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浸在自己手中的事情里,不留意日头已微微西斜,一道浓重的影子映在面上,久久也未移动。解忧刚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递给一旁的老妪,抬起头,便看到翟清渠立在前头。数月未见,他那张秀气的脸愈发英俊逼人。
解忧一愣,惊喜地叫道:“你就到渭州啦,说是十五才能到,今日才初ʝʂɠ十呢?”
翟清渠对她惊喜之色仿佛毫无察觉,冷漠着脸,嘴唇微微一抿,却连半丝笑意也没有,抬手指了指面前那一摊子的锅碗瓢盆,语调亦是淡淡的仿佛没什么沾染上什么情绪:“这是什么?”
解忧将手里的大勺交给别人,擦了擦手指,笑着解释道:“这是粥摊。渭州城中流民不少,孤老遗少也不少,怕他们挨饿,我集合了官眷闺阁们筹集出来一笔钱,买些粮食,打算每月初十、廿日、卅日便在此处支摊,分送给城中有需要的人。”她说完,又见翟清渠一言不发,清冷的目光掠过一桌狼藉,停留在锅中不断翻腾的热粥上。解忧急忙介绍道,“这粥看上去不怎样,但顶饱得很,我早上自己先尝了一碗,到这会儿还不觉着饿。”
翟清渠眼底如同结了冰的湖,目光冷冷落在她脸上,散着令人心惊的寒意,他轻轻呵了一声,似乎不屑再看她,只冷冷道:“数月未见,你可越来越出息了。”
说完这句,他竟扭头便走,解忧微微一愣,顾不上其它,急忙去追。追到桥头,翟清渠正被一小童绊住了脚步,解忧趁机拦在他前头,气喘吁吁地说:“翟清渠,你真打算说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就走?”
翟清渠将她上下看了看,身上一件烟色回文锦的对襟袄儿,领口袖口都攒着雪白的海獭毛儿,下边石青色点翠缕金裙,一幅鹅黄色的杭绢缚肩勒在身上,虽无汴梁城时那般飘逸富贵,却一望便知是不凡出身。他立在原地,微微阖了阖眼,方又瞥了一眼解忧,语气中无不嘲讽地说:“叫我师父。”
解忧见他这样说,赖皮的性子便也起来了,气呼呼地说道:“我虽与你学习,但私下却还是平友,唤个名字也算不得忤逆。”
翟清渠扭开了头,倨傲道:“那日后便是平友也不必了。没想到短短数月,你便将自己锁进了这身锦衣里。可惜再是华美,也不过寻常珠钗,我也瞧不上。”
翟清渠平日为师时虽有些严厉苛求,可却也是出于传道解惑之心,从未这般刻薄言语,更不会有意去伤人脸面。解忧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心中大为不解,更觉委屈,只别过头,忍住了眼窝中的隐隐刺痛,道:“你便这么看不上我当街施粥么?”
翟清渠见她这幅模样,嘴上却愈发刻薄:“这难道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善举,我还得当街称赞你一番才适宜么?”
解忧被他说得语塞,见他又要拂袖离去,赶紧忍了忍气,拦在前头,道:“你向来是个讲道理的明白人,可现在话却说得含糊,从头到尾只将我冷嘲热讽一番,这是明白人所为么?是师者所为么?是君子所为么?”
翟清渠停了脚步,盯着解忧的脸又看了看,忽地冷冷一笑,道:“好,你既想要个分明,我便给你个分明。”他抬眼看了看桥头一间药铺,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随我来吧。”
解忧跟在后头,二人一同走进了那药铺。掌柜正趴在高高的柜上写帐。见翟清渠进来,急急迎出来便要见礼。翟清渠挥挥手,命他不必理会,招呼自家的生意便好。他领着解忧大咧咧地坐在前厅,又让人端了两杯清茶上来,方才慢悠悠地对解忧说:“这是我家的药铺,前后里外你可随意走动,看完之后再来告诉我这铺里有几人,以及各人的司职是什么?”
这样的提问与作答两人在汴梁时亦是常见。解忧口中应了一声好,转身便看了看这店铺,目之所及并不算太大。前厅三个坐镇大夫,有号脉的,有写方子的,因是正月,来问诊的人并不太多,三位大夫面色悠然,并不着急。门口支着一个火炉子,上面的红纸贴着“岁月平安”四字,炉上一罐药壶,里头煮的是一些驱邪安神的药茶,一文一杯,有一药童负责盛茶收钱,倒是忙碌得很。前厅往里是药房,一个身穿灰衣的掌柜立在前头,拿了方子便在此处付账,再到后头抓药。药房里也有三人,有抓药称药的,有核对方子的,还有替人煎药的。再往里走便是后院,四五名小厮学徒在里头轧草晒药,或碾磨熬煮,忙得不可开交。
解忧看了半晌,只觉得这间药铺平凡无奇得很,与世间万万千千的药铺大同小异。回到前厅,翟清渠一盏茶已饮下了大半,薄薄的茶末浮在杯盏中,怕是早已凉透。“可看清楚了?”翟清渠问。
“看清楚了,前头三个大夫负责问诊看病,掌柜负责记账,抓药的有三人,后院忙乎制药的四五人,还有两三个满场跑,前后张罗。”解忧一五一十地说。
“那你说他们这些人中,谁的月钱最多?谁最重要?”翟清渠冷冷地看着她问道。
解忧朝里看了一眼,心中思量了一刻,说道:“掌柜的重要,他负责全铺上下的周转运营,缺了药材得及时进货,少了人力得四处找人,月钱应得最高。”她说完,眼珠转了转,又道,“这是翟家的产业,据你这刻薄小气的性子,怕是不会让掌柜的钱拿得轻松,定得扣个一半下来,年底对账,再给分红。”
她努力缓解气氛的俏皮话似乎并没有起得太大的作用,翟清渠只哼了一声,并没有更多的表示。
解忧只好又继续说:“大夫的月钱也该不少,全铺的声誉成败都挂在他们的医术上头。若得一名妙手回春,药铺定旺,所以得花重金聘好大夫。接下来,”解忧想了想,道,“抓药的师傅必须识字且粗通药理,月钱应当是中等,不会太多也不至于太少。小厮跑堂人机灵即可,月钱不会太多。至于后院晒药制药的,或是不领钱的学徒,或是身无所长,只好卖力气来做帮佣,月钱必定稀薄。”
翟清渠已经将那半盅残茶缓缓饮完,轻轻一晒,“你看得还算仔细。”解忧见他面色稍缓,心里也跟着一松,没料到他后头又来一句,“可惜却没抓住要害。这间铺里最值钱最重要的是我,他们每个月替我赚千两银子,我拨个百两出去发月钱,算什么大事?再说大一点,我在别处,再出银两建起一间相同相似的药铺,又费得了几分精神?”
解忧猛然醒悟,急忙叫道:“你使诈。”紧接着又想起他问的分明是这铺里有几人以及各人的司职。他这位老板不正明明白白地坐在铺里么。解忧有些丧气,见他一脸平静如许的模样,又垂着头道,“不是你聪明狡诈,是我太笨了。”
翟清渠见她已没了方才的神色飞扬,心中便先软了几分,眼中微微流出一丝怜悯,叹息了一句,又问道:“那我再问你,这间药铺与陇西都督府相比,相似几何?又相异几何?”
拿这么一间街头寻常可见的药铺与威名震震的都督府相比,咋一听上去似乎荒谬无比,可待解忧细细一想,整颗心便似蒙上了一层薄纱,顷刻之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没有区别。”解忧轻轻地说,她本也是个心窍玲珑的人,想通了这一节,便也明白了他为何生气,“都督府里最重要的、唯一重要的是玄帅。除了他之外,其他人说换也就换了。我自以为如今当着家,是个能话事的掌柜。可其实,新夫人一进门,我便连个跑堂小厮也不如了。”
她在那头自怨自艾,翟清渠也没半句安慰的意思,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拢进了袖中,脸上挂着一缕矜傲与淡薄的神色,继续往她心窝上戳,“我原也懒得说你,可今日看你站在那,忙里忙外、费心费力施粥施恩的模样,心里便觉得来气。且不说这一架铁锅,几颗米粒真能给饥民带去多少恩惠,我只问你,办成这事又有多难?任何一个女人,只要顶着赵夫人的名头,花个三五天、多叫上几个家丁小厮做得便不会比你差。人生惶惶只有数十年,你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努力,看似勤勉实则是荒废时光,偏偏还挂着满脸洋洋得意的模样,如此蒙昧蠢钝,不用问便知是将我从前说的话全然抛之脑后了。”他叹了一口气,又离她凑近了几分,冷冷说道,“我从前见你,觉得你眉目间有不甘之色,是个倔强不愿认命的女子,便有心与你相交,经营之道更是倾囊相授。翟某诚心相待,不求其它,唯愿你能趟出一条光明无悔之路来。如今再见,你目中的色彩还抵不过这身锦衣华丽,那我宁可从未认识你。”
这话说得极重,似乎是她这一辈子里听过最沉重的言语,一字一层,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解忧知他是动了真怒,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法子应对,只好愣愣地站在原地,跟一受训的ʝʂɠ童子一般,不敢哭闹,只能干巴巴地将心底最深的恐惧剖出来说:“师父,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纵是知道,却也不明白除了这些错,自己又还能做些什么?”她咬了咬嘴唇,重得几乎要咬出血痕来,话却说得很轻,“自从到了陇西,我满心里便只剩下了茫然与着急,大事插不上手,可自己能够得着的这千万件小事,便恨不得一桩一件都能做完了去。”
翟清渠哼了一声,道:“还能做什么?那得先问自己你又想得到什么?”
解忧咬住了下唇,嘴角微动,沉默了一刻,蚊吟般说道:“我想帮他,玄帅太难了。”
“帮他?”翟清渠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忽而抿出一丝凉凉的笑意,道,“是想像贺氏夫人那样,豁出自家性命去帮他?还是像城中炙手可热的这卫穆夫人这样,带着厚重的身家财富去帮他?”
解忧听他这么说,猛地抬头去看他,问道:“你也听说了卫穆夫人?”
“这可不算是什么秘密。我在来渭州的路上便听到了不少消息。心里还琢磨了一会,见到他时得先说句恭喜,却没想到先见到了你,那便先跟你说一句别做梦了。”翟清渠生得一幅长长细细的眉眼,平时看着便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讽刺人的时候,眼梢高挑,愈发令人觉得心思深不可测,“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赵夫人。”他偏偏要将最残忍这一句明白无疑地说出口来。
解忧的心一阵抽痛,他说的每句话都如一道冰水浇落在心头,又像是一只又冷又有力的手,硬生生地将她从这两个月中轻暖混沌的梦中拖醒过来,“我知道。”解忧咬着唇,像是想咬着自己心口的裂痕一般,“可我想站在他身旁。”
“那你就更不应该做这个都督夫人的梦。杜解忧,”翟清渠嘴里轻轻念叨她的名字,语气间一扫方才的轻蔑傲慢,郑重其事地说,“你应该成为你自己。只有你自己不是一件附庸时,你的相伴对他来说才有意义。”
冬日浅浅浮光从空中缓缓散落,比之刚才,平增了几分寒意。前头新换的那壶药茶刚刚烧开,扑腾扑腾的水汽撞得茶盖乱响,岁月平安四个字也被这满堂的水雾蒸得微微湿润。自己永远不会是赵夫人,不会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他再喜爱自己也不行,这个道理解忧心里明明知道,却一直有意回避着。只凭着对他的爱慕,发乎本能地将身心全然交了出去,任由自己沉溺在了这份相恋之中,以为他的欢乐喜怒皆可与自己相共。偏忘了,这一切都是都督府里赵都督的,更浑然忘了,自己是谁。
解忧身上微微一颤,她自幼便知道,女子生于世间,最怕的便是爱得忘乎所以。将自己命运全然摆在他人手心时,便是将一身光彩尽数由人,从此莫说富贵与落魄,便是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想到此处,她这这些日子来的惶恐和无措忽地便涌了上来,嘴唇微微抖了抖,带着浓重的哭腔,令翟清渠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杜解忧,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药铺的客人便不算多,但此处位于桥头,正是人潮拥挤的地段。她这么一来,不一会儿便引得不少人在门前张头伸脑的。翟清渠很是不悦,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不带一点犹豫般转身便走,留下一句话不轻不重,“我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如眼前这般虚弱无力的。”
翟清渠浅石青色的澜衫在面前卷起微微轻尘,解忧再抬头时,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从出现到离去,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解忧似乎连他的穿着打扮还未看清楚,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幻觉。他当真来过么?她看了一眼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蓬一蓬的阳光散着耀眼的光,斜斜地落进屋内,便将人影垂映成了地上重重叠叠的剪影。解忧从袖子里掏出了丝帕,轻轻在泪痕遍布的脸颊上按了按,也正是这个抬臂动作,令她发觉贴身穿的那件绸质内衫早已被汗浸湿,寒风只消微微一吹,便是贴着背脊骨处的深深寒意。
*题外问一下,从一到二,大家喜欢赵匡胤多一些还是翟清渠多一些?考虑给人气旺一点的加戏。
第25章 二十四小孔
从桥头回来,解忧整个人浑浑噩噩,犹如大病一场。晚饭本是她最爱的砂糖瓜仁伴粳米饭,佐着一碗鲜鱼汤,可筷子也未动一动,便任由那乳白色的汤汁放在那,凉透了,又凝成了冻子。屋内的人本有事要来请示,见这情形,也不敢说话,低着头默默散了去。颜婆子见她只搂着一件霞色貂鼠袄子,直坐在床沿发愣,怕她着凉,便将火盆烧旺了,又拿掌心往她额上一垫,说道:“还好还好,未曾发烫。怕是今天桥头风大,吹着了。我已经让人去烧姜水,一会儿把脚烫烫,身上便能轻泛些。”
芳儿端了盆热水进来,在一旁绞着条软棉手巾,一面道:“还是得跟老爷说一声,找个大夫先来瞧瞧,怕别夜里烧起来。”颜婆子急忙冲她使了个眼色,那芳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便问,“怎么了?老爷不在府里。”
颜婆子一着急,裙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压低了声音,道:“那个卫穆夫人来了。”
芳儿一听,又气又急,嘴里的话便越过了脑子,道:“这眼瞧着天都要黑了,还没过门的妇人怎么就赖着人家家里不走了?也不怕遇到个嘴碎嚼舌的,传出去坏了名声,她是不怕,可咱们家……”
啪地一声,解忧没等芳儿把话说完,忽地站起身来,一耳光便重重地甩在了她脸上。“出去。”解忧厉声呵斥道。她待下人向来宽宥,芳儿莫说挨打了,平日便是重话也受的不多。当时便觉得自己脸皮被活剐掉了一层,那里还敢出声,只捂着脸转身奔了出去。
颜婆子暗叹了一声,又接着绞那条手巾,温温热热地递到解忧手里,便圆场道:“她是个口没遮拦的,该打。可娘子这口气也别往心里去,她始终是向着娘子的。”
解忧木然坐着,缓缓摇了摇头,从胸腔里又憋出一股笑声,道:“我往后的日子便要如此了么?数不尽的争宠争爱,一生光阴都要虚耗在这计算恩宠的多寡上了?”
颜婆子面上怔了怔,很快便浮上了一层虚笑,嘴里劝慰着:“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一生的呢?那卫穆夫人毕竟是做过党项王妃的人,定有容人的心胸。娘子也不必过于焦心。”
解忧笑了笑,一阵虚无的哀凉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将目光怔怔地落在窗棂上,暖金色的阳光在上面映出了一个半圆形的光晕,光圈一点一点被蚕食,金灿灿的色彩也缓缓在褪去色彩。
其实申时前后,漠离就到了都督府。她的脚步有微微的慌忙,但身上的打扮却仍是盛重而华美,朱红色的羽氅下面,窄衫长裤,臂有钏手带镯,头饰粲然,腰间悬玉,一路行来,环佩之声玲玲作响。
赵匡胤在书房,正与武义律吩咐新辟一块地做养灰马用。抬头见漠离进来,便笑着打招呼说:“正好在跑马铺旁选了一块地,地势平缓,有林有水,冬日避风,夏日避阳。你来看看,可适合灰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