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大约早知道她会问及此事,便笑着应答:“对,我建议他发行官钞,既可解燃眉之急,又是一桩可以长此以往做下去的好事。”
“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成了呢?”解忧问道。
翟清渠细长的眼睛看着解忧,一双清润的眸子,宛若月光一般皎洁雅淡。他没有回答,细细地将案几上一个新鲜的柚子剥了皮,分成清香的果瓣,递给解忧,才反问道:“官钞的事,你怎么看?”
第123章 一百二十二戏园(二)
院子里有微风,带着木芙蓉的树枝轻轻摆动,前厅里的丝竹声飘了些许过来,咿咿呀呀、缠绵悱恻,却又断不成章。解忧对于官钞之事已思考了数日之久,自然是成竹在胸。不过她十分道翟清渠的脾气,最不喜长篇大论,若一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便是累赘不堪的冗事。于是,解忧便道:“官钞的好处自然是有许多,顶要紧其实就一个,现在陇西府缺钱,陇西百姓也缺钱,恰如两扇木齿轮,无水源流淌,干转不了,硬碰硬便显得十分艰涩。若能有可使换的银钱进来,便能让众人合力,这是好事。”
翟清渠盯着她看,面上不禁露出赞许的神色:“不错,你这样说,可见你心中也明白这所谓官钞,其实是一种提前花银子的借贷。陇西府想对民众大面积的散播信心,为现在困境腾挪出足够ʝʂɠ的空间。”
解忧说:“实情确实如此,但若叫我说,现在也算事事具备了。”
翟清渠说:“你这话说得奇妙,金银铜币作为货币流通了千年,才算是真正的成熟完备。”
解忧认真思考,“金银铜币产于深山,挖矿、冶炼、铸造,过程繁琐,消耗巨大。再加上朝廷一直有严令管束,数量被严格限制,即便想多做一些,就只能在重量和形制上做文章,叫人一眼便能看出。自秦起,多有王朝毁在了劣币上。自唐末以来,纷战不休、杀戮不止,各地豪门私藏巨款,多少金银匿于地下而再不得见于世,四川的铁矿又因天堑之祸,运输不畅。本朝自开国起,便缺少金银,先帝在位时,还曾一度以竹简为币给朝中官员发放薪饷。既然竹简可用,自然官钞也可用。如今官府一心要治陇西,再加上翟家钱庄钞子兑付系统,我以为会是一件好事。”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自觉说得十分在理,亦十分动情,便欠身向前,继续说,“都督在渭州经营了许久,宵衣旰食、处处筹谋才换得这些日子未有战事、百业复苏,陇西百姓对他亦有信心。而都督也不是安于现状的,除了眼下的安定,他亦有心想剑指燕云,给陇西争得更加长久的平安。这需要钱,处处都要钱做支撑。先生之前既然已经提出了官钞之事,我恳请不要半途而废,若是愿意助一臂之力,我信此事可成。”
翟清渠那一双长长的眼眸低垂着,心绪杂乱摆弄着眼前的茶具。他清楚解忧此次上门来做说客的目的,几乎脱口就要说出“如你所愿”四个字。可他还是生生忍住了。他现在十分厌恶赵匡胤,尤其看到解忧这一副贤良的模样来为赵匡胤谋事时,便更加觉得胸口里有一股闷气横冲直撞。其实在官钞之事上,翟清渠十分矛盾,这个办法是他提出的,却在最后一步上,他又突然反悔。究其根源,是不是因为解忧受辱之事与赵匡胤不欢而散?翟清渠也不确定。他只知道这些心思并不想在解忧面前表现出来,于是伸手拎起风炉上刚刚烧开的那一壶滚水,冲落在杯盏里,一阵清爽的茶香瞬间飘逸了出来,盏底那一小撮茶末也被冲得不断翻滚,呈现出层次分明的茶汤色。“先喝一口茶,我再来问你,发行官钞是救急之策,一两年间确实收益匪浅。可若有一日陇西府有了别的心思,又当如何约制。你要知开采山中之矿难,可在纸币上印上数额却十分简单。”
解忧明白他的顾虑,也没多想,只笑着回答:“都督不会这样。”
翟清渠又问:“那若赵二郎日后不在陇西。若日后也无需翟家帮印官钞,全由官府随意印发,可国中钱庄自由兑换时。”
解忧瞬时哑然,她不是想不到这些,而是她的出发点是为了帮赵匡胤,而翟清渠却显然将这件事考虑得更加久远。
“这些是三年五载之后必定会发生的事。一旦那个时候,官钞印数便不再有任何制约。你明白那时候这将意味着什么吗?遭殃的自然不会是翟家,但对此事我却十分犹豫。”翟清渠的话很简单,却十分容易懂。一旦官钞失控发行,备下百金却发行万金的官钞,那最终被这薄薄钞子掠抢财富的必来自万千百姓。
解忧不再说话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着。此时日头已经落下西山,头顶一阵狂风卷着流云在肆意翻滚,小院中的花草与树木在风中摇摆不定。解忧的发髻到底是松了,别在脑后的一根玉钗滑落,叮然一声,坠落在地上。翟清渠弯腰捡起,起身时,看见她那一头如瀑般的青丝在风中放肆飞扬,脸色却苍白得令人心惊。
解忧接过玉钗,浅浅行了一礼,“再次受教于先生,解忧万幸。官钞之事,解忧不能再劝。”只是短短的一句话,背后却似蕴有重重尾音。
翟清渠心中不忍,眉间紧紧拧着。等这阵风过去,才又问道:“这事我会慎重考虑。不过另有一桩,我觉得奇怪,这次见面是王巧与我相约。这是何故?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么?”
解忧沉默着将头发再度挽好,拿起茶盏将那期间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微微琢磨之后,才笑着说:“是我让她与你相约的,方便许多。”说完,又在脸上弯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先生的能量我早就清楚了,可有些事,偏偏得叫先生看我自己奋力搏出来的才有意思。故而也就不敢再开口了。”
翟清渠见她笑得这样灿烂,心里却莫名泛起一种莫名的难过。他也不愿迫她,只转过头,轻轻说道:“我这句话,你记得便好。”
天色越发暗了,原先还有一些残霞此刻也消失殆尽,院子里游廊旁设有许多灯楼,石质的基座上有铜丝护窗,之前那位哑奴进来,挨个点亮,将这庭院照亮了大半。解忧心想此行失败,待会还得灰头土脸地与王巧一同回府,满腹的忧愁在这明明晃晃的灯光中再也掩藏不住,亦不想多留。灯还未点完,她起身行礼,“逗留许久,解忧得先告辞了。”她心事沉沉地说。
翟清渠却拦着她,眸色沉沉地将心中真正想问的话说出了口:“江南还想去么?”
解忧微微一怔,继而又笑了出来,语气平淡,却有着不由分说的坚定,“想,一定要去的。”
翟清渠一直拎着的心终于松开了,他心情显然比之前好了许多,伸手握住解忧的手腕,“你等等。”
说罢,翟清渠从袖中拿出一支细长的竹筒,就着身旁灯座上的烛火点燃,咻地一声,一道火红色的焰光便直冲上了天空,爆开时散落各种缤纷的颜色。原是一支烟花。
解忧立刻笑了起来,此刻的笑出自真心,只觉得翟清渠童心未泯,竟藏了一支烟花在袖中。
但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
随着第一支烟花的光焰消失在空中,迅速又有第二支烟花腾空,是一支金凤的形状,翅膀是五彩的模样,在墨色的天空里爆炸,金色、红色和紫色的光,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又绽出了朵朵盛放的芍药花。再接着,又有一只调皮的猴子爬上天空,似乎正在彷徨,另一个又圆又大的蟠桃在猴子的前方炸开。猴子受了惊吓,浅黄色的光迅速褪去,轮廓也变得有些模糊,忽地一下,那颗大蟠桃也变得层次分明,每一粒光点再度裂开,竟成了一朵接着一朵绽放的桃花。
解忧忍不住欢乐说:“哪有先结桃子再开花的。”
她这兴奋的语气完全像个孩子。说完之后,也不等他回应,像是怕错过了更多的精彩,又转回去继续看。
烟花腾飞的速度很快,一支紧接着一支,有花草、有动物、后面还有人物,有菩萨、土地公,还有三国里的吕布、曹操、孙权,众多,最后一个焰火正是身姿纤细的貂蝉,宫髻高挽,舞裙翩然。她飞得最高,白色的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却也因为飞得最高,被风吹散的很快,几乎是刚刚成形,就散落了形状。
戏园里的宾客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跑到外面来看。不一会儿外边就挤满了人,每次腾空一支,人们便跟着吆喝叫好。
唯有翟清渠没有抬头看这些烟花。他的目光如胶,只凝在解忧的脸上。她秀丽的面容在一次一次光耀之下,看起来十分雅致,亦忘记了所有的忧愁。她站在那里,仰头看向天空,便令整个院子泛出一种出尘绝世的华美。
天上的烟花貂蝉燃烧消失后,翟清渠看着解忧的眼睛里有一点泪光闪闪烁烁,更衬得她这张脸庞娇美欲滴,“好看么?”翟清渠问。
“我几乎忘掉了今夕何夕。”解忧怔怔回神,转身朝着他盈盈拜下,“多谢先生。”
翟清渠原本想逗她一乐,却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欢喜。一时间,竟轮到自己不知该怎么说,“我方才说过,太平时节,人总是要寻些欢乐的。雕虫小技,博卿一笑,哪里需要行礼。”
解忧轻轻摇头,目光不再躲闪,两粒黑眸中有快乐的波澜,“焰火匠神乎其技,造出这片刻繁盛。虽烟消云散渺不可见,但我眼中观、心中记,这一时一刻的快乐一生都不会忘。故而要谢先生。”
她慢慢说出这几句话,翟清渠只觉得一种冲动满布全身,这场烟花耗费百金,筹备许久,但并不足够,他希望她一切顺心所愿,他就要她此时此刻的快乐能永远留住。翟清渠的手重新伸进了袖笼中,取出那个紫檀木所制的素面匣子,未有一刻迟疑便放在了解忧手里。“这个你带回去,告诉赵都督官钞之事仍按之前约定,翟家将倾力相助。”翟清说道。
解忧呆ʝʂɠ呆愣愣,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何翟清渠又改变了主意,可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翟清渠又说道,“将来之事未能料想,也许今日之欢愉,便成了此事缘起,也许当真是一桩好事。”
第124章 一百二十三新遇(一)
解忧将那个木匣子交到王巧手上时,王巧那张娇小可人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情。一双墨丸般的眼珠咕噜噜地转了转,才想起将里面那张薄薄官钞样子拿出来,细细看过了,又赞道:“巧心思、好工艺。”说完,又看向解忧,笑得意味深长,“翟先生这次是答应姐姐的,我就信他不会再悔。”
王巧的话,再加上她的语气与态度皆令解忧心中不悦。只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她也不愿耗费时间作口舌之争,便淡淡地说,“那愿你也不悔言。”
“姐姐怎会这样疑我。”王巧笑着回答,从一旁拿出早已备好的文稿,稳稳地交到解忧手里,还亲手将旁边的一盏灯移了过来,明亮的光线将那一纸书稿照得通亮,上面是一封早已写好的文书。通常豪门贵胄家中放妾婢离去,或是归还原家、或是找了牙婆子来再行售卖,所凭字据是当初来家时的一纸身契。解忧的情况却不同,她被纳为赵家妾,隐匿此前身份,一应文书赵匡胤倒是帮她做了全套,是当作良家妾迎入门的,未有身契质押。当初的这些文书都留在汴梁,王巧便以赵府夫人的身份立下字据,称“杜解忧即为妾室,多年未有子嗣,有失妇德。如今放其离去,自可重梳娥眉,另觅佳配,与赵府不再相干。因此身所得封赏一一归还,不再纠缠,不生怨怼,立此为据。”
寥寥数语,恰如王巧做事的风格,未言前缘,只谈来日,也算干净利落。解忧读了两遍,觉得并无错漏,便拿手指蘸着朱砂用力摁下。王巧也取来私印,当着她的面揿下,此据便算生效。
此时,外间风声大作,酝酿了大半日的风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雨点越下越密,越下越急,在细密嘈杂的雨声中,台上一折戏唱罢,清脆的鼓点声急促响起,丝竹管弦皆收了尾音。解忧心中有一抹感伤油然而生,想到自己与赵匡胤数年的缘分自今日起便算终了了,不禁又有泪意袭来。她急忙变转念头,又想,此时恰好,两人并未彼此伤害到相互怨恨的程度,今日不辞而别,到了免了许多难过。
这厢多愁间,那边的王巧则掀起木窗往外看了看,眉头便蹙了起来。她的声音都似乎带了些外间清冷的水汽,“雨下得这般大了,姐姐此时启程,路上恐怕要遭些罪。”
解忧并不在乎这些,估摸着时间该差不多,只道:“无碍,雨总会停的。若是车到了,那我便与你在此作别。”
王巧示意自己贴身伺候的丫头和婆子先去张罗,自己则将茶桌上一直温着的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解忧,另一杯则是她自己的,“不知道姐姐现在究竟是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厌恶我多一些。无论哪种,我其实都不在意,自己脚下的路,只有自己知道走得对不对。就像姐姐,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了。我只好借这杯温酒,愿姐姐江南花开,心想事成。”王巧脸上的笑容很浅,几乎是一闪而过,圆圆的脸庞上仍带着几分少女的顽皮与娇憨。解忧忆起两人初见时,她还是王府娇俏憨直的三姑娘,手持银弓要出去找闹事的亲戚算账。如今相距也未有一年的时光,她已分辨不出王巧嘴里的话究竟真假几何了。
解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眼一笑,又道:“我仍当你是好友,之前若有龌龊,今日起也一笔勾销了。借此酒也祝你事事遂心如意,与都督琴瑟和鸣,相互成就,一生和睦。”说完便转身而去,她此行离去并没有多带行李包裹,出了厢房,她那单薄的背影与戏园里散场的女眷汇在一起。
王巧却一直站在二楼没有离开。她的手放在那个精致的木匣子上,目光始终能轻易地将解忧从众人中分辨出来。也许是解忧那种行云流水的步履姿势,也许是她独具风流的身肢。盯得久了,便消磨了王巧目光里的笑意,慢慢地变成了一份杂糅着讥讽与厌恶的哀悯。
雨下得极大,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解忧在戏园后院见到了那个马车,车夫大约四十多岁,也是在府里见过的熟面孔。她被装进了一个用油毡包裹得十分严实的大木箱子里,里头倒也干燥,只不过有些闷气。出城的路很是平稳,解忧倒不觉得颠簸。到了城门口,她又隐隐听见车夫与守城的士兵打招呼。见是督府的车辆,士兵并没有当真去检查,反而与车夫抱怨了几句天气,紧接着便放行了。
解忧感知到出了城,那颗紧张了许久的心这才放松了下来。车马又行驶了一段路,车夫停下来,将解忧从箱子里扶出。夜雨极大,四下黑漆漆的一片,不辨东西,只有那叮叮咚咚地敲击在车棚和栏杆上的雨声,撞出了噔噔咚咚的声响。
车夫与解忧商量,“雨天耽误了一些路程,倒不如趁着夜色缓缓往前走,等天亮时差不多就能追上车队,那时候再换马,疾行两三日的路程,转上水路,也就无碍了。”
解忧走的匆忙,也没多带银两。此时只好摘下腕上的玉镯赠给车夫,好不叫他白趟这一趟辛苦。随后,她便避雨躲进了车厢,找到一块半旧的袄子裹上。不一会儿,一日的紧张、劳累袭来,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深极沉,明明身在颠簸的马车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梦中的自己也睡着了,全身蜷缩在一个黑暗狭小的地方,与自己出城时待过的那个木箱子有些类似,她在里面似乎睡了许久,眼皮被一束光线照着的时候,她还觉得十分烦躁。用力挣扎,试图离开这扰人清梦的光。可那光线却越来越大,原先是一小束,后来变成了一大块,圆形的,更像是一个被挖出来的洞。那个洞口出现了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孔,漆黑幽深的眸子,被雨水淋湿发丝与眉宇,正是赵匡胤。解忧有些心慌,胸口像是堵住了一般,有一万句解释自己不告而别的话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赵匡胤的手伸了过来,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洞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