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静岁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等完全消失不见时,才有所释然的样子,对王羽仁道:“走吧,大人还等着我们复命呢。”
“大人怎么会关心这种小事……”还不都是因为你上心,大人才会仔细谋划,王羽仁默默吐槽。
在别人的地盘上干这种事,要是不快点转移阵地,早晚会被扒出细节的,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启程上路,大概走了十几天的样子,来到了府城住下。
邱静岁经常出门打听凤凰村的消息,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年月丢失个把人实在太正常不过,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大家引以为新闻,她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任何传闻。
追霄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刚好就被陆司怀派了任务,消失的无影无踪,又过了半个月,飞蜓也被差了出去。
雪薇的伤恢复的不好,好像会留下隐疾,邱静岁十分担心,但是雪薇却并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做一回事,她是铁了心要报仇,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成是命。
不是没有劝过,但这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邱静岁无法想象她小时候那一晚受到了多大的刺激,留下了多么深刻的阴影,或许对她来说,有些事就是超出生命的重要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邱静岁后面就没有再劝过雪薇。
有一天,陆司怀把她和段山叫了过去,说有事同他们说。
段山躬身一拜,道:“大人请讲。”
邱静岁也略带好奇地看着陆司怀,想知道他要说什么正事,表情这么严肃。
“公冶芹,他很可能还活着。”陆司怀道。
段山像被烫到了一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喊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活着?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不是已经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了吗?”
邱静岁的震惊一点儿也不比他少,但毕竟跟公冶芹无甚交集,总不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
“是属下失礼了,请大人勿怪。”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太过激,段山终归还是个有历练的人,很快冷静下来并告罪。
“大人,是如何得知的?”邱静岁还算镇定地问询。
“记不记得青竹说他去京城找的人叫什么?”陆司怀问。
“是……”邱静岁回忆着,慢慢道,“叫十两?”
“嗯,”陆司怀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又在后面补了一个字。
他一只手把纸翻倒过来,邱静岁和段山异口同声地念道:“芹。”
十两。
芹。
十两一斤不就是芹字吗!
第67章
“青竹当时是去给公冶芹传递消息?”邱静岁推测。
段山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为什么要假死?”
公冶芹在公主家做什么?公主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知道, 他们两家有这么深的交情吗?
邱静岁想不通,公冶芹没死这件事当然是非常出人意料的,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却更让人疑惑。
“事情, 远远比看上去更复杂。”陆司怀的眼神像是含着冰箭一般,锐利地令人心中发寒。
阳春三月, 南方的天已经开始渐渐回暖, 邱静岁去湖边掐了好几把柳条,回来除了练画就是烧柳炭、照顾雪薇。 追霄和飞蜓再也没有回来, 看样子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现在天暖了,陆司怀身体已经完全好了,雪薇除了留下了咳嗽的毛病之外,平常也看不出问题。
再次启程的事便提上了议程。
邱静岁非常舍不得, 在离开之前,她还想出门多逛逛。
附近的嫩柳树都被她寻摸了一个遍,这次就走的远了些,到中午头便饿得不行, 路边卖什么的都有, 但是她突然嘴馋想吃点好的,就进了一家店门头里面。
这家店主要是卖羊杂汤的, 二楼也有几间房子可以让客人住。
一进店里, 就看见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脱了皮帽子,一把拉开长凳, 大马金刀地坐下, 大声喊道:“老板娘, 来四大碗牛杂汤,再要一桶米饭, 要热的。”
“好嘞。”老板娘爽快地应了一声,去后厨忙活去了。
邱静岁也要了两碗牛杂汤,和雪薇坐下来等上菜。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行商,这些人见桌子不够就自来熟地凑在了一起,没几句话就熟络起来,天南海北地聊着,说话敞亮,见识也广,非常有意思。
这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谈到了这几天看见听过的一些新鲜事。
邱静岁听着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过凤凰村的时候,还赶上了一个热闹。”
“那边不知道为啥事,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浸猪笼,那姑娘好像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被人拉着硬塞进去,还在啊啊地叫,可怜啊。”
“我知道这事,”有知情人出来说话,“这哑巴和他们村里另外一个男人逃婚私奔了,叫原来定的那家打上来了。带着几十号人手把方圆几十里搜了个遍,把两个人就给搜出来了。”
就有人问:“那哑女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呗,还能怎么样。”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泡了三天三夜,听说是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泡大了,身上被河里的东西咬得血里呼啦的,}人。”
“那带着这小娘子跑的人呢?”
“唉,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个男的,在那姑娘被浸猪笼的时候,在那边也是嗷嗷的啊,十几个大老爷们都差点拉不住。后来那姑娘死了,他就上山去了,再也没下来过,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有人拆台:“看你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你是亲眼看着了还是咋地。”
“悖”八卦的人笑着摆手,“头天是去看热闹来着,后来这么多货带着,哪里耽误的起,后头都是听别人说的。”
“哈哈哈哈。”众人都笑话起了他。
“啊,他们好像是在说那个周家姑娘的事。”雪薇低声道。
老板娘将牛杂汤端了上来,邱静岁拿起勺子:“喝吧。”
卖花女的选择非但没有把她带向更好的未来,而且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了。
被那么多人活生生逼着浸水而死。当时她该多么痛苦、绝望,但是她所面对的世俗的力量太过强大,远不是她和猎户能抵抗得了的。
其实不该说是她的选择影响了她的命运,应该说是这个世道让她最终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邱静岁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回去后一连几天都沉默着一句话不说。
等启程后,两人坐在马车里的时候,陆司怀还问这事儿来着。
她用平淡的语气把事情说了,陆司怀说:“世事无常,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邱静岁应了。
陆司怀盯着她看,邱静岁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问:“怎么了?”
“你不想回京城?”陆司怀问。
“啊?”邱静岁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下意识地想否认,但是想了想,却点头道,“嗯。”
“卫国公府在囿州有一处庄子,到时候会在那停留一旬。不能再晚了。”陆司怀话虽然没有说完,但邱静岁明白他的意思。
她没有拒绝:“好啊,以后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次启程之后,他们就很少再走走停停的了,但是路上一样遇见了不少事情。
途径一处城镇的时候,他们看见过一个天生对相面天赋异禀的少年被附近的百姓视若神明,从小就把他供奉在镇子里的宅院中,每日接受香火,为百姓相面。
段山因为好奇曾带她去看过,那个少年皮肤白皙,瞳色也是淡淡的,脾气温和,对谁都带着笑。
他的相术确实非常出众,连段山都承认远比当年的自己要高明,也因此来此处求卦的人非常多,那天段山他们排队排到天都快黑了才见到。
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邱静岁向来是不参与这些活动的,她在院子里远远地看,却不上前。
院子里除了来求卦的百姓之外,还有一对身形佝偻的夫妻,他俩就在院中伸着脖子往里看那少年,满脸都是思念。
邱静岁闲来无事去跟他们搭话,这才知道这两位形貌并不出众的中年夫妻竟然就是那个神相少年的亲生父母。
当初,因为生得了这样厉害的孩子,两人刚开始是很骄傲的,但是很快这份庆幸就变成了祸事。
镇上、县里、府城,官府、商贾、百姓以及其他三教九流全都把这件事当成了稀罕事,硬生生把一个乡野间的小娃娃捧成了神童。
名气大了,神童就不是夫妻俩的孩子了,他被县令夫妇收成了义子,养在身边,请名师教导,还要供人敬仰膜拜。
自小分开,常年分隔两地,神相少年估计也早就忘了自己的生身父母长什么样了。
他身边常年跟着的小厮和家丁,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将他保护了起来。
就连这亲生父母想见见儿子,都只能来这里远远看一眼。
到了时辰,那少年在随从的簇拥下离开回了县衙,他仍和善地对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百姓回以微笑,包括他的父母。
但是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多说上一句话。
后来,经过另一个城镇的时候,邱静岁听说城里有家磨坊,主家有一对俏生生的双胞胎女儿,可就是因为出生的时辰差了那么一点,导致两女的八字天差地别。
那姐姐的八字极佳,最终嫁进了附近一户极有名的士绅家,而妹妹的八字却差的出人意料,只能嫁去乡村,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但是世事变化就是如此无常,嫁入富贵人家的姐姐,吃穿是不愁,但除了衣食住行之外,公婆刁难、丈夫折辱贬低,没有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今年才三十多岁,已经消瘦憔悴地不成样子了。
而妹妹的婆家虽然贫寒,但人口简单,对她很好,一家子齐心协力过日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也是顺顺当当。更不用说现在他们家经常在城里摆摊卖些吃食,日子竟然渐渐很过得了。
镇上的人谈到儿女婚嫁,总要时不时说起这一对姐妹来,劝和未来的小夫妻要一条心过日子。
就这么一路行着、听着、看着,日子一天天过着,即便再不愿意,也还是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等赶到了陆家在囿州的山庄时,时间已经快到五月了。
庄子偏小,应该是陆家一处很小的私产,常年没有主人家到来,猛然见到少东家,庄子上的人一个个如临大敌,恨不得摆出接皇帝的阵仗来接待。
就连邱静岁和雪薇这充作侍女的人,都被当成是小姐那么对待,一人安排了一间房。 这边山庄的茅屋建的很低,因为经常会损坏漏风漏雨的,很多屋子后头就搭着梯子,方便上下修补。
邱静岁对于这种直梯向来是有一点恐惧的,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心中闷得慌,就叫雪薇扶着,爬到了屋顶上一个人发呆。
远处的青山和天空相接相融,红霞慢慢布满天边,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一时是公鸡一时是小狗,一时是屋子一时是锄头。
邱静岁后撑着双手仰头去看头上的天空,那堆云彩好像是一个天上的宫殿,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正在出神,就被身边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
“在看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司怀已经上了屋顶,一撩衣袍坐在了她的旁边。
“大人看,那朵云彩好像一所宫殿,我想种一颗豌豆,等它发芽后,顺着藤蔓爬上去看看,看看天上的宫殿是个什么模样。”
第68章
“上去之后呢?”陆司怀也是够无聊的, 还跟她问上了。
“上面可能住着巨人,他们吃着云彩化成的糕点,以雨当茶, 吃饱喝足后就趴在云边往下看。”邱静岁煞有介事地猜测,“或许宫殿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云像人一样会思考, 它是在故意模仿人间的建筑也说不定?”
陆司怀的视线从天上的云转到她的脸上,发出一句不知是何意味的感慨:“你哪里来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怎么会奇怪?”邱静岁反驳, “不觉得很新奇、很有趣吗?”
陆司怀轻笑一声, 竟未否认。
“嘿嘿。”她也傻笑起来。
“我小时候早慧,”陆司怀学她仰着头去看天空,“但却很喜欢在家里到处跑动,摔得鼻青脸肿也劝不听, 下人经常养一些猫狗鸟虫,我也曾想养一只,倒不拘是什么。但是父亲却说是玩物丧志,自此禁令家中下人养活物。”
这是陆司怀小时候的故事吧?邱静岁不知不觉看向他俊挺的侧脸, 出了神。
“但是他唯二允许我养的, 是马和猎犬,但只允许我将它们视作骑行打猎的工具。曾有下人不听话给我从外面带来了一只白猫, 后来被父亲发现, 我再也没有见过它。”陆司怀露出不确定的神色,“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后来我便习惯了, 对于其他人, 能利用便利用,无用的便弃之不理。”
“刚开始, 我想利用你,不是为了查一两起谋杀案,而是想遮一遮皇帝的耳目。但是跟你相处越多,看到你为案子忧虑焦心、日夜难安的模样,我竟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肆意玩弄他人的小人。你不是我第一个利用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其实我应该谢你,即便父亲离开,这些年我却还是冷漠无情的性子。但是昨天,王羽仁忽然说我变得有人情味了。”陆司怀的笑容是那么的清晰,嘴角浅浅的弧度一直没有放下来,眼睛里好像藏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
邱静岁被他的笑容晃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仍跟他对视着,神来一笔般问道:“所以大人不是怕虫子,是喜欢虫子?”
“倒也称不上喜欢。”陆司怀失笑。
“我小时候的经历就平淡多了,但其实我是一个很有长性的人,看不出来吧。”邱静岁摸了摸脑袋,“小时候出去买东西,店家看我年纪小就欺负我,卖价比别人贵,我知道了以后回家哇哇大哭了一个时辰,从此后,即便那家店离我家是最近的,我都没有再去买过一次东西。”邱静岁强调道,“或许大人会觉得这算什么报复,可是对那么小的我来说,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严重的报复方式了。”
“反正,只要别人让我不痛快,我就要让他不痛快,不管对方是谁。所以,其实这一路上我总是有事没事想坑您一把,也跟这个有关系……”邱静岁不好意思地笑笑,“您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是吧?”
“看来你对我还是手下留情了。”陆司怀若有所思地说。
“对啊。”邱静岁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毕竟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嘛。”
“你想说,对这件事也一样,你不但不会轻易放手,反而会用你的力量去报复,对吗?”陆司怀像是看透了她一般,“所以你对自己的以后极度担忧,才会一次次说出那些不吉利的话?”
“嗯。我的愤怒,我的报复之心,没有减少过一点点。以卵击石?螳臂当车?不论大人怎么看我、说我,或许我跟雪薇的性格是有一些相同之处的,那就是有仇必报,十年不晚。但不同点在于,我还想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做不到她那样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