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漠离的心也跟着那草环往地上一坠,口中嗔怪道:“你别乱丢我东西。”
  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烟花,终于在几闪之后所有的光亮消散不见。一时间,屋内光线便显得有几分昏黄晦暗了,女子嘴角一勾,笑容里涔出了一抹阴沉狠毒,连带她的声音也低低沉沉的,“我看你是当真喜欢上了这个赵玄郎。”女子说。
  漠离一怔,并不以为意,托着腮想了想,继而又笑道:“他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想法、有能力,为人谨慎却又不失坦诚,真的与一般的凡夫俗子很不一样。”
  那女子冷笑道:“只可惜这个男人满心里惦记的是你带来灰马,还有西进府的势力。”
  漠离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关系,若他真能帮我解决李重中这个麻烦,我也不在意他去惦记这些。”
  女子的双眸猛然一缩,声音微微尖了几分,道:“你这是真打算要嫁给他了?”
  漠离听她这么问,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刻,方才缓缓说道:“未尝不可。”
  呼啦一声,正被那女子摆弄的首饰盒被扫落在了地上,金银珠子滚得到处都是,一地狼藉。外头伺候的人听见了动静,急匆匆走进来两个人,却被漠离挥了挥手又打发了出去。
  “正好好说着话,你又生什么气呀?”漠离嘴上说着,脸上的笑意温柔和煦,“出发前我便与你说过,赵玄郎是眼下陇西境内最合适的夫婿人选。若他也有这意思,我们两人的联姻必定能给雄儿带了十几年的太平岁月。如今,一切的进展都很顺利。”
  那女子依旧嗡了声,冷漠地道:“所以你很高兴,但我一点也不。”
  漠离笑道:“你遇事多从大处看看,不要一直纠结在私仇私恨上,等赵玄郎成了我裙下之臣,这游戏不是更有意思么。”
  女子看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道:“我只瞧你今日这般芳心暗许的模样,指不定日后谁是谁的掌中物呢。”
  漠离含笑着摇了摇头,双手放在女子的肩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微微上扬的弧线,透着百分自信地说:“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可见过有我吃不住的男子?赵玄郎再是厉害,跟李重建相比,也只算是后生之辈。他的心藏得再深,我也一定能摸出来,攥在手里。这难道不比杀了他泄愤么?”
  女子见漠离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嘴唇微微动了动,心中虽有别样的想法,却也没有继续说,只将目光转了转,又道:“先不说这个,那位解忧娘子,你可见过了?”
  漠离的脸色在听到解忧名字的时候微微一滞,继而道:“确实是个机灵圆滑的,生了一张叽叽喳喳的嘴,能说会道的。”
  女子冷笑了一声,道:“赵玄郎动不得,那解忧呢?”
  漠离笑了笑,道:“你总是这么着急,日后等我过了门,还不是我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停了停,转眼瞥见女子一脸不耐的模样,便又说道,“当然也未必要等那么就,正好现在也闲着,拿她出来消磨一会也算是个趣事。”
第23章 二十二画像
  正月初七,天气大好。碧玉一般的天空上,一缕云丝都没有,前几日的风雪都未曾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昨日解忧便收到了帖子,正是漠离趁着新年的劲头,邀解忧过去一聚。
  用过早饭,天气越发爽朗了,解忧便让芳儿随着,又让厨房备下了一盒糕点,准备拿去给锦柔解馋,打点完琐事,才往都护府而来。刚进大门,便见两名在漠离身旁伺候的女使正候门口,一见到解忧便喜气洋洋地唱了个喏,互道新年大吉大利,万事顺遂。
  解忧自然也懂,从袖中摸出两锭碎银赏了过去。两名女使接了银子却也不走,只亲亲热热对解忧说,“娘子来得迟,旁人都到齐了,都在后院等着。夫人催了几次,就让我们两个在这候着娘子,一见着面就得快请过去。”
  解忧心头微微犹豫,她原本打算先去看看锦柔,可如今被半路截了,瞧她们两人一左一右的热情模样,便知不容易推辞,就随着那女使先转去了别院。
  一进院子,解忧便被一阵嬉笑伴着丝竹乐声吸引了过去。转过影壁,便见在院中分列摆放着几张坐席,旁边的桌案上,瓜果糕点、酒水茶具之物一应俱全。右侧是一个丝竹班子 ,清一色的女乐师均是党项族的打扮,所用的琵琶、弦子、月琴等也净是中土不常见到的乐器。在看席上诸位,大多是嫁到渭州来的党项贵妇们,解忧认得其中几个,却也有大半不熟的生脸。一一看过去,众人正贪恋这冬日暖阳,连风檐暖帽也不曾戴,只瞧见满眼的环佩叮当,自然一派富贵非凡的模样。
  解忧向席上都作了揖,漠离唤她到身旁坐下,又将诸人一一引荐了,添了团茶,便有一名体壮腰粗的妇人说起了闲话趣事,“我还记得我未出嫁的时候,每年一到新春那都最是欢喜的。邀上几个姐妹,找个日头好的地方,支起炉灶,烤羊腿、焖黄牛,再配上一壶热辣的稞酒,那才叫带劲呢。”这妇人脖子上套着一串婴孩拳头大小的金珠子,看上去又土又贵,配着她漏音的嗓子,真是活生生破坏了丝竹班子的曼妙乐声,“如今嫁了个汉人,生了俩孩子,每个都只往矜贵和娇嫩里养。昨天,我那大儿子在院中玩,看见石头上落着积雪甚厚,便拿了个茶罐扫雪烹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净做这种娘们儿都看不上的事。我家老爷见了,不仅没打,还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我倒是闹不清了。这是养儿子么,还是养伺候笔墨的女使呀?”
  这妇人的一番抱怨引得众人一片欢笑,有嘴快的立刻接上笑道:“听听,仔细听听,你们可别被她给骗了,这话听的是句句抱怨,可摆明儿的是在炫耀。谁不知道你家虞将军能文能武,跟我们嫁的这些武夫不一样。”
  渭州城里大多是武官亲属,文墨不通,他们有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不少与周边的党项、契丹都有通婚,也有朝廷派来的军官,例如这位虞都使,胸中有韬略,上阵能领兵,很受赵匡胤器重。可显然,与自己这位异族的妻子话却说不到一块儿去。
  虞夫人见大家都笑自己,立刻站起身来,连连表示自己并无炫耀的意思,而是真的看不惯汉人这般惯养着孩子,“若是在我们党项,八九岁的孩子,早该放出去捉鹰跑狗,每天不猎到一只羊,那便不许进家门,这才养男子养汉子的正途。就这样扫扫雪、读读书,焚个香,听个曲的,能养出什么体魄的男子来。”
  听她说的激愤,便有相熟的妇人劝道,“汉人一直如此,你这个虞夫人做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看不惯,当初又为何要嫁给虞都使?”
  “我当时就看他长得好看呀。”虞夫人想也没想,直接这么说了一句,见众人纷纷掩嘴偷笑,脸上也微微红了红,又说道,“但你们知道么,我出嫁之前就已经后悔了。当时家里给准备随嫁女使,ʝʂɠ我想着远嫁渭州嘛,不能丢了颜面。还尽量在族里姐妹中挑拣了一些样貌出众的,一共点了十二个。可是你们知道么,他一听说这十二位都要过来给他做妾室,立刻吓得不行,生生要减去大半,最终只让带了两个女使过来。我娘当时就劝我了,说这个汉人男子怕是身子虚,还让我慎重考虑考虑。我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想来,还是我娘说的在理。”
  虞夫人话说得几近露骨,幸而在座诸人都是早经世事的已婚妇女,却也听得习惯,虽各个笑得前俯后仰、满脸通红,却也没人真觉得她说的有何不妥。在一片欢笑声中,那虞夫人也觉得自己有些口渴了,拿起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忽又看了漠离一眼,便又添了一句试探性的话,“所以我说,若是夫人真有好事要来渭州,这陪嫁女使的事也得多放在心上,十二、十六都是吉利的好数字,再少可就有问题了。”
  噗地一声,似有人忍不住笑,将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众人一面回头去看她,一面又用余光偷偷去瞥解忧的神色。解忧脸上这样被人多瞥了几下,也就反应过来了,妇人喝茶闲话,总是有个目的,有个靶子,看来今日,自己便是这靶子了。
  在党项的婚俗里,但凡身份高贵的女子出嫁,总是要挑选族中姐妹同嫁,为媵为妾,这些陪嫁媵妾的身份自然比不得正妻,但比一般没什么出身来历的妾室,却又是远高出一截。解忧之前没想到这个,如今听虞夫人这么一说,方才明白,漠离与赵匡胤一结婚,哪里是在自己头顶上多个主妇正妻这么简单,压根是要往上面增加十几位身份贵重的“姐妹”。
  想到此处,自然背脊上都觉阵阵发凉,那些不怀好意的探究目光也越发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漠离却是浅浅一笑,瞪了虞夫人一眼,说道:“你真是闲出毛病来了,尽在我这里瞎说。”目光轻轻地在解忧面上掠过,声音便带了几分娇柔,道,“这事我自会跟玄郎商议,你们就别白操这份心了。”
  漠离与赵匡胤将要联姻的消息之前只是人们口耳相传,有猜测的、也有怀疑不可能的,而在渭州,由于两人亲长都不在,自然也没有个说媒讲亲的程序,这事也就是闲聊笑谈的话题而已。如今在众人面前听到漠离的亲口承认,便如一瓢热水泼进热油里,引得在场众妇人们又是一片贺喜叫好。有赞漠离好眼光的,有赞赵都督好福气的,更多的则是称赞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一片赞美声中,解忧的处境就显得有些尴尬了,她也不好跟着众人一起向漠离道喜,又觉得现在就向未过门的未来主妇俯低亦是不妥。转眼瞥见漠离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似看不到解忧这个人一般,自顾地在那悠悠饮茶。如此作派,便让解忧的心上有了几分不悦,当下却也不发作,只微微侧着脸,端起茶盅,细细品茗,面上竟比漠离还悠然镇定。
  瞧解忧这幅模样,便有好事多舌的妇人半是玩笑半是指责地说:“解忧娘子怎么还顾着自己喝茶,这大喜的日子,至少也该敬夫人一杯茶吧。”她话才刚说完,便又有几个悄然附和的声音。
  “可不是嘛,日后夫人嫁进府了,可就是你家中的主母了。娘子这般态度冷漠,该不会是仗着自己进府早,也要摆摆老人的姿态吧。”说话的正是虞夫人,她这话说完了,便有越来越多的目光伴着别样的心思落在解忧的脸上。怀着看热闹心思的人不少,其中更有不少部分恨不漠离能当场拿出先王妃的身份来,教训解忧一顿,那今日的茶话才有意思呐。
  解忧见了一眼虞夫人,心想就这碎嘴挑拨的本事也就是在渭州还能扯扯,若放在汴梁的妇人茶会上,这水平简直粗糙的不能看。想了想,脸上倒是先堆出来几分笑意,对漠离说:“上次夫人送我的那丛珠花很是珍贵,一直想着要再给夫人还个礼。今日幸得诸位夫人提醒,让我知道夫人原是爱吃茶的,我正好收了些不错的茶膏,是汴梁茶坊新碾制的冻顶金乌,每年只在立秋前采摘,新鲜的叶子碾磨发酵,藏足百日以上,才能算是上上品。若是窖藏的时候不足,开早了盖子,那就变成冻顶银乌,价格上差了一半不止。我今年运气好,收了十盒,明天便让人全给夫人送来,尝个新鲜。”
  解忧的话说得巧,完全没有顺着虞夫人那挑事的思路走,只是稍稍借力,暗示了一下漠离现在毕竟还没过门的身份。漠离当然也是聪明的,听她这样说,便就着茶膏的话题说了下去,还说自己确实爱茶,无奈不太识货,总买不着好的,如今解忧肯割爱,自然是高兴得很。几番言语下来,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氛立刻消散不见了。旁人见了自然也不再提,又将这曲儿好听,你的这玉镯水头真好之类的消遣言语拿出来说了一遍。
  众人正谈得来劲,又见一位侍从领了位灰袍灰帽的画师走了过来,待那画师走到跟前,漠离一脸恍然,像是方才想起来一般,笑着说:“光顾着在这里吃茶闲话,我都忘了今日有画师来府上画像。”
  新年画新像已是多年的风俗,无论在汴梁还是在陇西,都是人们为取个好意头企盼新年能有新福气的行为。不过这件事人们通常会在大年初一便画完,再不济初二初三也画成了新像,可如今都初七了,漠离的画师却才来。自然要被询问一番。漠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前些日子一直在平凉山忙着,这事就耽搁了。孟画师原是御画苑的丹青圣手,若不是玄郎的面子,我可请不来。”漠离一边说着,脸上浮出两抹好看的笑意,若有所思的目光却留在了解忧身上,“之前每年的新像我都带着雄儿一起画的,今年他却不在这,想想怪是孤独的。但我想着若是解忧妹妹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共同入画,也是求个好彩头的意思。”
  共同入画,言下之意在座各位自然心中明白。若说之前解忧以漠离尚未进门为由,推却了不向她敬茶,那是因为感受到了当时气氛和言语中的敌意。但如今,漠离主动邀请她入画这个举动,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那都是没有丝毫恶意的亲昵之举,甚至,还有几分抬举的意思。若连这个也推辞了,那就太不识趣了,是无论到那里也说不过去的。只略略这么想了一想,解忧便笑着谢了声,“好,正好也借一借夫人的福气。”
  见两人说好,旁人便想两侧稍稍退让了一些,让出了更多的空地。侍从们在那位孟画师的指点下,便以院中开得最旺的一株红梅为背景,将两位的椅子摆了过去。
  此时日光正好,冬日浅浅的阳光落在原本应是疏雅淡致的红梅上,便晕出了一圈金黄色的光圈,陡然生出了几分贵气,与这新年喜悦的气象很是相称。漠离拉着解忧的手端坐在那里,两人挨得很近,也正是这样亲近的距离,让旁人更加方便地去对比两人的容貌。细细品究之下,解忧容貌要显得更清秀一些,细细弯弯的两道眉毛,眉头凝重眉尾处则微微散开,眉与眼的距离较之常人稍远,眼眸深处有清光微微流转,衬着白皙的肌肤,像是在雪地里赫然出现的两湾清泉,给人一种勃然生动的感觉。而漠离则是另一种美,另一种更加浓烈的美。她的头发、眉毛、眼眸几乎是纯黑色,肌肤则更白,嘴唇小而厚,上面用丹红色唇脂画出的双唇上,缀着一片小而轻薄的金色花片。粉白黛黑,唇施芳泽,说的便是这样的尤物。
  在场的人多是党项族女子,心中自然是觉得漠离是要胜过一筹的。但即便如此,她们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解忧也着实是位风姿出众的美人。这样一想,大家也都不由地在心里暗赞赵都督的福气真好。
  众人心里的想法自然有些可以拿出来聊上一聊,有些则只能放在心里独自品味,如此品评交流了好一会儿,那见孟画师却还未画完,额上微微涔出了几粒汗珠,他的目光不断从画稿移到解忧身上,又移回了画纸上,如此反复几次,一双不大的眼睛虚虚眯了起来。
  虞夫人站得离画师不远,见他这般模样,便开口询问道:“这怎么了?”
  孟画师索性站起了神来,向前走了两步,双眼眯成了两条细缝,仔细看了看并肩坐着的漠离与解忧,用手中的画笔一指,道:“这两个颜色淹在一起了,上色不好看。”
  众人连忙去看,今日解忧上身穿的是ʝʂɠ一对襟窄袖的袄子,下面配了一条褚色的软烟罗裙,宽大的裙摆曳在地上,袅袅生姿。而漠离则是党项贵妇的打扮,上身是朱红色的羔羊皮长袍,领口和袖口缀着长长的红色流苏,又用一些火狐毛缀在风口上,下面则是更深一色的褚红马裤,此时与解忧的裙子挨靠着,两个颜色异常相近,就像是融成了一片,分辨不出了罗裙与裤。若是这样看两人倒还不觉得,只是这位孟画师承的是宫廷画派一系,设色平铺,人物勾勒得精细,两个人物挨靠得又近,如今半身已画毕,就等给下装上色。大家凑前了一看也就明白,这红的、褐的颜色本就相近,一旦上色完,腰部以下肯定得淹成一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美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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