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医婆也明白面前这位一国之母的阴毒心思,颤颤巍巍跪到冯昭仪的床前,替她止血包扎,净做些表面功夫。
手上动作再怎么麻利,南婆子的心里却依旧忐忑——红玉失血过多,没有起死回生的珍稀药材,是活不过来的。
行医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恻隐之心,南医婆冷汗直流,还不知死活地跟皇后请旨:“娘娘,昭仪现下气血两虚,您看,能不能寻些续命的汤药给她用一用?”
想用人参鹿茸,也得看自家身份配不配。
皇后只管远远坐在榻上,听了医婆的话,紧盯着楠木小几上一碟杏仁佛手,说:“昭仪福大命大,虚不受补,且还用不上那些虎狼之药。”
皇后说得斩钉截铁,看起来颇懂药理,南婆子一时都分不清自己与皇后,到底哪个才是医者。
不过一个宫女升上来的昭仪,皇后心里再恨红玉狐媚,也不至于这样折磨人。南医婆求不来上头的恩典,只能不死心地替冯昭仪再摸一回脉。
刚抬回来的时候,红玉好歹还能动动指头,呻吟两句。这时候南医婆再查验她的病情,却发现,床上的人已经凉了半边身子。
南医婆在内宫里治了几十年的病,再是医术不精,人是死是活却还分辨得出来。
红玉连骨头都硬了,若是运气好,还能等一个回光返照,若是运气不好,她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南医婆救不回冯昭仪的命,就想把人扶起来,问问她还有没有甚未了的心愿,人都要死了,好歹图一个含笑九泉。
南婆子这儿刚把手伸到红玉的枕头下,还没用上力,永嘉公主却带了人进来,呵斥道:“本宫领了太医来替冯娘娘瞧病,闲杂人等一律先退下!”
南医婆被永嘉公主的两个宫女粗鲁地扔到墙角,她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刚刚还是冯昭仪的主治医工,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嫡公主口中的“闲杂人等”。
等看清永嘉公主身后跟着的,正是医术高明的张淮安,皇后就急得拍案而起:“圆圆!你在胡闹甚!”
永嘉公主先将张太医客客气气地领到了冯昭仪的床前,而后才转头回自己母亲的话:“您跟爹吵吵闹闹,干冯娘娘甚事?怎么就要赔上她一条命!”
也许红玉没了命,圣人还肯多听坤宁宫说两句。
抱着这样的幻想,皇后又叫点珠她们上来把张太医往外拉:“太医事忙,昭仪不过是小病,就先不劳烦了。”
圆圆一向温驯懂事,在父母面前,从来没有过违逆。可这回偏有些不依不饶,皇后让人拉走太医,她就死死拦在张淮安的面前,喝道:“本宫是嫡公主,谁人敢动!”
永嘉公主不仅是嫡公主,而且是即将出嫁的嫡公主,等她有了厉害的夫家,就是在圣人跟前说话,也是有分量的。
点珠从来没有见过大公主横眉怒目,哪怕有皇后的吩咐,她也不敢上前拉扯。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皇后不想当着外臣的面儿跟圆圆吵嘴,就亲自走上前把人往坤宁宫正殿领。
皇后拉了永嘉公主的手,一面疾步,一面规劝:“生死有命,冯昭仪时运不好,怨不得旁人。你拉了张太医来,也无济于事,何苦呢?”
永嘉公主乃皇后亲生,很能体会亲娘的良苦用心。但如果要拿红玉一条命来换亲爹的垂怜,她却并不愿意。
哪怕被皇后按在了榻上,永嘉公主也很不服气:“冯娘娘无辜!别说只是撞破了头,就是她立时死了,爹也未见得会动容!平白害人性命,娘,您于心何忍?”
绿云本就死得惨烈,此时再加一个红玉,皇后这个贤慧的名声也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圆圆从小就在圣人与皇后跟前耳濡目染,见了许多宫闱阴私,不仅忧虑皇后的声誉,对底下的奴才也更多几分悲悯。
因为鲤儿早殇,赔进去一个绿云,如今为了自己的婚事,又拿红玉的命不作数。
永嘉公主看着一脸冷漠的皇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您为了我的婚事,千方百计地筹谋,女儿很是感念。可您别忘了,我不仅是您的女儿,也是父皇的女儿,更是王朝的公主!”
公主享天下之养,受万民朝拜,合该生于此国,长于此国,死于此国。这个道理,圆圆早在亲弟弟死的那年就明白了。
永嘉公主不想揭皇后的痛处,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苦涩。为了张太医能安心救冯昭仪,她反倒扑在皇后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爹要我嫁哪家,我就嫁哪家!您别折腾了!要怪,就怪我是高高在上的嫡公主,就怪我生在了帝王家!”
鲤儿刚去的那段日子,永嘉公主就在徐贤妃的怀里听过劝诫,懂得嫡公主不仅有无与伦比的尊贵,更有不为人知的苦楚,必得时时刻刻保持警醒,为帝王的千秋伟业奉献一生。
别说圣人只是想把自己许配给一个不入流的庶子,就是下旨和亲远嫁,圆圆也只有认命。
皇后搂着懂事的女儿,红了眼眶,温柔地问:“圆圆,你会后悔的……”
第86章 八六、长门梳洗
永嘉公主从腰间取下绣帕,细致地替皇后拭泪,安慰道:“娘,英雄不问出处,您怎么也学着外面的人拜高踩低?”
皇后真正在意的,却不只是黄靖伦低微的出身:“黄家半路发迹,家风闲散,嫡子或还好些,庶子却鲜有人管!我不指望找个多能干的女婿,可总不能要个游侠浪子!”
撇开身份不论,单看嫡公主的品貌,别说甚游侠浪子,就是一般的官宦子弟,都入不了皇后的眼。若是让黄家那个臭小子捡了漏,皇后光坐在坤宁宫想一想,就怄得吐血。
圆圆虽然小时候吃了些苦头,但大体上,还是圣人与各位娘娘如珠似宝般宠爱着长大的,就连郑贵妃日常见了她,也要搂在怀里好一番亲热。
再是如何如何乖巧懂事,自小就过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永嘉公主身上多少都会带些皇家傲气。要说她一点不担心,日后出了阁,会受驸马的闲气,也不尽然。
只不过当着关心则乱的皇后,圆圆有意把话往好听里说:“娘,干清宫住着的,是我生父。他选的驸马再离谱,也不至于烂了根底,不是吗?”
皇后也知道圣人并非全然无心,可她却不愿意直面这个事实,言语间很有些躲闪:“他不仅是你爹,他也是阿丑的爹,喜子的爹……他还会有儿孙满堂,可我,却只有一个你!”
永嘉公主想起这些年圣人与皇后貌合神离,就泪如雨下:“您与我血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之人不假,可我爹疼我宠我,也是真的啊!他先是太子,后是君王,虽然做了许多让您伤心的事,可他却从来也没吝惜过对我的疼爱……我长到十岁,他还抱着我攀花折柳,缘池喂鱼……难道,难道就因为弟弟死了,我就再不能为爹说一句好话吗?”
若没有圣人从中作梗,鲤儿也许就不会早死。
这一直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从未改变。
永嘉公主此番旧事重提,于皇后,当真是直戳痛处,蚀骨灼心。
想不到自己贴心贴肺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最后却在替干清宫那个罪人慷慨陈词,皇后一气之下,竟然抬手打了永嘉公主的耳光,逼问道:“你是我亲生的吗?”
父母之恩大如天,圆圆也知道自己戳到了母亲的痛处,可这多年淤积在心里的愤然,一时半会又压不下去。
今儿借着自己的婚事,圆圆将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自从弟弟走了,您的心也跟着走了……您不单是为我的婚事忧虑,您打心眼儿里,就提防我爹,毕竟在您眼里,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从东宫到内宫,吴字微数不清自个儿为孟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好容易养大一个女儿,盼着她贴心些,她还偏帮圣人说话。
皇后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深浓夜色,心被这初冬朔风一吹,变得愈发冷硬。
可最终,她也只是无力地垂了肩头,试图与永嘉公主划清界限:“你年岁渐长,再与我住在一处,也不相宜。慈宁宫后头的凤阳阁还空着,明儿带了缀霞、点珠,搬过去罢。”
圆圆看着亲娘神伤,心里五味杂陈,正想挽回一二,张淮安又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
永嘉公主还来不及收拾自己的满脸泪痕,张太医先喜极而泣:“回大公主的话,冯娘娘,活过来了!”
张淮安算是半个活神仙,他说红玉有救,永嘉公主也就信他。这位十三岁的嫡公主脸上还残留着童稚余影,明明心里难过,却又对着张太医强笑出声:“今儿有劳太医,缀霞,看赏!”
张太医哆嗦着手接了赏赐,一抬头就注意到皇后黑云密布的一张脸,他赶忙藉口自己还要照料冯昭仪,一溜烟跑了。
红玉就此倒下,坤宁宫一个得力的大宫女也没有。永嘉公主想到余下的宫人到底资历尚浅,又指名把点珠留下来:“宫里人手不足,你就还跟在娘娘身边服侍。”
等看着点珠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永嘉公主才又对着皇后开口:“女儿无知,在您跟前儿也是讨嫌,这就走了。”
圆圆在坤宁宫,不是讨嫌,是诛心。
皇后疲惫地朝女儿挥手:“再闹下去,天都亮了。”
永嘉公主不舍地看了一眼皇后,往外迈的步子顿了几顿,最后还是决定先去暖阁瞧瞧红玉。
张太医妙手回春,把个半死不活的冯昭仪治得有了活人样儿。圆圆隔着床帐瞟了一眼,看冯娘娘睡得安稳,才掀帘回自己住处,预备迁宫事宜。
为一个宫女的死活,跟亲娘反目,缀霞始终觉得永嘉公主小题大做,寻了空子就劝:“冯娘娘再无辜,您也不该为着她惹皇后娘娘动气……”
永嘉公主唯有苦笑:“那该当如何?她都已经气成这般了……”
皇后面上贤慧,内里顽固,缀霞把一切看在眼里,就提点道:“皇后娘娘最不愿意听人提先敦敏皇太子,您说话也没个忌讳!绿云,就是好好的前车之鉴!奴婢们说恁多,您又不听!”
愁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皇后心里的伤口没有断根,就会反复发作,时时阵痛。
永嘉公主把后宫的女人挨个想一想,反问道:“谁没受过痛?郑娘娘哪怕有阿丑,徐娘娘哪怕得君心,王娘娘看似超然,她们私底下却都吃过苦头。只有我娘,一味沉湎在旧日伤痛里,煎心自苦……”
皇后要自苦,连圣人都只有干瞪眼,旁人哪个管得着?永嘉公主再怎么用心良苦,再怎么入情入理,皇后也不一定会听。
缀霞没法子,只能上前替永嘉公主紧了披风,说:“咱们快些回吧,今儿还要往凤阳阁搬。”
本来是圣人与皇后夫妻俩因为女儿的婚事斗气,闹到最后,却成了皇后与永嘉公主背道而驰。
未免可笑。
孟旭对皇后母女心存愧疚,红玉在干清宫闹得那么难看,他也无意追究,想着含混过关算了。
直到赵德胜说皇后娘娘撵了大公主出坤宁宫,圣人才真觉着坐不住,一下了朝,二话不说就抬脚往皇后宫里走。
一个是发妻,一个是长女,圣人对她们,并不是全无真心。
一进坤宁宫,宫女们又嚷嚷着皇后叫永嘉公主气得起不来身,此刻正躺在床上休养。
圣人心里,怜惜愈甚。
往日求也求不来的人,哪怕此刻忧心忡忡地坐在床边儿,皇后也懒得多看圣人一眼。
不仅圆圆为她爹说话,圣人一开口,也是维护长女:“圆圆向来懂事,你同她置气作甚?”
父女俩互为依靠,皇后连气都生不起来,只是冷淡地瞥了圣人一眼,说:“您自然可以得意,世上再找不到比圆圆更听话的嫡公主,为您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黄靖伦哪怕是个庶子,前途差些,却也不像皇后想得那般不堪。
杨继业从当上首辅以来,说话做事都很有一手遮天的意思,圣人要是再不把黄政扶持起来,自个儿就得当傀儡皇帝。前朝的规矩要是乱了,后宫女眷们也没有好日子过。
皇后又不是见识短浅的人,她自然明白圣人把永嘉公主嫁到黄家,骨子里应该还是积攒了不少无奈。
可一想到圣人在朝堂上的苦要由幼女来受,吴字微这心里,依旧怎么都不是滋味儿。
皇后昔年间还有几分丰腴,后来生鲤儿遭了罪,鲤儿早殇,再跟着遭一轮罪,此时斜靠在床上,看着竟比圆圆还要怯弱两分。
坤宁宫母女俩为着甚吵了嘴,孟旭大概也知道一点儿,皇后心里苦,他也没法否认。
皇后骂了几句就不肯多话,还是圣人自己先温言哄她:“鲤儿已经走了,你还把圆圆撵到一边,字微,你想当孤家寡人吗?”
若有儿女绕膝的福分,谁不想要呢。圣人提到孩子,皇后的眼泪就夺眶而出:“要不是您,我的孩子们就都会好好的!他们每一个,都能好好活着……”
孟旭把发妻搂进怀里,当了这么久的冷情帝王,却依旧会为儿女亲情哭红眼眶:“鲤儿的死,怪我,怪我,我也后悔,我也于心不安……一路走来,你在受苦,我也并不轻松……”
圣人这一句对不住,要是早些年就对皇后讲了,夫妻俩也不至于离心离德。
许是为了鲤儿,许是为了圆圆,皇后最终还是伏在圣人肩头,狠狠痛哭了一场。
圣人与皇后这两个至高无上的人在闹别扭,底下的人总要跟着担惊受怕。干清宫和坤宁宫的动静,内宫的主子奴才多少都能听到些风声。
只不过贵妃和贤妃这两个有子有宠的都没发话,位分更低的美人修仪也只能跟着装聋作哑。随便圣人夫妻这两日怎么争来吵去,大伙儿照旧穿衣吃饭过日子,内宫里一如往常的平静。
唯一稳不住心神的那个人,反倒是学业繁忙的阿丑。他跟永嘉公主犹如一母同胞,一听说皇后撵了大姐姐,就催着郑贵妃往坤宁宫去。
坤宁宫乃货真价实的是非之地,看一眼说不得也要染上罪过,更别说搅和进去。
圣人与皇后再怎么为女儿吵闹,那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既是私事私情,上面那两位就未必愿意闹得人尽皆知。郑浔身为贵妃,要是不知内情就往圣人跟前触霉头,只怕凶多吉少。
奈何阿丑脾气倔,大多数时候与圣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凡想要甚,就必须要到手。亲娘再怎么跟他说要避嫌,他也听不进去,带上两个内侍就预备夜闯坤宁宫。
圣人陪了皇后一下午,夫妻俩说了甚私房话,外人不得而知。永嘉公主到底婚配何人,至今也没有定论。局势尚不明朗,雍和宫绝不能鸡飞狗跳。
贵妃说理说不通,就开始用强,先叫两个粗壮的太监捆了阿丑,而后才说:“这宫里,哪个像你这么混帐!”
阿丑觉得自己母亲懦弱,又想到大姐姐孤立无援,恨声道:“娘!为什么!”
闹剧一出接着一出,郑浔心里也想问为什么。
皇后与贵妃两个人关系时好时坏,竟也相安无事过了这么些年。郑贵妃办不出落井下石的事儿,却也得拘了阿丑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