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翎浴血,散发着褐红色的光泽,那尽是季家山庄的血。
季扬似是明白了什么,怒道:"妖女!你把池儿怎么样了!"
阿鸾听到池儿两个字,不由冷笑起来,她轻轻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季扬惊痛交加,更加愤怒的说道:"你竟忍心害死他?!枉他对你一片痴情!你……"
"不。"阿鸾冷笑着打断他,阴测测说:"是你,是你们季家山庄害死了他。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跪在我面前,说他愿意代父受过,他自尽而亡。"
季扬瞪大双目,仿佛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阿鸾越说越想笑,状似疯癫,高声道:"季扬……这就是你杀了那么多人换来的结果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你说啊,你回答我啊!"
真真如同一个笑话,枉死那么多人练就的半月翎,如今竟染着季家山庄的血,指向罪魁祸首季扬。
"不可能!!"季扬不信她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他极其愤怒的对众人说:"妖女及其党羽,格杀勿论!!"
一时间,季家山庄内院打斗声接连响起,夹杂着呼喝,惨叫,哭泣,还有一些分辨不出来的声音。
血腥味极重,弥漫了整个青城。
记忆里的安静,祥和,美满,在此刻彻底破碎,裂成无数片,再也拼不回来了。
一场血战,两败俱伤。
祝阿鸾最终还是尊重了季池的愿望,没有杀死季扬,她废去了他双手,叫这一代庄主再也无法拿起象征侠肝义胆的长剑。
她自己,也身中数剑,气数将尽。
阿鸾勉强撑着身体走出内院,听见季扬在身后用尽力气高呼:"此仇此怨,我季家山庄永世铭记,得你门人必诛之!我与你不死不休!"
这一战,季家山庄元气大伤,死伤过半,深水涧众人也没好到哪去。
季家山庄尚有那么多人可以为季扬牺牲,但祝氏,却没几个人可以失去了。
轻霜和细雨都死了,还有几个刚成年的弟妹,他们都死在了为祝家村讨公道的这条路上。
宿怨不可解,不可解。
祝阿鸾突然明白,便是死再多人,这宿怨,也是解不开的。
她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再无力支撑,身体瘫软一头向前栽倒过去。
修竹和彩云受的伤轻些,他俩忙扶住阿鸾,为她吃下保命的秘药,马不停蹄带着剩下个活口赶回长弥谷。
彩云一直哭,一路上失去了太多同胞,她不想再失去阿鸾。
可阿鸾的状况,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修竹ʝʂɠ只期望她能坚持到回家,回到深水涧里,同她心爱的季池再见一面。
经过几天颠簸,几人终于赶回深水涧。
祝阿鸾的脸色已然惨白,她靠那秘药吊着一口气,一路上昏昏沉沉,时不时转醒片刻,眼瞧着西边家的方向。
有几次她想说些什么,可太虚弱,她的话都拼不成句子,修竹只能勉强分辨话里的意思。
深水涧以后交给修竹打理,传承下去,祝氏这一门的名字,就叫念池门吧。
修竹统统答应下来,安慰她说就快要到家了,就快到家了。
几人将她送到季池旁边时,她悠悠醒来,耳边恍惚听到了许多哭声,彩云和汤阳的哭声尤其大。
此刻阿鸾似是恢复了些力气,嫌他们太吵,摆了摆手叫他们都走开了。
树荫下,只剩下她伏在她的爱人身上,还有夏日里热烈的蝉鸣声。
谷中气温低,季池没有腐坏,像是睡着一般安静。
阿鸾轻轻抚着季池的脸颊,她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看看他,看看她那阔别了许久的少年郎。
如何看都是满心喜爱,若当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多好,她可以日日看着她的少年郎,听他奏南琴,与他同舞剑,共闯天涯。
他们还可以有一两个孩儿,像彩云的娃娃一样可爱,伏在膝头,奶声奶气喊着爹娘。
待年华老去,围在炉火旁,他们还能一起烤几个红薯,说说年轻时的趣事。
啊……这样多好啊。
若有来世,便这样过吧?她这样问着季池,可惜季池没有回答。
若有来世……
若……真的可以有来世呢?
阿鸾恍惚间想起鹤玄秘术中的第三术,转生之术。
是怎么说的来着,祝氏玄铁,祝氏精血,以重要之物为引,可得转生。
阿鸾摸到一旁的半月翎,突然伏在季池的胸口,又哭又笑。
她说:"阿池……我不能叫你枉死,我们之间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说:"这宿怨此生你我解不了,不如就交给下辈子的我们去解吧。"
她说:"你说,下辈子我们还能重逢吗,若你不喜欢我了,可怎么办?"
她说:"待宿怨了结,我们能回到一起生活在山庄时的日子吗?那时候真好啊,我好想回去啊。"
她说:"到了那时候,我们祝家人,可以光明正大活在这世上吗?不用再躲躲藏藏,常年不见天日……"
她说:"我从前恨极了这要人性命邪术,如今却要用它周全你我,周全我祝氏一脉,当真可笑,当真是可笑……"
她说:"阿池,你等等我,我这就来陪你了。"
阿鸾咬破指尖,将所行之术用血写于绢帕之上,丢到远处。
然后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拖抱着季池来到了桃林深处。
祝阿鸾跪在他身边,虔诚的拿起半月翎,对准自己的心口,对着天地高声呼喊。
"我祝氏阿鸾,愿以全部心之精血祭祝氏玄铁半月翎,以我与季池所有记忆修为为引,求轮回转生!"
未及声音落下,手中半月翎已深深插入她的胸口,她的心血流出沾染大片土地。
那鲜红的血瞬间变为无穷无尽的水,将四周淹没,祝阿鸾一点一点消融在这无根之水中,寒气笼罩渐渐了整个树林。
季池的身体被水中条条锁链禁锢,渐渐沉入池底,连同半月翎,也随着这水安睡在了季池身边。
第62章 爱恨起.一
梦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冰冷的水在周身流转,季池熟悉的脸庞早已消散无踪,只余下一双半月翎在眼前飘荡。
她伸手接住它,将它放在贴近胸口的地方,给予它炽热的温度。
她已经明白,紫鸢消融在这水中的原因。
本就是已经故去的一缕魂魄,就算被强行夹带着再次转世为人,命运也只会让她再度早亡。
也许紫鸢,从来就是不应存在的人,可是曾经属于她的温度却那么真实。
在那场经年大梦里,她明白了念池这无穷无尽的水源自何处,明白了梦中沉睡的那个男人是谁,明白了种种宿怨纠葛的由来。
在水下呆的太久了,寒意似是顺着每一根发丝进入祝青桃的身体,叫她心颤不已。
她更明白了,如今的自己就像是……像是曾经那个自己预设的一枚棋子,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去走祝阿鸾该走的路,去做祝阿鸾没有完成的事。
那么祝青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祝青桃这个人,到底是算什么呢?
一生下来就要照着命运的安排,按部就班行走的傀儡吗?
她人生十数载里所有的爱恨情仇,紫鸢阿姐,朝云阿哥,她的阿娘,深水涧里嬉笑玩闹的一切,究竟算什么?
祝青桃,到底是谁啊?
"阿娘……我是谁?我是谁啊?"祝青桃浑身颤抖着爬出念池,跌跌撞撞奔向深水楼,喃喃问着祝银月。
祝银月听到这话,想起先人们说过的话,瞬间跌坐在塌边,茶案上的青瓷茶杯被掀翻在地,碎的不成样子。
青桃慢慢走向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问:"我是谁啊?阿娘,你心里的我是谁啊?"
祝银月几欲张口,泪却先流,她不知道此情此景她该如何回答,如何回答才能让青桃不那么伤心。
先人们说,她总会想起她的身份,担起她的责任,到了那时,她便再也不能无忧无虑,为自己而活。
青桃等不到答案,沉默在她们之间流转,这沉默的每一刻,都深深灼烧着她们的心。
"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回答我?"青桃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另一只手举起一双半月翎,质问祝银月:"为了什么要让我成为她……为了它吗?世人都想要它,可它是我阿姐,是我阿姐!我不想要它!我不想记得我是谁!我只想要我阿姐!阿娘你的心不会痛吗?"
无尽的泪涌出,重重砸在地砖上,濡湿一片,祝银月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那也是她的女儿啊,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紫鸢一颦一笑还在眼前,你问她痛不痛,此刻她痛的就要死去。
可她还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也无法给与眼前几近崩溃的小女儿。
僵持许久,祝青桃终是无力的垂下双手,她只流着泪,轻轻问:"值得吗?阿娘,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吗……"沉默许久的祝银月也终于有了反应,她反复摩挲着紫鸢的银镯,像是回答青桃,又像是自言自语着说:"你不应该问我值不值得,你合该去问问这百年里被困在深水涧不见天日的念池门人究竟值不值得……问问百年前那些冒死守护着你的祝氏遗脉,他们与他们的子孙被困在这里难以出世,不曾尝过人间百态值不值得……问问那些被所谓名门正派斩于剑下,挫骨扬灰无碑无墓的师兄师姐值不值得。我不管此刻你是谁,你都是我的阿囡,可是阿囡,这么久了,你的门人也该像外面芸芸众生一样,自由自在的活着,他们应当去过平凡人的日子啊……"
"你问我痛不痛。"祝银月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向青桃,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再难以忍耐,她流泪道:"我日夜都想,为何要我的女儿去承担这些。我日夜都在想,若不让你出谷,是否可以永远的留住你们。可是阿囡啊……娘的良心做不到啊!你爹被季家山庄害死那年紫鸢才八岁,她说她会永远陪着我,可如今不过才十年……为娘对不起你们,可为娘又该如何是好啊!娘的心真的痛极了,痛极了……"
母女两人抱在一起,积压难耐的苦楚一朝宣泄,可惜便是流再多的泪,世上也再无祝紫鸢了。
若有宿命,祝青桃该怨这宿命不公吗?
若有轮回,祝青桃该怨这轮回太迟吗?
即使如祝阿鸾所愿,再轮回一遍,可阿姐依旧被季家害死,念池门人依旧躲躲藏藏,她爱的人依旧进退两难,而她自己,依旧被困在这宿怨中难以自拔。
她与当初的祝阿鸾,又有何分别,只不过是再来一遍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祝青桃都想不透这宿怨该如何了结,哪怕那就是曾经的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她不想承认自己就是祝阿鸾,如果曾经的自己希望故事有全新的结局,那么她也不会希望她还是过去的祝阿鸾。
几年时光流转,祝银月、长老们,还有念池门的门人,谁都没有逼迫过祝青桃做些什么,知情的不知情的人都没有劝她为念池门做些什么。
深水涧看似一切如旧,桃林绿了又红了,雾气飘飘荡荡,只是这些都再难以进入青桃的双眸中。
祝青桃断断续续闭关了很久,她还是选择重拾旧日功法,带着半月翎一起勤勉修炼,那毕竟是她的阿姐,她舍不下她。
半月翎当真是宝器,有它的加持,青桃的武艺突飞猛进,几年可敌旁人十数年,怪不得这江湖上人人都想要得到它ʝʂɠ。
也许亦是阿姐有灵,在帮她修炼吧,阿姐定是知道自己不愿等太久。
祝青桃确实等不了太久了。
就在那桃花开又落,夕阳沉明月升时。
就在门人无意间一次又一次提及从前朝云与紫鸢的过去,阿娘一次又一次偷偷落泪时。
就在桂香师姐出世再未回到谷中,她的房间默默落锁时。
就在听说季卓以季少庄主的身份重出江湖,统领季家门下半数势力,将与林氏之女梦华喜结连理,一时间风光无两时。
就在这些点点滴滴的时刻里,祝青桃是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宿怨不可解那不解也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犹豫不决一点也不像她该有的样子。
新仇旧怨如何,爱恨难辨又如何,重蹈覆辙如何,两败俱伤又如何,结局再坏,还能如何?
手中的半月翎灼热无比,日日都像是在与她诉说过去种种。
它说,青桃别怕,青桃过来,青桃笑一笑,青桃我极喜爱朝云,定要与他白头偕老,青桃遇到事,躲与我们身后,我们护着你。
"阿姐。"青桃抚着半月翎上的细纹,自言自语道:"我们念池门人,从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从头至尾我们都没有背弃过这世间正道,可为何这世间正道却偏要背弃于我们?我恨,若道不义我,我要它何用?往后,我便来做这道,他们欠你的,欠祝氏一脉的,我都会一一讨回。"
第63章 爱恨起.二
又是春日的一个清晨,祝青桃将祝银月和长老们齐齐唤来深水楼正厅,就像数年前她出谷的那一日一样。
"时机到了,我要出谷。"青桃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目的。
祝银月想劝,终是没有说出口,倒是几位长老纷纷说"青桃,三思啊""莫要冲动"之类的话。
祝青桃摇摇头,说:"时机已成熟不是吗,我的功力已全。汤阳阿爷,我答应过你,待事情结束便放你归田,给你买鸡买牛,我不能食言。"
汤长老猛然抬头,泪光乍现,颤抖着胡须念叨:"阿鸾姑姑……我老了……"
"老了也可以种田!"青桃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说:"让汤林叔替你种稻米,何琼阿奶陪你做茶叙旧!我答应过的。"
"不要去……"汤长老上前,拉住她,含泪极力劝说:"咳咳,你已经不是她了!你是小阿桃,你还年轻,不要去啊孩子……"
"这是我欠你们的。"青桃轻拍汤长老的背,替他顺气,柔声道:"阿爷,我长大啦,我比从前厉害多了!小汤荷那日说想去江南瞧花灯,我做阿姐的定要成全她。"
"青桃……"祝银月终是忍不住,哭着扑过来,一把抱住祝青桃,哽咽着说:"阿囡,你可一定要回来,莫学你不听话的阿姐,莫抛下阿娘!待你回来,我给你做花糕……"
青桃泪意翻涌,却笑着说:"怎都说的我像是要死了一样!阿娘可不要瞧不起我,如今我有阿姐陪伴,何人能与我一战?上次回来没吃上花糕,阿娘这次可定要说到做到。"
再次出谷,送行的人还是那些,只是出行的人,独独剩祝青桃一个。
青春年少好似不在,她的心在轮回中布满伤痕,历尽沧桑。
岁月何其漫长,长弥谷,深水涧,念池幽深的水,桃花林常年弥散的雾,层层叠叠笼罩在祝青桃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