,左右逢源,把青斯的家底都掏空了!
费尽心机攻下一座姚佳城,雅尔古部的精锐之师已去了大半,再对上柔然士气高涨的百万雄师,青斯无力防守,只得带了亲信抱头鼠窜……
青斯一走了之,却留下不少族人来承受柔然的怒火中烧,姚佳城又被肆意屠杀一回,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第44章 四四、君生我老
姚佳城又被乱军蹂躏一遭,圣人在帐子里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厮杀声,心中毫无波澜。连日来的金鼓连天已经将圣人的神经变得木然,他等了月余时光,除了一夫当关的柔然,谁也没等到。
柔然不像青斯,做事只凭一腔热血,他更不会相信孟旭的连篇鬼话。什么割地,什么朝贡,都只是姓孟那个小子用来搅弄风云的幌子!
大邶的太子迫不及待地想当皇帝,可是柔然却不大想让他如愿,决意送孟旭一个大大的惊喜。叫大邶太子也尝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生不如死的滋味。只要鞑靼这头平平安安地把汉人的皇帝送回上京,柔然倒要看看,大邶那个杀父夺位的太子届时又该如何独善其身。
柔然早就给孟旭设好了圈套,只要圣人这个角儿在众人面前露个面,大家伙儿就能把这台大戏经久不息地唱下去。
偏偏汉人的皇帝不肯给柔然争气,在他领军破城的那天清晨,就迎着微弱的霞光,服毒自杀了。
只留下一个老太监和一位年轻宫妃,到死依旧惊恐地守在那个懦弱皇帝的身侧。
连日来的奔波流徙让柔然疲惫不堪,当他看到圣人的尸骨时更是怒不可遏,揪起王怀瑾的衣领,恨不得生吃了他:“哪来的毒!啊!”
王怀瑾伺候了一辈子的皇帝,心知上面的人都是些心冷无情的货色,吓得两股战战:“回禀大人……他、他、他随身带着……”
大人?柔然听到这个称呼,放声大笑,拿刀指向圣人的尸体,说:“你要我对这么个东西俯首称臣?”
王怀瑾不敢答话,噗通一声跪在柔然跟前求饶。
柔然见多了这样奴颜媚骨的汉人,对王怀瑾的呼号根本不予理会,反而把目光放到角落里那个宫妃身上。
只用瞟一眼,柔然就知道这个妃子是鞑靼后人,她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庞上,并没有出现汉人刻进骨血里的逆来顺受。反而高昂着头,用草原女儿的傲慢,居高临下地睥睨柔然。
柔然走到她跟前,问:“汉人的皇帝欺负你了?”
朝云还梳着汉族女子的发髻,穿着内宫妃嫔的服饰,甚至她的心,也开始向汉人倾斜:“无人欺负奴,奴在南边,一切都好。”
她是有草原女子的傲气,可这傲气却是从南边那群弱不禁风的汉人身上生发出来的,柔然狠狠捏住了朝云的下巴,质问道:“你不是我们的族人?”
刚到南边那几年,朝云也时常自问,她到底是哪国人?她也会时常回忆起北边广袤无垠的草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她的胡语名字,对于生养她的父母亦十分想念。
朝云这一生,也说得上命途多舛。多年漂泊,才得以遇到戏班的王师父,教她吹拉弹唱,保她一时平安,恩同再造。
再后来,她又被太子买走,见识了富贵人家的奢侈靡费,也学出了一身雍容气度。
最后的最后,她被献给了汉人的皇帝,大家背地里都唤作“圣人”。圣人并不是多么和气的人,多数时候都冷着一张脸,一不高兴就会发落人,有时候连王大监都会遭殃。
朝云侍奉圣人,或多或少都吃了些苦头。
可她却并不后悔。
她甚至还能对着柔然说出挑衅的话:“生在鞑靼,长在上京,你说,我是哪族人?”
柔然不妨这样一个妙龄女子都敢顶撞他,气得立时就要一刀捅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他拔刀向朝云砍去,原在一旁不声不响的王怀瑾却直直扑到朝云身前,生生替她挨了这一刀。
朝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她却不想连累这个垂垂老矣的太监,他的一生本就残缺,再为个异族女子丢掉性命,实属不该……
柔然这一刀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扎在王怀瑾的肚子上,很快鲜血就流了一地。朝云拿手使劲去捂王怀瑾的伤口,一声高过一声地唤:“大监!大监!”
王怀瑾一开始还能对着朝云露出个勉强的笑,过了片刻,连眼珠都开始泛白,强撑着对朝云说:“陛下活着的时候,奴才伺候他未曾尽心,如今……如今……就到地府里与他团圆罢……”
汉人生性软弱,却又有这样以死明志的热血之举。柔然被圣人这一对主仆气得血气上涌,再不管朝云为个异族奴才哭得肝肠寸断,抬脚就走,任由帐子里这几个人自生自灭。
等王怀瑾也断了气,朝云就把他和圣人并头放在一起,而后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对着一面铜镜端坐,细细描起眉来。
这还是师父教的,遇到难事了,坐着画眉,就可以静下心来。
可今天,朝云画眉的手抖了又抖,心犹未静,泪先成行。
圣人今儿早上醒得很早,朝云躺在他的身侧,亦没有入睡。日复一日的囚禁并没有让圣人变得更加暴戾,相反地,他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温和。
他醒得早,了无困意,就开始跟朝云讲李皇后、文贵妃、张德妃,这些朝云连面儿都没见上的人。他讲他引以为傲的四个儿子,除了太子,其他三位皇子,朝云亦没有交情。
讲得久了,圣人也会疲累,这时候他就埋在朝云的胸前,披头散发,双肩微微耸动。朝云不知道拿什么话才能安慰他,只好说:“妾会一直服侍您……”
圣人听了,又把头抬起来,轻轻叹出一口气:“朝云,你怎么不早生几年呢?”
都这时候了,朝云也敢顶撞圣人,小声嘀咕:“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您怎么不晚生几年……”
圣人不妨朝云还通诗书,笑得更开怀,开怀到朝云都能从他身上看到岁月无情留下的印迹,华发早生、音容不再。
等到东方开始泛起鱼肚白,圣人就要朝云打开一个布包,给他拿一味叫“八宝丹”的东西。他说,阿旭说了,这一丸药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他说,既然是这么名贵的药材,不好浪费,就两丸一并服了,应该见效更快……
朝云给圣人端了茶水来,在他往嘴里喂第二丸的时候,伸手拦住了他:“陛下,良药难得,不如匀给妾一丸?”
圣人摇摇头,一把夺过丹药来喂到嘴里,在昏死之前对朝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还年轻,用不着吃这个……”
眼瞧着今儿这眉是画不成型了,朝云就停了手。从床底下摸到一个火摺子,点燃了被褥。等熊熊烈火在帐子里蔓延开来,朝云才跟圣人他们躺到一处。
来是一起来的,走也一道走吧。
一道化成轻烟软雾,盘旋回环于九天之上,与这俗世纷扰再不相干。
杨继业在居庸关听说了圣人自焚于姚佳城,心里喜忧参半,这个执意要建功立业的君王,最终还是在异国他乡万念俱灰,选择了对太子、对大邶、对天下万民最有利的那一条路。可既然生死都能勘破,又何苦一生都在汲汲而求不属于自己的千秋霸业呢?
柔然和青斯仗打得热火朝天,居庸关这里也没法天下太平,成王、赵王人虽被困在这里,可是两个人跟上京的联络却从未断过。
如今一听圣人真的死了,兄弟俩就跟杨继业嚷嚷着他们要回上京,为先帝哭灵守孝。儿子给老子哭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杨继业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跟上京的太子请旨。
谁料孟旭却不想让成王、赵王如愿以偿,非要这兄弟俩去敌国捧一抔沾染了圣人骨血的尘土,然后抬着圣人的灵柩,风光回京。
孟旭不松口,成王、赵王插翅难逃,内宫里又有王府女眷,再加上太子的要求也说不上过分。自己老爹尸骨无存,那灵柩里总不可能真只放峨冠博带,总要有点实心货,才好叫天下人看见皇家兄弟的孝心。
若成王、赵王骑了宝马良驹,不肖五日必至上京。可要是按照太子信上说的来置办大行皇帝的仪仗,敲锣打鼓地往回赶,成王细细算来,最快也要月余才能见着太子的面儿。
如今的局势千变万化,要让太子平平安安在内宫里待上一个月,只怕等成王、赵王回了京,再见孟旭,就只能称其一声“陛下”了。
赵王的心里只有老母妻儿,只要太子肯让他一家团圆,早些迟些并没有多大的妨碍。毕竟客死异乡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能护他周全已是不孝,取一抔黄土用作凭吊,亦是理之自然。
成王却把信纸扔到杨继业面前,恨声道:“二哥信上面说什么宝车龙撵,这时节到哪去找这些东西!连沿途诵经的道士喇嘛都要九九八十一个!他要干嘛?”
杨继业吃了成王的吼,只是平静地把掉到地上的信又捡起来,往成王跟前递:“先帝新丧,王爷节哀。这信您可得好好留着,还要按照太子爷的意思给先帝置办身后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