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哄笑,解忧忽然觉得背脊上一阵发凉,只觉得自己几乎就能感觉到那三爷冰霜一般的目光,涔出一阵汗,折磨了自己半日的高烧几乎都要被这阵恶寒给逼退了。
“这是一个后患,车上至少还有一个女人。我们把这个女人找出来,搞清楚王家要干什么?”那三爷的声音当真比之前隔着近了一些,这两句话解忧只觉得是贴着她后脑勺说的。
在这荒野之外去找一个不知道身处何处的女人,这便是一大苦差事了。另外三个人显然对此很没有兴趣,可也不大敢忤逆这位三爷。踌躇片刻,还是第一个人大着胆子说,“这恐怕不容易,颇费些力气。三爷要是对女人有兴致,倒不如?”
“不费力。”那三爷没等对方说完,便打断道,“这里草太多了,四处放些火烧干净了,才是真的干净。”
解忧一听,浑身上下哪还有什么高烧发热的症状,只宛如在三九天里置身于冰水之中。放火,她心中凄凄地想,这片荒田连绵几百亩,都长满了长草,又早被晒得焦枯。一点火星就能连成漫天大火,莫说躲了,就是插上翅膀怕也难飞得出去。这几个兵痞不仅心狠手毒,而且完全不顾后果。
解忧此刻大脑飞速思考,心里又在祈祷,只希望他只是随口一说,并不真的放火。可半晌之后,身后竟连半点声响也不曾听到了,也不知他们是已经走了,还是去准备点火。解忧强抑住身体的颤抖,屏住呼吸,费了很大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换了一个姿势,才小心翼翼抬起身体,紧张地探看过去。
一根火把则在这一瞬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她的头上,砰地一声,解忧只觉得额上一阵剧痛,下一刻,便有温热的鲜血顺着额头流下。解忧大惊,却也没有时间去管伤势。她眼见着那根火把落在身旁的草丛里,顷刻间便点燃了一片枯草,火舌仿佛一只迅速生长的怪兽,转眼便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解忧那虚弱的身体也不知从哪里聚来的力气,挣扎着一跃,向前踉跄了几步,便踩在河边湿润的草根上。脚底一滑,力道便带着她跌进了泥水里。半身迅速被裹上泥,凉风一吹,耳里再听见那几个兵痞拍手嬉笑的声音,不禁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投掷火把的便是被称为三爷的人,他年纪约莫只有二十来岁,但身量却十分魁梧,四方的脸,满脸煞气,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则全是猎人戏耍猎物的冷漠。其余三人年纪皆比这三爷要大不少,看身上的穿着佩戴,应是泾原军中。解忧心里暗暗叫苦,自己的预感果然糟糕,这一路北行,当真是快到雁门关了。
风助着火威,很快便有燎原之势。那三爷上前一步,将一柄长枪指向解忧的咽喉,冷冷地问,“说清楚,你是何人?若有半句谎话,我一枪便将你挑进这火海里。”
周边忽地便安静了下来,解忧清楚地听见枯燥在火焰中烧出的噼啪声,灰白的草末灰被热浪翻动,在焦红稠腻的秋风里起舞。她心底则是一片寒凉,自己是何人?按理来说,泾源军隶属雁门辖制,只说自己是张令铎的亲眷,应该问题不大。可是,雁门关内亦有几股力量,除了张令铎,还有宇文辉,眼前这几个人的来路解忧不敢赌。那便说陇西府,无论是张令铎还是宇文辉,总都得给赵ʝʂɠ匡胤几分面子,不至于将自己置于死地。她想到此处,下一秒却又反悔,却也未必,若宇文辉真有反心,最大的敌手便是赵匡胤。还不如说自己是翟家的女掌柜,哪一方都不得罪,最差也不过是让他们去翟家敲诈一些银子罢了。
解忧心中这样想,一时便没有答话。三爷的枪头又朝她逼近了两分,旁边几人则大呼小叫地喊了出来,“哎呦呦,小娘子,我们三爷可不像我们,是不会怜香惜玉的,啧啧啧,这么尖的枪头捅进了你的身体,可疼了。”随即几个人猥琐的大笑起来,动作和笑声极其下流且夸张。
解忧心里一阵恶寒,忽地又发现搬出翟家来也不妥,这几个人自持军中身份,又岂会将翟家放在眼里。
三爷显然已经不耐烦了,枪口随即逼近几分,冰冷尖锐的枪头直指抵在解忧喉间,有一种真实且沉甸甸的杀气。
解忧忽地抬起眼,虽顶着满脸污泥,态度却摆出了一份傲慢不拘,声音清亮且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熟悉的语气,“几个泾源兵,就敢来问我的名字?”几个人当真被她这份傲慢的态度给唬住了。解忧却根本看也不看其它几人,双目炯炯只盯着三爷不放,又说,“你既然认得我家的车马,还敢杀我家马夫,那你敢不敢杀我呢。我父亲是彰德军主帅、夫君是陇西府都督,而我姓王单名一个巧字,是你们几个绑在成一捆也惹不起的姑奶奶。”
第127章 一百二十六丫谷(二)
解忧在最后关头变了主意,选择冒充王巧,实在是因为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几人对王家还稍有忌惮。她面上倨傲冷静,可藏在湿哒哒袖中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身体摇摇欲坠,若不勉力支撑,几乎下一刻就要瘫倒在地上了。
不过幸好对面几人比解忧更紧张,那几个年长兵痞立刻慌了主意,只能偷偷去瞟三爷。三爷一脸肃然,眼底里尽是疑色,指向解忧的长枪仍然不动。“王家女儿,笑话。高门贵女、又是陇西府的新夫人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到这里来,还搞得这般狼狈?”
解忧并不着急回答,她用手拨开了那柄长枪,果然聚在上面的力道已经被卸去了大半。接着,解忧又缓缓走到岸边,借着清水洗干净手和脸,又将鞋底的泥蹭在旁边的杂草上,才开口说道:“我为何不能来此地?家里也没问过我,就让我嫁给一个鳏夫做续弦。我一怒之下就跑了出来,走了好几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昨日不小心与车夫走散了,结果你们竟然把他给杀了。那现在就只能由你们把我送回去吧。”解忧下巴微微抬起,作出一副从小被宠溺长大的高门贵女模样。
立刻就有附和的,其中一兵痞道::“你当真是王家姑娘,那你要回渭州么?还是到泾源做客?我们护送你安全,可有赏银。”
解忧自然点点头,有心想试探他们的路数,便说,“我不想回渭州,若是方便,我想去雁门关。”
方才那兵脱口便说,“呦,雁门可去不得。姑娘莫要信那些诗词上的景物,以为那是个怀古悼今的好地方,真杀将起来,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讨不了好。”
他还要再说,却被一旁三爷踹了一脚,收住了话头。三爷的疑心并未消除,几步走到解忧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解忧与王巧样貌自然不肖,年龄上也差了许多。只不过闺中女子鲜与外人见面,这三爷就算是聪慧警觉,也只能看出她浑身气度非凡,细皮嫩肉,虽面色苍白如雪,额上还有凝结的污血,却也看得出应是常年养尊处优。尤其那一双明眸,清澈得似未染杂质。虽仍然带着一丝难受,却有着十分的坚定神色。三爷目光一动,却依旧冷漠地问,“我不信你,你可带有什么信物?”
解忧想了想,只笑,“一件信物便当真能证明,若是可信,那我身边随便一个丫鬟偷了点东西出来就能假冒我的身份。”
她这样说,原是攻心之计。谁料三爷并不上套,轻哼了一声,不屑道:“那你的话我便更不能信了。”
解忧也不恼,朝着三爷走近了两步,调匀气息,将声音压低至非六耳可闻,“我且说一事,陇西府将要推行官钞。日后兵马银饷、赋税杂物都将凭借纸钞子结算。此事尚在渭州,但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日,陇西境内各地衙门便该接到官牒。你不如等到那时,便知我有没有骗人。”
三爷无比惊诧,眼中惊疑之色更浓。他虽出身行伍,却也不是未通世理的。推行官钞,这种机密大事,正式推行前必然是隐之又隐。莫说他这个层级,即使是他的长官、长官的长官也未必能有半点消息。可眼前这个女子,竟能将此事脱口说出。虽尚未验明真伪,可一般女眷也编不出这样的事。这个女子莫非当真来自陇西府?当真是嫁给了陇西都督的那个王家女儿?
三爷一时间未有决断,那几个早已陷入升官发财大梦中的同伙则按捺不住,纷纷逢迎起来,“王姑娘,您听我说,这个地方周遭其实荒凉得很,最近的城池便是泾州,快马也得跑上一日,泾州过去便是雁门关。按理当属雁门辖制,可这里只有天险,没有人烟,平时马匪纵横,有时候还会遇到契丹人。今日若不是我们兄弟几个巡视至此,还遇不到姑娘。”
旁边即刻有人补充:“对对,姑娘好眼力,我们几个正是泾源兵。在步都尉统马侯马将军账中效力,我姓葛,人称葛老九,这位是我兄弟,葛二十,那位是余中,这位三爷呢,姓顾。你别看他凶巴巴的,可是少年英雄。参军不到一年,已经立下三次战功了。”这位葛老九说到此处,举起手指想比划一个三,可伸出手掌才意识到自己那只手压根只剩下了两支手指,又怎么比划得出三呢。
瞬时,葛二十和余中纷纷笑他,气氛也从方才的紧张中舒缓了过来,唯有顾三爷并没有搭腔,仍是铁板一块的表情。葛二十捅了捅他,半开玩笑地说:“呦,三爷,别绷着了,我们一起给王姑娘陪个罪,误杀马夫实在是小人的错,莫要生气。”
解忧急忙表态,“确实枉死……但不知者不罪。”
说完这句,解忧亦觉得答得太匆忙了,完全不像是王巧这样的性格会表明的态度。果然,这话音刚落,顾三爷眉心微微一跳,冷言道:“都先省省吧。你们当真以为遇到一个贵家女就能带来什么好处。且不说她身份尚未查实,就算她当真是王家姑娘,一旦回归得势,转头再与我们计较,就凭我们几个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贵人的心思与行为,你们都没领教过么。”说至此处,他眼底杀气陡然升起,似有蓬勃恨意蓬勃而出,“倒不如杀了干净,只当她运气不好。”
解忧心想这顾三杀心太重,软硬皆动不了他,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恍惚,顾三竟举枪当真逼了过来,枪头尖锐带着风,眨眼间便逼到了面前。解忧本就虚弱得站立不稳,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就要倒地就死了,却在这生死一霎,后背叫人猛地一扯,堪堪避过那一处杀机。
出手救她之人是葛二十和余中,两人本也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出手救人也未必有什么道理。见解忧无碍后,也只能冲着顾三爷大声喊了一句:“三爷!杀不得。”
竟然又逃过一死,那便要将此生机好好争一争。解忧冷笑了两声,挣扎着站起来,大声说道:“杀了我便当真能干净么,那你还得将你这三位兄弟一齐杀了灭口。如若不然,终有一日陇西府巡查过来,你们四人四张嘴,难保不会有人透露一丝风声。”她用力说完这句,力气已然耗尽。体内的高热再度袭来,两块眼皮沉重得犹如铁皮一般,压着双眼的视线,看人都变得模模糊糊。模糊的视野里,顾三爷的神色明显十分犹豫。解忧拖着发软的双腿朝着他走了两步,几乎是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你做得到么?”
说完,她也等不及顾三的回应,双腿一软,砰地一下便倒地不起了。
顺着流淌不息的河流往东,便到一条因山体断裂而形成的山谷。四周山体高耸,东西北三面各留有极窄的豁口,形成一个丫字,故而得名丫谷。河水在此处收窄成溪,与谷中地下水相互交汇,称为若耶溪,贯穿全谷,终年不歇。此时已近晚秋,沿若耶溪往北,是一大片三叶杨木林,如今正是枝叶最美艳的季节,大片成手掌状的树叶或苍绿、或红艳,遮天蔽日。林间地上则是年复一年的落叶累积而成的ʝʂɠ松软土地,这里土壤极其肥沃,因此又孕育出一批形态各异的苔藓及灌木之物,以及成片成片的泥沼地。这里独特的环境,避开了人类大规模的猎杀,使得有更多的珍禽野兽生长在丫谷深处。
顾三几人带着解忧疾行半日,便在入暮时分抵达了丫谷。谷中原有古城,如今早已破败,塌了大半。一个两人高的门洞,堪堪只用两扇不甚牢固的木门做防。入谷之后,便可看见在开阔处零星有一些土砖结构的屋舍,据说此地原是战国时贵族公子的御舍,虽已过千年,土方的底子仍在,被今人稍加改建,就成了不错的住所。
如今丫谷中主事者姓严,人称严大娘,只有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是孀居多年的寡妇。她的住所在谷中高处,临近水源,视野极开阔。只是房屋里陈设十分简陋,仅有两盏油灯挂在墙上,熏黑了半张土墙。几根摇摇欲坠的木梁架在上头,似乎积累了许多肮脏灰尘。只消外头风大一些,里面就会噗哧扑哧的掉灰。外间用于吃饭会客,里屋里置放了一张木床,没在角落里,光线几乎照顾不到。
顾三将昏迷之中的解忧放到严大娘的床上,冷漠着一张脸说:“烧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救。你且给看看,若是断了气,我就在后山挖个坑给埋了。”
严大娘被他这冷冰冰的话给气笑了,回头斥了一句,“胡说八道。”说完,她的手指放在解忧腕上,试着诊脉,双眉紧蹙,又对顾三说,“高烧得厉害,我且煮些草药喂给她吃,若烧还不退,三爷最好能让军营里的医师来看看。”
顾三的眼睛直往屋外看,沉思片刻,又说,“用不着,她自己能好便在你这住几日,若好不了,就当流民给埋了。不用费医费药,更何况,”顾三顿了顿,才迟迟地说,“不方便。”
严大娘被他的态度提醒,点点头,“也对,这姑娘真是漂亮。虽然换了粗布衣裳,却还看得出定是贵家女眷。你认识她么?”
顾三摇摇头,屋内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微微跳动,变成难以琢磨的神色,“不认识,路上捡的。至于什么身份,我还需一些日子去查明。”说完这句,他又蹲坐在严大娘面前,郑重道,“怪我当时一时心软,没有了结她性命。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这里最稳妥了。你且信我,我一定尽快将她送走。这几日,你给她一些衣食,不要打听她的来历,她说什么也不要相信,什么麻烦也不沾惹过来。”
屋内的光线黯沉得教人分辨不明眼前人的神情,严大娘默然收回了手,她对顾三这番词不达意的交代很茫然,也许压根就没听进去,只是沉沉地在想心事。过了半晌,她又回过神来,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顾三对严大娘的失神也很无奈,只好长话短说,“没什么,我与这个女人打了一会儿交道,知道她狡猾得很,也傲慢得很。她说什么,你都别信。”顾三说完,深叹了一口气,拿起茶案上那杯根本没什么茶味的茶水呷了一口。
严大娘看着眼前这个煞神一般的严三,只摇摇头,又去看躺在床上一身狼藉的解忧,不住感叹道:“每个到丫谷的人都是这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所以我便觉得这姑娘可怜得很,孤身一人,怀着身孕,流落荒野,又被你打伤成这样。”
顾三刚喝进口里茶水噗地一下便喷了出来,湿湿嗒嗒地溅在那早已陈旧枯朽的桌腿上,满脸惊诧之色难以置信。
严大娘则冷静地看着失态的顾三,又说了一句,“不信么,别的脉我诊不出来,可喜脉你还不信我?”
第128章 一百二十七丫谷(三)
解忧从高烧中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三日清晨。这几日在迷迷糊糊中,她只觉自己被带到了某个地方,开始时还能听到顾三的声音,之后便是陌生女子的声音。她记得自己喝了几次药,汤药极苦,还掺杂着一股不甚干净的泥土味,与京羽平常煎煮的草药并不相同。也吃了一些东西,当然味道就更差了,几乎没什么荤腥,不过是一些粗糙的粮食胡乱煮成的稀粥,只能比之前啃的干粮好上一点。不过,解忧的身体实在是难受,为了能多积累些力气,她每次都将那一大碗粥饭吃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