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碎雪从天井慢慢落下,地上压了厚厚一层积雪,有长辈在场,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谈天论地,并不妨碍,很是热闹,但是邱静岁却是坐立难安。
她都等了两刻钟了,怎么还没有见到陆司怀的人呢?再等下去都要开席了,而且想当然她是没有座位的,到时候不是“鹤立鸡群”,一堆人来看她现眼?
不行,得自救。邱静岁在尿遁和拜访段老先生中间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叫来身边一个侍女,询问段老先生是否在府上。
侍女垂头答道:“贵客勿怪,这须得问前头小厮,奴婢这便去帮姑娘传话。”
邱静岁欲出言制止,却没有侍女离开的干脆。
便是等她问完来回话,这里也早安排好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邱静岁不由想起了前世起床晚了害怕迟到和要收作业了才发现没做时无与伦比的急迫感。
在心里骂了陆司怀几万遍,她还是借口更衣及时撤退离开了主院。
所幸卫国公府面积大,院子多,她见了仆妇丫鬟就打听去哪里更衣,但始终不真的朝那个方向走,就这么在院子里绕来绕去,直把自己走饿了,设宴的院子里响起阵阵欢笑声,她估摸着这会儿坐不住的应该快要出来撒欢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一对小姐手牵着手往邱静岁所处的院子里来,她便大胆地往里头瞧了一瞧。
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要把邱静岁给气死,站在廊下和人说着话的不是陆司怀是谁?
邱静岁恼怒地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也不叫喊,静静盯着陆司怀的侧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怨气太重,还是陆司怀背后长了眼睛,总之宾客还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后者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邱静岁的存在。
陆司怀像是微松了一口气,也不管多少人在看着他,抬腿就朝邱静岁这边走过来。
邱静岁心下一惊,立刻闪到院墙背侧,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也找不到很好的躲藏之处,而陆司怀身高腿长,不过几息便来到了她身边。
霎时间,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陆司怀身上。
“你怎么在此处?”陆司怀看着她问。
“你还问我?”邱静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是你叫人给我下的帖子?”
陆司怀抬眼朝席上看了一眼,邱静岁看见坐在首位的一位四十许的贵妇人举起酒杯,豪气地一饮而尽,将一丝促狭掩入酒中。
“是我母亲。”陆司怀简单解释了一句,问,“可曾用过膳?”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天上鹅羽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邱静岁扬起脑袋,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道:“下雪了。”
书童青越从下人那里拿过一柄比常见的大些的油纸伞,一手撑起,替陆司怀打着。
府中侍女也适时将准备好的伞具分发给宾客,珍珠便去接侍女手中的伞,她旋身的时候瞥见书童面露诧异地看着陆司怀,一时好奇手中动作便慢了一步,眼睛却看向对面。
陆司怀半抬起右手,青越迟疑着将伞柄放在他手上。
整个动作的过程中,陆司怀始终看着邱静岁的神色,邱静岁便有了越来越明显的预感,她好像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了。
“去用些东西?”陆司怀转了身子,面对着宴席的方向,将伞换持到另一只手上。
邱静岁心怦怦跳动着,一下强似一下,又逐渐平静下来,她去看陆司怀的眼睛,品出其中的询问和坚定,突然低头垂眸一笑:“好。” 两人并肩朝里走着,陆司怀将伞缓缓偏移到邱静岁这边,如同今日他来便是为了为她撑这一柄盛雪的伞。
第90章
从陆司怀给她撑伞开始, 在场宾客无不注目,即便方才还谈论着别的话题,一旦注意到了两个年轻人后, 也像是被点了哑穴一般,噤止了声音。
两人步入廊下, 邱静岁看等陆司怀收起伞交给青越, 两人一齐走入席间落座。
邱静岁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坐在了席末的空位上,陆司怀也跟着坐在了旁边的位子。
“哈哈, ”坐在首位的卫国公夫人笑着说, “看来是我府上席面不佳,大家宁愿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不愿意动筷品尝。”
桌上摆着的一盘盘一盏盏分明皆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陆司怀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不成器, 卫国公夫人这番话说是打趣解围,其实未必没有点凡尔赛的意思呢。
邱静岁第一次见卫国公夫人,却不想她是这么个性格,心里直发笑, 方才骤然升腾起来的尴尬和紧张顿时消解不少。
宾客们如梦初醒, 纷纷夸耀着席面和陆司怀,尤其是陆司怀。卫国公夫人开怀不已, 等众人的注意力好歹转移走了, 又悄悄叫人给邱静岁这边上了许多新菜。
不过今日宾客众多,谁没长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只开在脑门上的天眼?无论是陆司怀还是卫国公夫人的举动都已经被众人尽收眼底。
优待照顾至此, 恐怕京中议论不停的陆世子的婚事, 不是最近大家猜测的几位, 而是最终要落在这位邱小姐头上了。
有人想起更往前的一段时间,这位邱小姐确实和陆世子有过一些流言蜚语, 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真切。
不乏有人过来打探,这些人可能都不认识邱静岁,但是人的八卦之心总是很强大。
面对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回答的问题,邱静岁便边填肚子,边回答,不好回答的,一律回之以微笑。
托她吃东西速度很快的福,邱静岁迅速用膳完毕,陆司怀本来用过饭,现下不过是陪她坐着而已,看她没有再进食的意思,便道:“带你逛逛园子。”
邱静岁正有一肚子话想说,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正事,自然用力点头,跟着他离开了席间,朝另外院子的水榭上走去。
这天气冷得很,在外面站一会儿都冻得手脚冰冷,更不用说去水榭上呆着,不过大户人家也有的是办法,夏天吹凉或许不容易,但冬天取暖,只要有钱,总不会冻着。
青越有眼色,提前一步去吩咐管事的准备,而陆司怀和邱静岁两人只需慢慢地走着,到了地方,一切便都布置好了。
邱静岁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还算是及格,没有羞恼,也不是刻意表现的大方,十分坦然地跨过了心中纠结许久的门槛,没有丢现代人的脸。
因此也不再多想,往伞底下钻了钻,就道:“你知道禹城欺上逃贡被皇上查处的事吗?”
“嗯。”陆司怀点点头,显然他对朝廷的消息一向灵通,“此事我探听过,同你外祖家无甚关联。”
“对,我爹也是这样说,这个我倒不担心,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向你求证一下。”说到这里,为了体现事情的严重性,邱静岁甚至停下了脚步,“国泰公主的生辰……算了,我直白点说,她是不是也属土命?”
按照以往的交锋,陆司怀大概是不会照实说的,邱静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看对方的表情,企图找寻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偏偏陆司怀这次一改往昔,干脆且直接地说:“是,他怕自己下不去手,所以才编造了克父的谎言,从小将她送到宫外。”
他,自然就是皇帝。
邱静岁听得牙齿都要忍不住打起颤来,都说虎毒不食子,谁料坐到权力顶端的人,为了维护自己手中的权力,可以泯灭天性,将道德的藩篱轻易越过。
“怪不得,”邱静岁声音低弱地说,“我在公冶芹那里过了个中秋后,皇……他仿佛才想起来自己有这个女儿。”
陆司怀看她一副很萎靡样子,问道:“觉得她可怜?”
邱静岁却慢慢打起精神来,她重新开始往水榭走去,口中只道:“可怜,但是世上比她可怜的人太多了,我也不想对她施以什么安慰,反而想看看这件事会怎么走下去。”
目视着前方的陆司怀闻言稍侧头,眼神看着她,好像在等待着她的下文。
邱静岁临时起意,却越说越觉得有几分意思:“敌人的敌人,哪怕不是朋友,也能帮到自己。你说,在颜面和父女之情面前,他会怎么选?”
“颜面。”陆司怀道。
“这么果断啊……”邱静岁若有所思,“我如果现在去刺激她,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陆司怀没搭理她这个话茬,两人走到水榭中,有炭盆、手炉等等取暖物什在,倒不觉得怎么样冷。
离得最近的客人也已经和他们有一段距离了,至少绝对听不见他俩说话,青越早就把下人打发到了远处,自己也远远在岸边守着。
一眼望去,卫国公府大的过分。邱静岁念叨:“这么多屋舍楼台,真的能住满吗?”
“不能,”陆司怀道,“父母和玉书在时能住六七亭,如今只有二三亭能住满,大多是从前的架子,不能立时废去。”
听到陆司怀主动提起陆玉书,邱静岁一时间又是暗自思量,她没有明面上的消息来源,不会轻易主动说出可疑的线索或推测,但陆玉书没死这一点,应当不会出错,而且她认为陆司怀是知道的,便看他现在提起陆玉书时神色如常,就可窥视一二。
做戏做全套,邱静岁垂着头,语气黯然:“可惜陆小姐遇到那种意外。”
“若有一日,她还能回来……”陆司怀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这话说得,邱静岁一时间都摸不准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不知情了,只好含糊地安慰道:“别太难过了。”
“你须得好好管教她。”原来这才是陆司怀的后半句话。
而这句话立刻叫邱静岁察觉出了不对劲。
怀念已故之人是人之常情,但是一般怀念的都是过去的回忆,因为古人是没有未来的,即便要将已故之人安排在未来的情景里,也得加一个“如果”才对,但是陆司怀方才话里的意思,这个“回来”竟好像不是指代回到人世,而是回到卫国公府吗?
果然,他果然知晓陆玉书没有死,而且以这种方式将信息传递给了自己。
邱静岁应该故作惊讶,连声追问才对,但是她对陆司怀今天这么坦诚的态度一时间感到非常不适应,所以就没能演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是,陆小姐还有回来的一天?”
“你不是一早便知?”陆司怀淡然看她一眼,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我……”邱静岁浑身一激灵,好在还可以借着肢体接触这一茬装作是害羞,她低下头去,道,“我看你私底下对这件事并不是很着急,只是隐隐约约猜测,或许是另有内情罢了。”
“我知道她尚在人世,”陆司怀看着落入水面的雪片,“但不知她人在何处。”
“为何?”邱静岁不解。
“那场意外是父亲安排的,我也是后来才在追查中察觉其中另有隐情。”陆司怀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眉心便皱的很紧。
“有没有找过一些不太有人想得起来的地方,比方说尼姑庵什么的,对了,巧娘殿里还有个常年带着幕篱的使女呢!会不会是她?”邱静岁说着说着,下意识地便想起了那个神秘的使女,她觉得此人非常可疑,蒙着脸应该不是毁容这种原因。 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风气之下,一般这样的姑娘,或是不出来,或是做一些不现于人前的活计,这是比较正常的。而巧娘殿的使女需要迎来送往、接待女客,不需要多好看,但是端正应该也是隐形的录用条件之一,这么一想,那使女不就格外突兀了吗?
第91章
“不是她。”陆司怀一臂横在桌上, 半握着拳,另一只手熟练地摆弄着茶具。
京中吃茶一贯讲究多,邱静岁嫌弃这个麻烦, 从来不留心,不过陆司怀做起来是好看, 主要得益于他那一双骨节分明手指匀长的手。
得到这个答案后, 邱静岁心中虽然有些隐隐的失望,但是因为之前并未有过多的期待, 倒不算太灰心。
“不论如何, 还有找到她的希望。”邱静岁说着,将陆司怀摆到面前的茶水端起来,轻啜一口。口齿留香,回味悠长, 比自家长辈们用的酽茶要好喝得多,“这茶味道真好。”
陆司怀喝着茶将手边一个木漆茶罐推过来:“拿去。”
“咳咳,”邱静岁摸着脖子,不自在道, “这不合适吧?”
“那便作罢, ”陆司怀一点不强求,“待合适时再取用。”
邱静岁体味到他话中若有若无的深意, 鼓了鼓腮帮子不再言语, 两人安安静静赏了好一阵子雪景。
“啊对了,”虽然邱静岁的思绪时常会飘到不知十万八千里外的地方去, 但是只需要一个忽然的念头, 注意力就会被瞬间拉回, “之前天书你肯定留有不止一本手抄本吧?”
“嗯。”
“能借给我一本看看吗?”邱静岁期待地问。
“你想做什么?”陆司怀拢了衣袖起身,向她伸出手。
邱静岁把手递到他手心, 借力站起来,拍了拍身上,随他往外走:“研究研究?公冶芹将它看得那样重,一定是很重要的线索。”
陆司怀便带她往书房走,邱静岁到院跟前就不动了,她甩脱了方才不经意间被握住的手,噙着小小的笑容:“书房重地,闲人免进,我在这里等你。”
望着空出来的手心,陆司怀很是遗憾,独自进去取了书册出来交给邱静岁:“此册我已做过标注。” 随意翻了翻,邱静岁果然发现最后一页上被他圈出了几处地方,她眼皮一跳,合上书册,道:“我回去仔细看看,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去了,有事还是在逢金见面吧。”
临去前,邱静岁还朝他笑了笑。
陆司怀颔首道:“走,我送你。”
好在没有勉强她去向国公夫人见礼,邱静岁侥幸地带着珍珠离开。
而目送着她离去的陆司怀,神情却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
“隐瞒……抑或是……?”他的声音飘散在纷扬的落雪中,没有人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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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光线通过花窗窗格渗透进来,丫鬟绣梅将帐子勾起来,却意外看见崔宓已经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眼神空洞,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
“小姐起得这样早?”绣梅坐在脚踏上,搭着床沿问:“小姐几时醒的,怎么不叫奴婢,是不是要喝茶水?”
崔宓没有作声,沉默地下了床洗漱。
绣梅知晓她最近心情不好,不敢十分硬问,边给她梳妆边说闲篇,想替她纾解纾解心情。
“世子也真是的,做出那种败家业的事来,惹得公爷和夫人不高兴,带累得小姐也不能出去逛逛。”绣梅说道。
崔宓动了动眼珠子,绣梅以为她感兴趣,更愿意多说两句:“城外那栋宅子又大又精致,听说刚翻修了院墙,花匠都去采买了,可惜一下子连房契都输走了。”
“不是奴婢说嘴,世子真是有些不像话,不说别人,如果小姐生为男儿,一定比他强上许多。”
“你怎么如此肯定?”崔宓从镜子里看绣梅,问。
见崔宓肯接话,绣梅便努力勾起她的谈性:“小姐容貌秀丽、知书达礼,在外头规矩上什么时候出过错?夫人每每跟其他夫人说起,都是明贬暗褒的夸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