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沅半眯了眼儿,只叹:“一开始就错了妻妾的名分,这时候再想正回来,又怎么可能?”
新后这些年在众人面前已经烙下一个贤妻良母的深印儿,圣人要想一朝推翻,他拿什么去堵御史言官的嘴?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宠妾灭妻,先帝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公卿大臣跟前,圣人可没有倒行逆施的胆子。
王清惠心里还有些拿不准,追问徐沅:“那又何苦把阿浔往风口浪尖推……”
圣人想封吴字微不假,但他同时也想跟内阁那群老臣们别苗头,郑浔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藉口?
徐沅心里明白,嘴上只说:“原来太后那样折腾,如今怎么就没脾气了?圣人要是一味跟太后拧着来,一顶不孝的帽子就得扣在他头上。大臣们又多口舌,要不是阿浔肯站出来分担罪责,圣人还不知要受多少言语攻讦。”
钟粹宫主殿一会儿热闹,一会儿冷清,郑浔夹在太后、新后的中间,两面受气。太后说她不思进取,新后嫌她痴心妄想。可悲的是,圣人还从来都没有动过立她为后的心思。
王清惠一点就通:“我说呢……怎么就对她一个时好时坏……先帝过身已久,朝上的大人们都是些尊奉礼法的人,私底下少不了会劝着圣人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来办事……”
孟旭不满大臣们手伸得太长,芝麻大点事儿也要说三道四,但又没法错了妻妾嫡庶的规矩,就只好假意推郑浔出来,吓唬一下那些多管闲事的大臣们。哪个再敢对圣人的家事多嘴多舌,圣人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换个称心如意的皇后!
皇后是圣人想换就换,大臣们自然也由着圣人想贬就贬。
只等前朝消停些,孟旭没了敲打谁的心思,就又重新冷了郑浔,只把风往新后那里吹,公而告之他是个重视发妻嫡子的明君。
孟旭这样跟大臣们拉锯一回,心里还有些畅快。从登基以来,大事小情处处都受掣肘,孟旭比当太子时受的气还要多。一点小事不顺内阁的心意,那几个老东西就联合起文武百官,连篇累牍地往重华殿递奏摺。
这天下倒不像是他孟旭的天下,更像是内阁那几个老头儿的地盘。
就册封皇后这事儿,孟旭不过就是面上耍耍皇帝威风,最后还不是要依着内阁的意思来拟旨。马上就是冬至节,再往后就是年节底下,为了大伙儿安安心心过个年,登基大典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
孟旭本想就此妥协,与大臣们一道在冬月底寻个黄道吉日先把登基大典办了。谁知这时候齐国公的一道摺子,却又让他在重华殿动了不小的怒。
圣人不像先帝,纵心里不痛快,也不会拿底下的奴才撒气,可今儿却罕见地对着赵德胜发了火:“赵德胜!这是什么破烂茶水,也敢往朕跟前送!”
赵德胜看着那盏四分五裂的敬亭绿雪,想也没想先把圣人手边的那一堆摺子挪开了,接着捞起一本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奏摺,在圣人面前弯了腰:“皇爷,奴才先伺候您换件衣裳……”
圣人却是不说不动,双拳紧握,仿佛下一刻就要砸到赵德胜脸上。
赵德胜也不敢上去催,只得叫奴才们拿了熏笼过来,先把那封打湿的摺子烘干,模模糊糊看见个“徐昭容”之类的字眼。
他瞟了一眼,就连忙移开视线,捧着晕染成斑驳墨团的摺子讨圣人的示下:“国公爷的摺子已经湿透了……奴才无能!”
仗势欺人,羞辱命妇,齐国公倒是很会捏造罪名!内阁也真是卧虎藏龙,在册封皇后的事情上吃了孟旭的威风,转头就盯上了徐沅这个无甚根基的后宫妇人!
孟旭心里这一口气,怎么都顺不过来,脸色铁青地对着赵德胜吩咐:“张家那个小子,在哪处!”
本来是徐娘娘的事儿,怎么又扯到张家四公子了?赵德胜缩了缩脖子,回话:“您忘了,张家四公子如今在九城兵马司挂了一处闲职……”
孟旭这才想起来,因着国丧,张家跟陈家那门亲事到底也没成不是?
既然没成,倒不如直接毁了干净!
孟旭把齐国公那封摺子扔到赵德胜怀里,说:“把这东西原模原样誊一份,拿给张季玹看。再告诉他,要是管不住陈家胡闹,也别讨甚媳妇了!先到地方上历练几年再说!”
好好地,孟旭这头都打算拟大封后宫的旨了,偏偏杀出个不知死活的陈家,话里话外都是攀扯徐沅先前羞辱过陈夫人,连品性下作,连不堪为妃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齐国公夫妻俩一共没有二两脑花,能想出这种主意的,除了成王,还能有谁?一个成王不足为惧,就怕内阁那几个老头子存心要杀新帝的威风,借着徐沅做文章。
皇后的人选,轻易动不得,郑娘娘一个贵妃的位子怎么都跑不掉,王娘娘不得圣心,内阁若想要孟旭跟他们服软,不就是徐娘娘好欺负些。
赵德胜拓好了奏摺,命小中人往张家送去,才又劝圣人:“皇爷,您衣裳湿了……”
孟旭摆摆手,示意赵德胜退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不会跟内阁松口。说徐沅不配为妃,那他就偏要给她封妃!原来想着不好越过郑浔,左不过封个德妃、淑妃就算了,如今看来,还不如直接封个贵妃!孟旭倒想看看,他这个皇帝说话到底还有没有点效用!
齐国公上摺子参徐娘娘无后妃之德,这消息在宫里口口相传。但大家伙儿对此却谈性不高,因为圣人亲自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说,他要封徐娘娘为一品贵妃!
气得太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对着孟旭又是劈里啪啦一顿骂:“阿旭!你你你是糊涂了不成!徐家那个丫头再好,你也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吧!”
孟旭态度坚决:“母后不必再劝,儿臣心意已决!徐氏秉性纯良,久承内训,封个贵妃不过分!”
太后一口回绝,顺便朝圣人身上扔了一块儿茯苓糕:“我含辛茹苦地养育你,不成想养出个昏君来!你父亲宠妾灭妻的后宫,竟都混忘了吗!”
这时候,其实郑浔就在一旁。她本是来服侍太后用午膳的,正好撞见一个人来疯的圣人。
孟旭跑到慈宁宫胡搅蛮缠了一通,倒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郑浔的所思所想。他只说自己要封一位姓徐的贵妃,至于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却只字不提。
郑浔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过来,她跟圣人的关系,的确是冷了,远了,大不如前了。皇后另有其人,贵妃另有其人,桩桩件件,郑浔无一知情。十多年的相伴相依,却换不来圣人一丝一毫的真心真意,他要封徐沅为贵妃,怎么就不能事先知会郑浔一声呢?
说到底,还是不够爱重的缘故。
圣人使完性子就拂袖而去,李太后看着泫然欲泣的郑浔,心疼个不住。赶忙就叫了她到身边:“阿旭自小就混帐,你别听他的。好孩子,到娘这儿来,娘给你撑腰!”
自先帝过身,多少双眼睛尽盯着新帝的后宫。郑浔为了避嫌,从未像儿时那样唤过李太后,可今下午,她却无助地扑倒在太后娘娘怀里,忘情地唤了她一声:“娘!”
这一声“娘”是饱含血泪的。郑浔进宫的年纪很小,虽然在坤宁宫长大,但那时候宫里乌烟瘴气的,包括孟旭,包括郑浔,他们都没少受委屈。
李太后是个很护短的娘,孩子们是怎么一点一点长大的,她记得可清楚了。文贵妃那时候多刁蛮,时常都要挑郑浔的错处,偶尔还要拿宫规磋磨人。可怜郑浔小小一个孩儿,生生熬了这十多年,好不容易看着要熬出头了,圣人又成了这么个薄情寡恩的性子。
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儿,跟亲生的也没差了,郑浔哭得撕心裂肺,李太后又怎么会不心疼呢。
“有我替你撑着,我看谁敢乱来!皇后位高权重,够不着还能说是咱们命不好,难道普普通通一个贵妃之位,你也当不得,也要任他们拉来扯去吗!”
圣人的心意明摆在那,再去计较甚皇后贵妃,又有甚意思呢。郑浔哭一会儿,反而把自己的心哭明白了:“儿大不由娘,他要折腾,就随他折腾去!这宫里要没我的位置,大不了,大不了我下半辈子就守着您过日子!”
李太后哪里听得这种气话,当着郑浔的面儿,又把孟旭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不仅太后在坤宁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连徐沅在钟粹宫听到这个消息,都一口气都没喘上来,对着别枝结结巴巴:“你刚说,圣人要封谁作贵妃?”
别枝憋得一脸通红:“娘娘,圣人在坤宁宫,的确跟太后娘娘说,要封您做贵妃……”
徐沅将信将疑,又看向惊雀,谁知惊雀这回还真像一只受了惊的麻雀,一句话说不利索:“娘娘……前两日齐国公不是跟圣人说,说,说您刻薄无礼吗……可能圣人想弥补您,才要封您作贵妃的吧……”
徐沅气个仰倒!她才不信圣人会真的封她作贵妃,只不知道又是哪路神仙在后面推波助澜!
徐沅这时候还不忘紧催惊雀:“麻溜地!你去重华殿跟赵大监说一声,就说我晚间要去面圣,叫他跟圣人通传一声,看得不得空!”
等惊雀走远了,徐沅挠挠头,心想陈夫人真是个小气鬼,芝麻大点事儿,在心里记恨这么久。
第51章 五一、秋日风凉
虽然张陈两家的婚事已经过了明路,但陈为宁在香积寺遇着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张季玹,还是吓得撒丫子就跑。
陈夫人借着为新帝祈福的名头,处心积虑地把陈家三姑娘往香积寺带。尽管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但陈为宁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大家夫人,能把侄女往一个外男跟前领。
直到张季玹如老僧入定一般斜倚在一株菩提树上。
陈为宁立在禅房后院儿,被一个陌生男子截住了去路,气得僵了半边身子。
虽有先帝的赐婚圣旨,可是私会外男的罪名一旦作下,陈为宁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她一辈子谨小慎微,这时候拿绢子掩了面,连礼都不敢见,拔腿就要回陈家的厢房。
云雁、云锦死死挡在陈为宁面前,对着张季玹大放厥词:“求这位公子行个方便,我们姑娘想问您借个道。”
张季玹双手抱拳,眼神戏谑:“我是谁?她又是谁?我凭什么要让路?”
陈为宁躲在两个丫鬟的身后,连个侧影都不敢露,对张季玹用语礼貌:“张家四公子美名远扬,丫头们再是眼拙,也略有耳闻。只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特意在此等着,只怕就是有备而来。陈为宁不知张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刻她的心里只是痛恨齐国公夫妇,卖儿鬻女,把府里年轻女孩儿的名声不作数。
有了一个倒贴成王的陈淑宁还不够,还要把她陈为宁往张家跟前推销,世家大族的脸面都不要了。
虽然早就听说了陈家三姑娘是个心性坚韧的女子,张季玹却不妨她还有几分聪慧,于是兴致盎然地挑了眉:“闲来无事,不料惊吓到了三姑娘,是在下唐突。”
肯说这样的话,就说明不是个昏了头的人。陈为宁的心先落下一半儿,放缓了语调:“公子言重,不过是天意弄人。男女有别,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还请公子先行一步。”
这个三姑娘,倒比她面前那两个莽撞的丫头还懂事些。张季玹今儿来这一遭,不只为了圣人的吩咐,也有些相看她的意思。虽没见着真人,但听她说话,倒不讨厌,于是挪了步子,负手背过身去。
好歹是个讲得通道理的人,陈为宁借着张季玹让出来的路就往回赶,离他差不多百步有余,才微微福身,道一句谢:“有劳了。”
张季玹一直未曾回头,只状似无意地叹一句:“三姑娘,我这有个差事,不知你办不办得下来?”
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陈为宁到底还没过门,未婚男女私相授受,很容易被当成无媒苟合的奸夫淫妇。
陈为宁只装听不见,狠下心来一走了之。只还没走到游廊尽头,后面的张季玹又在喊:“三姑娘!在下确有事劳烦你!”
纵是再温和的人,被张季玹这样叨扰,也忍不住会失了贵女风度。可陈为宁这些年却被麻烦惯了,脸上看不出喜怒,更别说愠色,只扶了拐角处一根梁柱,低声问:“甚事?”
有什么事值得侯府公子大费周章地来这香积寺见一位偏房庶女?张家这个举止怪异,再一结合近些日子圣人在内宫的动静,陈为宁倒真拧了眉,客气回绝:“家里的事,都是伯父伯母在拿主意,我且说不上话。”
这意思就是,陈家状告内宫娘娘的奏摺,她陈为宁在府里人微言轻,有心无力。
张家虽然没有庶子女,但张季玹日日在这些公侯之家走动,或多或少都见识了嫡庶之分的厉害。对于陈为宁的话,他不气反笑:“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
齐国公刚递了摺子,说内宫里的徐娘娘仗势欺人,圣人后脚就四处嚷嚷他要封徐娘娘作贵妃。跟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样的宫廷趣事,上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不知内情的,只会说徐娘娘是妖妃乱政,可陈为宁听了这些故事,却觉着那是个再可怜不过的女子。圣人自登基以来,处处以国事为重,怎么可能真为个女人闹得众叛亲离。
不过都是男人们借着女儿家在博弈罢了。
往日里陈家只是跟成王往来密切,如今陈夫人的座上宾里不就又添了一位内阁首辅许家的夫人。这些连陈为宁深居内宅都能知道个大概,难道重华殿的圣人竟是个痴儿不成?
这样一想,陈为宁就给了张季玹一句忠告:“宫里那位娘娘的事儿,且还轮不着你管。”
这个三姑娘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张季玹背对着她笑得张扬:“自我生下来,就还没有管不了的事儿!”
何况徐娘娘的事儿,还是圣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张季玹不想管也得管。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为宁叹一口气,自顾自往前走,终于消失在拐角,再不可寻。
张季玹的小厮见陈家三姑娘走远了,才从一堆杂草里钻出来,第一句就是:“公子!新夫人真标致!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是吗?可是脾气好像还不小。张季玹对着绿竹叹气:“唉……这可怎生是好?”
绿竹还以为张季玹在为陈家三姑娘的冷淡发愁,于是嘿嘿一笑:“姑娘出身世家,自然矜贵些,等日后迎进府里就好了!”
张季玹心里实际想的,却是圣人的旨意。陈家是个搅屎棍一般的存在,不管香的臭的都要横插一脚。因着皇后的人选,圣人就跟内阁置了一回气,好不容易圣人预备消停了,内阁那几个老东西又要搞出点事儿来恶心人。
圣人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货色,他说封徐娘娘当贵妃,没准儿就假戏真做,彻底跟内阁撕破脸。圣人自然不怕甚,都这份上了,内阁也不敢废帝。唯一要受天下人唾骂的,就只剩一个徐娘娘。
偏偏圣人给张季玹的口谕,字字句句又都透露出他对徐娘娘的袒护。既不能跟内阁服软,又不想让徐娘娘声誉受损,就得要陈家先歇了菜,再翻不了天。
张季玹再是神通广大,他的手也伸不到陈家去,本想借着三姑娘当天梯,如今看来,她倒有主意得很,不好糊弄。
既然不好糊弄,那就慢慢糊弄吧,张季玹咂咂嘴,领着绿竹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