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离微微咬着嘴唇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确实不好处理。碑文的事,我此前也说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识得此文,既然如此,反而好弄。但至于此地为何会有血泥出现,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但却还未证实。”漠离又想了片刻,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然而血泥的问题倒不在于为何此地泥土猩红如血,更是在于如何消除大家对血泥的恐惧。这看似是一回事,但也可以是两回事。”
“可以是两回事。”赵匡胤重复了一遍漠离的话,嘴角上扬,脸上满满是兴奋的神色,“夫人所想,如赵某如出一辙。前段时间,渭州城出现了血月,周边的村落立刻有人传说,是炎帝出世,要在人间招兵买马。有愚钝村民立刻焚了自家的屋子,要随炎帝去。我气得快吐血。真不知该如何去办。而在我心中,这血月也好,血泥也罢,我不在乎他们是红还是绿,只希望月下百姓能好好过日子,黑衣军能一铲一铲给我快点刨开尚结赞的墓门。”
他语速很快,一字一句全然是肺腑之言,自然透着亲昵。漠离瞧了他一眼,低头咬唇思量片刻,蕴蕴含笑道:“看来玄帅是当真很想要这墓中宝藏。”
赵匡胤随手折了根树枝,朝着两旁的树丛随意抽打,将心中的烦躁与无措显露无疑,“是,我太缺钱了。”他说完,抬起头便撞见了漠离如同星辰般闪亮的眼眸,他有些不好意思,又直直地避开,“让夫人见笑了,可这确是赵某心里话。陇西局面复杂,赵某布衣起家,如今的官位也不算很高,身后既没有可以倚仗的亲眷贵友,又没有家族可以在身后撑腰。思前想后找路子,便觉得只剩下了钱道。如果有足够的金钱,便可以让我自由地、按照心愿去安抚民生、招兵买马。可现实是我偏偏没有钱,陇西百姓生计又艰苦至此,无路可走就只能剑走偏锋了,心思花在了地底下。”
漠离沉默地凝视他片刻,嘴角绽出一丝微笑,低下头柔声说道:“玄帅对漠离,当真坦荡。”
赵匡胤仰了仰头,苦笑道:“世人都争一张皮,倒也不是我想这般坦荡,只是赵某这般处境,即便我不说,难道夫人又会不知道。与其在夫人面前装个外表华丽,倒不如坦荡一点,赚个真挚互无猜疑。”他这样语气,倒更像是十几岁的青葱少年,直率的性格坦然流露,哪里有半点陇西都督的架子。漠离心里高兴,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头上的发髻微微颤动,露出雪白的脖子,绚烂的繁星照在上面,将肌肤映得犹如凝脂一般的光洁ʝʂɠ。赵匡胤转开了目光,又道,“这般窘迫的困境,怕是夫人也难以体会。”
漠离微微一笑,目光犹如银河之外的遥遥星光,带着一分哀愁和伤感落在了赵匡胤的面上,言语之间也徒然沾染上了几分凄楚,“玄帅,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缺钱才叫窘迫的。”她缓声道,“比起金钱上的捉襟见肘来,自幼的颠沛流离,怕更是难熬。”
赵匡胤怔了怔,他想起漠离的出身经历,一时之间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说道:“如今夫人已是这般尊贵的身份了。”
“尊贵?”漠离嘴里轻轻玩味这两个字,又道,“我一出世,巫女便告诉我父母,说我是天上煞星下凡,命格前尖后钝,是一把匕首的模样,留在身边怕恐怕会伤及亲人。父亲连忙将我送给了巫女,并许诺每年送给巫女牛羊百匹,求她将我这把匕首的锋芒消磨了去。巫女养我到十四岁,一个草原上可以成婚的年纪。父亲为了向西进王献好,急匆匆地嫁我嫁了过去。老西进王比我年长三十岁,脸上有一道深疤从嘴角蔓延至耳后,新婚之夜我见到他第一面就吓哭了。老西进王很是恼火,将我剥光了衣服绑在树上抽打了一顿。又命府中仆人十日不能放我下来,也不许给我吃食。我在树上当真被绑了十天。第七天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寒冷的秋雨落在我身上,每一滴都像一根又尖又长的针深深刺进我的肌肤里,那滋味我到今天都还清晰地记得。可是你看,谁又能想到,十三年之后,我儿子竟成了西进王。”
她声音微微地低沉,恨意犹如流星一般在眸中一闪而过,在旁人看清之前,便恢复了平静如许的黑暗。只是在这一瞬之间,时光仿佛被击碎了,浮光蓦然在两人之间掀起了滔天尘浪。赵匡胤凝视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面上移动,像是想透过她那保养得完美无瑕的脸庞,看到这些年所经过的风雨。然而,这种探寻终究是一无所获的。赵匡胤了叹一声,再次重复了方才的话,“如今,夫人已经是这般尊贵的身份了。”
漠离微微一笑,呵了一声,一团轻暖的白雾从口中飘出,很快便散进了沉沉夜幕中:“玄帅说的对,我如今已经享着尊贵了,再忆及从前遭过的苦也是无谓。”她迟疑了一刻,明眸蕴光盯着赵匡胤,语气轻盈而忧伤,“人心总是不满足,有了这个想那个。记得小时候,快乐最是简单。每次有机会从巫女帐中跑出来,摘些长长的草枝,给自己编个草环。戴在头上,临水照镜,私心里便胆大觉得水影中的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可如今,金钗玉环插满头,珠光宝气遮住了容颜,坐在铜镜前,又浑然不知美与丑了。”
有风微微蕴凉,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在漠离的话音中停了下来,赵匡胤蹲下身子,在路边大多已枯黄的草丛里寻了几条略带绿色的草枝,连根拔了起来。稍作清理,便弯成一圈,手指迅速将剩余的枝条缠绕了上去。不一会儿,一顶做工粗糙的草环便出现在了他手里。他笑了笑,轻轻地将这草环戴在漠离发髻上,手指触碰到她柔弱的发丝,竟有些微微怯意,“草环,倒是不难,我从小便通熟编法。只是这个季节,满山荒草,寻些绿意已是难得,若能再添些鲜花,方才更趁红颜。”他左右看了看漠离,两人目光相触时,又有些不知所措的避让。这番难以言传的情绪在二人心头迅速蔓延开,赵匡胤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却又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其实也不必了,便是如此,也当真是世上最好看的。”
风卷着山外淡薄的草木清香缠绵而来,透亮的星辉一浪一浪拂在二人身上。漠离凝视着赵匡胤的双眸,在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瘦瘦小小的,头上戴着一顶草环,浑然没有了西进王太后的尊贵。只是这容颜绽着从未见过的明媚光芒,芬芳吐露,仿佛一朵在黑夜里忽然绽放地粉色蔷薇。漠离的心微微一颤,偏侧着头,含笑说道:“玄帅若不介意,日后便唤我漠离吧。”
第17章 十六祭祀
两日后,便是正月初一。渭州城内一片热闹,家家户户都忙着闹新春。至上元节全城取消了宵禁,早在天蒙蒙亮时,两街的市廊里吞铁剑的张九哥、傀儡戏的李世宁、弹嵇琴的文鹤、吹箫管的宕千,作剧术的王十二,跑杂办的牛露露,便已摆开了架势,都等着在上街闲逛的人群跟前露露脸面。城中各府衙里头也没闲着,清晨起来,主管丫头、婆子小厮,讨喜的讨喜,拜年的拜年,鞭炮声响落了一地,惊得天边都煞煞地扯出了白棉花似的大雪来,纷纷扬扬犹如空中乱舞的梨花一般,噗噗呼呼地飞落下来。都督府上灯笼彩缎是早早挂好的,从大门到里门换上了桃符,新糊的窗纸上贴了对红艳窗花。解忧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对襟袄儿,新晒的棉絮隐隐透着干爽的气息,头上戴着一顶貂鼠卧兔儿,眉心贴着精巧的花钿儿,更显得一张俏脸美艳动人。一早上到现在,她已经招呼了十来拨登门拜年的宾客,脸颊笑得僵疼,连杯热茶都顾不上喝,陪着笑跟每个人解释,“玄帅除夕宴上多喝了几杯凉酒。闹了一宿的肚子,可不能再出来着风了。几年这头一遭拜会,怕是要缺席了。”接近午时,登门的人渐稀,她又拿出了一盘子馃子银,每个上头都系着红绒丝线,挨个赏给府里干活的小厮丫头。大家喜气洋洋地收了新年利是,恭喜的吉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厨房再备上午膳茶点时,解忧累得几乎都没了胃口,斜倚靠在榻上,静静凝视着窗外,漫天的雪将长空一碧的天遮挡成了灰白色,呼呼的风声卷过面前厚重的毡布,将几粒冰凉的雪晶吹进来,落在解忧妆容精细的面上,激起泠泠的寒意。她冲着手心呵了一口气,呢喃般轻叹道:“好大的雪。”
渭州城外三十里,风雪刮得更加猛烈。山林间的风时不时地改变着行进的方向,一团一团的雪花时而犹如白鹤羽毛接连落地,时而又似玉龙的鳞甲在空中盘旋飞舞。赵匡胤与数百名黑衣军将士表情严肃地立在林间,他们跟前是一方临时搭建的土台,土台左右两侧挖出了两个深深的方坑。那座不详的石碑被放置在土台正中央,在被疾风暴雪模糊的视线中,石碑上头鲜红的字犹如一粒一粒跳动的红点。
黑衣军的士兵们面上不敢说话,心里却一直犯着嘀咕,这大过年的便在外头喝风饮雪,怕是要惹上一整年的艰辛。等了小半个时辰,风雨更猛了。连绵起伏的山岭被风雪笼罩,天被遮挡成了摇摆不定的阴郁色调。副将武义律站在赵匡胤身旁,四下里瞅了瞅,正要开口询问,猛不丁地被灌进了一口北风。梗在喉间的寒意还未散去,便听见一阵极为尖锐的马啸声遥遥传来,这番的嘶鸣较之平日常见的马啼鸣更加尖锐和高亢,第一声刚刚落下,便在谷中形成同样尖锐的一声声回响,一声比一声低沉,尾音却一声比一声凄怆,和着山谷中的烈烈风声,奏出了一种令人绝望的嗡鸣。众人惊恐不已,四下张望时,只见漠离浑身红衣走上了土台,她披散着黑如鸦羽的长发,赤着双足,双手各持着一柄铜铃,围绕着那石碑边歌边舞。她一扬手,腕上的铜铃叮叮作响,她一踏足,白皙的脚足落在泥地上,刚刚飘落在地上的雪絮顷刻之间便被带起,溅起了扰人心神的美艳,口中也随之唱诵起了招魂赋,“……白日昭只,万物蘧只,魂乎归来,无远遥兮。魄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她的声音清丽,第一遍唱完,旁地里便又多了几重声响,伴着她的声音,朗朗颂唱,“……诸神湛湛,群灵丰丰,辎乘重重,屯骑容容……”颂唱之音延绵不绝,将士们便平止了此前的躁动,只觉得一股血气凝在了胸中。赵匡胤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风雪,只觉得土台之上一阵模糊,漠离的身影犹如一团火焰,不断闪动。
一刻之后,漠离停了下来,颂唱之音也随之沉寂。她举起了手中的火把,迎着风,照向了石碑的上方,口中随之大声地念叨一句吐蕃语。黑衣军都是中原人士,不明其意。只觉得那咒语般的念诵很是悚人,武义律便在前方大声给众人解释,“巫者是党项的卫穆夫人,巫者可识得天意。她说这石碑上文字的缘来正是尚结赞造下的孽果。当年尚结赞死后,在大墓附近埋了九十九只汗血ʝʂɠ马陪葬,又埋下了一块无字石碑。这一百多年来,九十九匹陪葬枉死的汗血马生出了怨气,怨气幻化成了怨灵,一笔一划在石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在地下所遭的罪。”
“这……这石碑是马儿的魂刻……刻出来的?马,马儿还能写字?”一名大舌头的士兵结结巴巴地问。
武义律煞有其事地说:“正是啊。马儿写的字,所以我们大伙都不认识。”
“那,这些马儿怨气重么?”另一名士兵问道。
“我看不轻。你们都听说过汗血马吧,汉武帝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从西域弄来的宝马。越奔跑越出汗,身上的汗水鲜红如血。可自唐之后,世上再也没见过汗血马了,原来最后一批马儿都被埋在了这里。”武义律指了指地上殷红的泥土,又说,“你们看这颜色,这些马儿跑了多少圈才能出这么多汗,把泥土染成这样。”
在众人一片恍然大悟的神色中,赵匡胤那张浅褐色的臭脸显得特别突出。
“她……她现在又在说什么?”那个结巴士兵又问道。
武义律表情严肃地说:“夫人正在一个一个地喊那些马儿的名字,说知道了他们心中的不忿,也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来在地下凄苦孤寂,说一定会安抚他们。”
“安抚了,那就没事了?”士兵问道。
“嗯,应该是。”武义律哼了一声应道,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又补充说,“不过我看这些马的怨气很大,不容易被安抚住。”
武义律的话音刚落,便看见台上的漠离停止了呼喊。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低沉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台下的将士们惊悚不已,下一刻几乎就要拔腿逃散了,碍着军规,也碍着赵匡胤坐镇的面子,大家只软了双腿,却没人敢真的逃跑。
那马蹄声渐近,十来只灰色的马匹一跃跳上了土台。在红衣女骑手的驱使下,也围着那石碑开始转圈。黑衣军士们的心刚刚稳住了一半,却陡然发现每匹马都被一方红色丝布蒙住了双眼,完全是在骑手的指引下在台上左右奔跑。
“这……这是在干什么?”结巴士兵凑近了武义律,结结巴巴地问道。
武义律的回答已经说不出来了,他那双大如铜铃的双眼此刻又睁开了几分,定定地看着台上。只见为首的那名女骑手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又从身上拔出了一柄短刀,以迅雷之势扎向了仍在奔跑中的灰马。啾地一声嘶鸣,灰马浓烈的鲜血猛地从脖颈处涌了出来,热浪浪地溅在了那方石碑上。而马的身体仍然在向前奔跑,没两步便掉进了高台下方事先挖好的深坑中。第一匹马落入坑中之后,场上便登时静得鸦雀无声。第二匹、第三匹马跑至台上,后面的骑手依次照样斩杀了自己的灰马。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方石碑便被新鲜的血液铺满,空气里随之溢出了浓烈的血腥味。
“她、她、她,马、马、马……”莫说那结巴士兵此时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是旁人也被这眼前残忍的景象惊得无法言语。
武义律看了一眼面如沉铁的赵匡胤,定了定心神,转过身,对所有人大声说道:“夫人在以灰马祭祀,九十九匹汗血马在阴间孤寂难眠,闹腾不休。便以九十九匹灰马送去相伴。唯有此,方能压住这血泥的诅咒。”
山风呼呼吹过,黑衣军的将士们各个也是在沙场征战惯了的老兵,与战马素有很深的感情。前几日,灰马在跑马铺上出众的表现,令所有兵士们都暗自生了喜爱之情。如今见这一匹一匹天外神驹般的灰马被斩杀在祭祀台上。将士们心里那股难以言语的疼痛逐渐撕裂开来。起先只是一个人,接着一个接着又一个,小百号人纷纷跪在了地上。有小声呜咽的,也有忍不住而大声嚎啕的,然而无论下面如何悲痛。漠离仿佛见不着、听不到,仍然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杀戮,仿佛被斩杀的灰马不是她自己的爱驹一般,任由鲜血在眼前不断飞溅起。
密密如絮的白雪落在了台上,被热腾的血气蒸消了踪影。不觉之中,大雪已经停歇了下来,头顶上的日影悄然浅移,转眼只见便渐渐在西边沉了下去。留下了一抹如流火一般的夕阳,映红了整个天空。像是有人将金色、红色混在了一起,再猛地泼向天间,混合成了浓烈如血的色彩,也溢出漫天漫地的哀殇。
“雪停了。”结巴士兵张开手掌试了试,又大声地叫了一遍,“雪停了。雪停了。”
最后一匹被斩杀的灰马哀鸣着掉落了深坑中。雪雾退散,艳阳冷然,赵匡胤抬起头,只见漠离一身红装,脸上、身上、手上被溅满了鲜血,风将她的长发吹散在空中,遥遥站在台中央,像一束正在浓烈绽放的红莲,妖冶凄绝得令人惊心。
第18章 十七墓画
血祭之后,漠离的声名大振,黑衣军不再惧怕那鲜红如血的湿泥,挥起了铲锹。也不过二日一夜的功夫便挖到墓门。武义律跳下泥沟,尽头处的两扇两人高的墓门是上好的白玉石,历经了百年的沧桑,除了上面少许土渍,表面仍然洁白如雪。每扇门面上各雕刻着一面狼头,口衔着一个圆环。大门里面被活舌顶得死死的,武义律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他倒也不心急,只命人找来了拐钉钥匙,从门缝处插进去,在底端用力一转,压下了内部的活舌,大门轻而易举地便被推开了。一推开大门,一股腥燥的凉风迎面扑了过来,身后的火把遇到这股空气,猛地腾起了半米高的火焰。武义律一个腾身,护住了口鼻。后头的士兵们用沙土灭了火苗,一面抑制不住欣喜地说:“居然还是个火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