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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双月连缀的八月十五,邱静岁惊觉自己已经在家闷了三个月了。
她拿着绣绷子的手慢慢垂下,却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一下。
邱静岁用手帕把血珠擦去,珍珠拿着几张帖子进门来,
“小姐,公冶文公子说想见您一面。”
“……不去,你帮我回绝吧。”邱静岁推脱道,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公冶文,如果幕后凶手是皇帝,那公冶家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她简直不敢细想。
要知道公冶家不仅仅擅卜算,他家的老祖宗制作了许多观星工具,测定四象二十八星宿,是沿用千年的历法的制定者。这么厉害的家学渊源,又受皇帝看重,要说公冶家没有助纣为虐,打死她都不信。
“好,还有一封帖子,是……哎哟,是大少爷的。”珍珠笑道,“大少爷可真会逗小姐开心。”
邱静岁会心微笑,她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邱禹白邀请她去离家最近的云荷楼散心,还特意用一张带着香味的花笺制帖,确实用心。
虽然心中的惊惧没有完全消除,但是她也不想家里人继续担心自己,于是便在珍珠的询问声中道:“那就去一趟吧。”
多日不出门的珍珠也闷坏了,她欢呼一声,继续看向下一张帖子,结果脸上的笑容就慢慢消失了下去,她干巴巴地说道:“这一张是……是陆世子的。”
“放着吧,过两天我会回的。”出乎珍珠的意料,邱静岁表现得很平静,起码比刚才听到公冶家帖子的时候平静。
“是。”
逃避也要有个期限,邱静岁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八月二十,邱静岁应约来到云荷楼,进了雅间,果见邱禹白在。
他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她的身影莫名有几分冷意。
“大哥?”邱静岁喊了一声,看见对方转过身,邱禹白脸上笑意融融,一如往常:“妹妹来了。”
邱静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也就放下了心,她径直坐下,玩笑道:“难得你请客,今天可得好好宰你一顿。”
“好啊,妹妹尽管吃,这点小钱大哥还出得起。”
两人落座,菜品一道道上来,邱静岁心中遗憾邱禹白点的菜大半是自己不爱吃的,但好在有几道素菜做的不错,她吃的顺畅,肚子填饱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邱禹白倒是吃的慢条斯理的,还给她夹菜:“哥哥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蟹,给。”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螃蟹寒凉,哪能多吃。”邱静岁笑道。
其实是因为她一贯对海鲜敬而远之,螃蟹和虾都不例外。
“也是,妹妹是女子,是该多注意些,那多吃点海参吧。”
那我还不如吃螃蟹呢,邱静岁默默吐槽,不过她又不能解释,就只好吃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
这只海参直到用完饭她都没有再吃第二口。
吃完了饭,两人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站在雅间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前驻足观赏聊天。 邱静岁在画技上要远胜过邱禹白,因此多是她说他听。偶尔对方提出问题,邱静岁也能马上回答出来。
“消食消得差不多了,大哥,不如我们回家去吧?”邱静岁摸摸肚子,道。
“好,”邱禹白答应着,下一刻脸上的笑容却有了微妙的不同。
就好像是抽走了笑意一般,邱禹白脸上的皮肉还在笑,眼中情绪却是冰冷的。
意识到危险,邱静岁不由后退一步,口中道:“大哥?”
一只手猛然袭上她的脖颈,邱静岁吃惊地望着邱禹白:“大哥,你要做什么?我是你妹妹啊!”
“妹妹?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一个这么能耐的妹妹?”邱禹白的声音有怒有疑,“落水失忆不算什么,连饮食、喜好都与以往截然不同,或许我还能勉强说服自己。”
邱禹白加重了几分手中的力道,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你告诉我,一个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工笔画从一窍不通,到学有所成?你到底是谁?”
心一点点凉下去,邱静岁知道她被抓住了尾巴。这些年忙于公务的邱父和对画画一无所知的母亲都没有深究,让她以为借尸还魂的事情已经坐定,不会再有变数,面对这个久久未见的哥哥,邱静岁难免掉以轻心了,结果却被对方正抓住马脚。
但是,这件事她是打死也不可能和家里人承认的,邱静岁只能拼命挣扎着解释:“哥哥离家多年……我一直在自学……”
“你撒谎!”邱禹白喝止,“家里的下人是有数的,我打听过,你是落水醒来后突然开始对画感兴趣的,而且一开始的画作足以证明你并不是初学者。”
邱禹白一字一句地问:“你把我妹妹弄到哪去了?把她还回来!”
“我就是……邱静岁……哥哥……哥哥……”她无法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不住地喊着对方,希望能邱禹白能放过她。
雅间的门突然被撞开,邱静岁觉得只是眨眼的功夫,眼前的邱禹白就被甩了出去,她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抬眼看去,闯门而入者竟然是多日不见的陆司怀。
他背对着自己站在摔倒在地的邱禹白身边,没有进一步动作。
对了,他有派人跟踪自己。邱静岁只反应到这里,便止不住大咳起来。
第48章
“陆世子……”邱禹白看见来人, 面上吃惊不小,他虽然已经知道邱静岁如今可以在刑部走动是陆司怀帮忙,但没想到这位盛名在外的陆世子竟然出现的这么及时, 也惊异于他竟肯为非亲非故的人出手。
陆司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扶起邱静岁。
邱静岁还没有从方才的窒息感中恢复过来, 她靠在陆司怀的臂弯中, 声音嘶哑地对邱禹白说:“大哥,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么想, 你说我不像从前, 可是你知不知道当初我落水醒来,昏迷了很久。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意识断断续续,仅有的清醒时刻, 却更让我惶恐不安,我害怕自己活不成,害怕一辈子都要做个病秧子,实在是如同死过一次一般。病好后, 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 所以性情变了很多,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父母的女儿, 你的亲妹妹, 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今天的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但我绝不是怕你跟父亲母亲说, 只是为了全我们的兄妹之情, 希望你不要再有下次, 也不要再执迷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事。”
“你……”邱禹白搀扶着桌椅站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想问那画技又怎么解释,但当着外人的面,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你过来,先跟我回家。”
“我,有些事想同陆大人说,大哥你先回去吧。”邱静岁松开握着陆司怀的手,道。
邱禹白还待说什么,看到陆司怀的眼神,底气瞬间变得不那么足了,他留下一句“我等你回家再说”后,离开了酒楼。
珍珠震惊地看着邱禹白的背影,反应过来后立刻将门紧紧关上,留给屋内两人单独说话的时间。
一手摸着脖子,邱静岁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也没坐下,两人就这么站着,一时之间都没有开口。
想了想,邱静岁还是解释了一句:“兄妹之间打闹,让陆世子见笑了。”
打闹?打闹哪里会差点闹出人命。不过疏不间亲,内情他方才已经听得八九不离十,也无需多问。
“躲了这么久,现在你是怎么想的?”陆司怀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既然能让我接触雪薇的案子,想必有一个问题您应该不吝啬跟我分享吧?”邱静岁哂笑,“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自然指的是皇宫中的那位。
“八月十五,双月连缀,荧惑守心,天下大乱。”陆司怀道,“他在找破解之法。”
外面阳光正好,街上游人如织,一派安稳平静的景象,怎么也不像是要天下大乱的样子,要不是对方的表情一贯是如此严肃,邱静岁恍惚间还以为陆司怀在开玩笑。
但她还是本能地摇了摇头:“不去问边疆战事、王土灾祸,却把国家的命运跟天象联系起来,这太荒谬了,是谁说的?”
“公冶芹。”
这个名字让邱静岁觉得有些熟悉,她疑问:“公冶文的父亲,前任浑仪监监正?”
陆司怀微微颔首。
“那这破解之法也是他提出的?”
“这只有他和公冶家知道。”
联想到之前关于公冶家的传说,他家卜算人祸天灾不算什么,尤其是算国运最厉害,几乎没有错过……
这样就说得通了,只有这样的卜算出自公冶家之口,皇帝才会如此坚信不疑。
她突然觉得很愤怒,但想要去责怪一个人,又觉得无力。
皇帝为了保全江山,哪里会在乎区区几条人命,历史上太多不听公冶家劝告的王朝最终走向覆灭,他怎么能不怕?而公冶家呢?他只是尽职尽责地把卜算结果向皇帝回禀,这是他们家一以贯之的做法,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善卜者并不止公冶一家,只是公冶芹艺高人胆大,能比别人提早下定论而已。
那要怪谁?难道要去怪那些“生不逢时”的女孩子?
邱静岁突然想起了宋秋昭说的那句“天命难违”,何等恰如其分,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这真相也太令人绝望了,事已至此,我的想法还重要吗?”邱静岁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不得不抓着椅背维持站立。
“天象未改,天命未破,他还会继续。”陆司怀道。
邱静岁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忧虑的神情,将他的话想了想,心中更凉,紧接着便听到陆司怀把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作为漏网之鱼,宋秋昭还有喘息之机,但你确实危险了。”
结合梦境反馈的信息,她知道,接下来皇帝一定会变本加厉地阻止天命。
以往她和宋秋昭这种命格不符的还能苟延残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怕是只要符合条件的土命女都不会被放过。 不只是她,之前皇帝没轻易下手的身份更高的贵女们,恐怕也悠闲不了多久了。
剑悬在脑袋上,这次邱静岁是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而她除了依仗陆司怀,没有第二种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情勉强平静下来,端正了表情,问道:“既然如此,大人要查下去,目的是什么?”
“找到破解之人。”陆司怀说的一点都没有犹豫。
“找到之后呢?”邱静岁问。
“不知道。”
没想到陆司怀竟如此坦荡地承认了自己不周全的思虑,邱静岁摸不准他是为什么抉择不了,但那个人的命应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对于邱静岁来说,这还真是个问题,现在她像是面对着一个电车难题,交出破解之人,一切风平浪静,不交,那就血雨腥风。
经过再三思考,邱静岁还是觉得,无论如何,先找出这个人是最要紧的,不然一切都是空谈,所以她也默认了陆司怀的说法。
“我帮您吧。”邱静岁抬头看着他,“帮您找到那个破解之人。”
陆司怀回望向她,表情松缓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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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邱静岁果然在自己屋前看见了等候多时的邱禹白。
她面色无异地上前,问:“大哥不是想问画技吗,跟我来吧。”
对方略一犹豫,拾级跟上。
邱静岁带着邱禹白去了书房,翻出一个带锁的匣子,给他看自己刚醒来时画的画。
邱禹白看了几张,又抬头看向屋内墙壁上挂着的画幅,“啊”了一声。
“我哪有大哥说的那么厉害,刚开始几张画都是临摹的,还丑成这样,我实在不好意思叫人看见,就偷偷藏了起来。”邱静岁叹道,“也怪我,练得初窥门径后,有下人无意中见到,误以为我天赋出众,我臭显摆承认下来,没想到却让哥哥深藏误会。”
这话百分之一百是在扯谎,邱静岁有前世数年的绘画功底在,就算一开始不熟悉工具画法,也不可能画的这么差,但她隐藏了一个要素。
那就是这些画是她刚醒来躺在床上养病的时候画的,那时候她身体虚弱,拿笔不稳,画的当然惨不忍睹。不过这一点就没有必要让邱禹白知道了,就叫他误会是自己养好以后才开始对绘画感兴趣的就好,毕竟过去了三四年,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谁能记得那么准确。
邱禹白放下画纸,朝妹妹行了一个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完全消解他的疑惑,但看样子起码现在邱禹白是不会想要再为难她了。
这一天过得心好累,不过既然决心已定,邱静岁心中反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有目标就有动力。
晚上她饱餐一顿,吃得肚子鼓鼓地回到屋,再次提笔,按部就班地按照雪薇的描述画出那个杀姐凶手的模样。
熬到子时,邱静岁终于画完,她看着这张阴柔的脸,脑海中找不到任何相似的脸庞。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交给陆司怀处理了。
伸了个懒腰,她爬到床上一头栽倒,两眼一阖迷糊起来。
模模糊糊间,邱静岁感觉到珍珠在给她脱鞋盖被子,然后便意识一黑,陷入沉睡。
“快看,两个月亮变成一个了!”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在民居小院中响起。
话音未落,他就被猛然从藤椅上坐起来的大姐吓了一跳:“大姐,你干嘛吓人!”
邱静岁看着眼前穿着红色肚兜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心中冰凉。
良久后她听到“自己”闷闷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第49章
开始了, 在别人的梦里,邱静岁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皇帝又出手了。
首当其冲的是没有背景依仗的百姓们, 她们曾经因为命格不符暂时逃过一劫,但奈何天命不改, 皇帝要赶尽杀绝。
醒来后, 邱静岁仔细回想着梦中见到的人和情景,将其一一画下来。
京城太大了, 人口数以百万计, 相对男子来说,女子出门的频率又低,以她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去一一查找征询。
去找陆司怀的话,她又没办法解释这些画的来历。
现在她除了被这些亡者的回忆冲击的越来越麻木之外, 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邱静岁每天都会做不同女孩的梦境,皇帝下手太快, 入睡对她来说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白天除了要补觉, 邱静岁把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绘画。期间陆司怀派手下来取过一次雪薇要的画像,邱静岁问最近刑部忙不忙, 那人唉声叹气地说:“忙得脚不沾地, 要不是抽吃饭的功夫,小的今天还来不了呢。”
邱静岁知道最近陆司怀和王羽仁大概都没空,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别的事来转移情绪, 不然噩梦早晚会把她吞噬。
思量一番, 邱静岁收拾着准备去出一次摊。
本想叫上宋三娘的,可惜宋家在给她说亲, 起码这几天是很难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