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小丫鬟们突然慌乱地出声道:“夫人。”
崔宓摸了摸心口,那里一颗心仍跳动得厉害,她半坐起身,眼睛望着门的方向,不过片刻果然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韩国公夫人几步走到床前,拿手绢给女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脸上不是没有心疼:“可是才睡醒?怎么发汗发的这样厉害。”
丫鬟在一边说:“回夫人,小姐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患了风寒身体懒得动弹,所以还未起身。”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韩国公府人将丫鬟打发走,牵着女儿的手细细看她,越看越生气,“都到这一步了,你竟还没明悟?”
崔宓看着母亲保养的极好的一双手,若是不看脸,其实外人可能都分辨不出哪一双是母亲的,哪一双是她的。养尊处优地过了半辈子,在母亲看来,维持这种尊荣是胜过一切的重要。
她不自觉地出声:“女儿不懂。”
“什么?”
“哥哥做了那么多荒唐事都没事,难道女儿不过是心有所属,就要被父母亲囚禁至死吗?”她红着布满血丝的双目问道。
韩国公夫人一听此言顿时怒不可遏,抬手狠狠扇了女儿一个巴掌:“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么多年,我白养你了!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自轻自贱,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
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是崔宓却连碰都没碰一下,一张脸雪白,眼神却如槁木死灰一般:“我没想死,我只是想嫁给一个我中意的郎君,怎么竟然这样难。”
“大道理已经同你说了千百遍了,即便这些暂且不论,陆世子现在已经定了亲,新妇年后便要过门,你想嫁?人家还不想娶呢!”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崔宓头脑一热,竟然脱口而出道:“不娶,可以纳!”
光看母亲的表情,崔宓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但是话已出口,再收回也晚了,她一面觉得自己在践踏自己的尊严,一面又忍不住顺着方才说出口的话往下畅想。即便是不能做夫妻,能陪在他身边,能时时刻刻见到他,让她不要再如此无望地痴缠幽怨下去也好啊。
韩国公夫人惊怒交加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捧在手心的女儿,心寒又心凉,她紧紧抿着嘴,口中说着“好,好”,心中一狠,决心无论如何要斩断女儿的情丝,否则姑娘养到这么大,恐怕真要郁结而死。
“我先不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想给人家做小?你可知道当初是谁来退的亲?是陆世子本人!你父亲拉下面子来求个转圜都不成,你轻贱自己,除了让父亲母亲心疼,你以为还有谁关心你的死活?”
陆司怀亲自来退的亲?崔宓睁大了双眼,她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从前,她一直以为是为着陆玉书失踪那件事,惹得陆家不喜,退婚是卫国公的主意,可谁知……居然是他,居然是陆司怀本人!
如同数九寒天从头上浇下来一盆冰水一般,听到这个消息的崔宓从头到脚再没有了一丝热气,她觉得脖子后面梗梗的,眼睛也凝滞的厉害,哪里都活动不了了:“不,你骗我,母亲你在骗我!”
“你就当母亲是在骗你吧,但是我也要同你说清楚,如果你敢把方才的心思传扬出去,叫外头的人知道了,到时候就算母亲想护着你,只怕也护不住!你好好想想吧!”韩国公夫人捂着心口气急而去。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夫君……”崔宓两眼迷幻,似乎陷入了梦中,逐渐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看见陆司怀在床边坐着,关怀地询问着她的身体,“夫君,奴家不要紧,是方才做了噩梦,那梦说起来有几分好笑,奴家说与夫君听……”
门外的丫鬟听见里面有动静,闻声进门查看,却见崔宓斜靠在床角的廊柱上,时笑时嗔,口中说的话与现实全然无关。
自从绣梅被查出向小姐通风报信后,便被撵走了,丫鬟们面面相觑,她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声地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而无人看管的崔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面的泪,泪珠挂在翘起的唇角边,叫人分不清她是喜是悲。
第96章
“哪个崔小姐?”邱静岁问。
“就是韩国公府的崔小姐!”
“什么?她怎么会……”初听到这个消息, 邱静岁也非常之震惊,她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珍珠道:“真的不能再真了, 韩国公就差把太医院的太医请过一遍了。消息想瞒也瞒不住。”
“人有事吗?”
“听说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怎么会这样?”邱静岁不解地问。
珍珠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脸上就露出点犹豫的样子, 雪薇眼精, 当下没说什么,而是抽功夫去外面打探了一圈, 睡前就把消息全透给了邱静岁。
虽然是捕风捉影的猜测, 但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事实如何,其实并不难猜。
受此事的影响, 这个年相关人家都过得很低调,虽然实质上跟邱家没什么关系,但是邱家还是很谨慎的,除了招待自家人和来小住的外公一家, 尽量都减少了走动。
刘茂秀担忧未婚夫, 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夜里淌眼泪。邱静岁知道, 长此以往, 她未必不会埋怨自己。
亲戚关系需要维护,否则翻脸翻成仇人的也很不少。邱静岁是有自己的打算, 但话也得透一点给她。
好在刘茂秀知道好歹, 也不问原因, 听到邱静岁保证她未婚夫会无事后便放了大半的心事。
大年初二,雪薇又打探到了一个消息。 “崔小姐未来的夫家以暴病为由, 与韩国公府协议退亲了。”
真是雪上加霜般的消息,这么一来,京中都不知道会传到如何不堪的程度。
偏偏事情就发生在这一两天,崔宓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邱静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她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一家国泰公主大概率会参加的宴会,盛装打扮一番,带上两个侍女,登门参宴。
举行宴会的尤家也有说头。她家家世实在一般,只有老太爷担任了一个员外郎的职位,手上没什么实权,但因为他把女儿送进了宫,女儿在宫里熬了许多年,也有了个女儿,所以尤家还能在京城官宦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个尤妃的女儿,便是国泰公主了。
从前皇帝对国泰公主不闻不问的时候,尤家也不曾怠慢了她,所以即便国泰公主此时一定为了崔宓的事着急,外公家有场面需要支应,她于情于理都不得不来一趟。
而尤家之所以要选在年节日下办婚宴,实在是因为家中有个儿子生命垂危,眼看就要不行了,子孙的婚事着急,一怕丁忧三年,二来也是为了冲喜,才仓促之间这样办起来。
也因为赶上年,各家都有自己的事,今天来的人很少,但是邱静岁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同之处。
她一递门贴,就被仆妇下死力狠瞧了几眼,很没想到她能来似的,态度却卑躬屈膝极了。
到青庐前的一路,邱静岁不知循环了多少次“被认出―惊讶―兴奋地攀谈―跟随一起”这个过程。
到后来她身后已经跟了至少六七个人,而这些人中,邱静岁眼熟的绝对不超过三个,还是叫不上名字来的那种。
她深深感叹这些人的消息之灵通,也感叹权势的美妙。
因为她本来做好了会被众人问到脸上的准备,不论是和陆司怀的婚事还是崔宓的事,毕竟没有人能抵挡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但是事实是,自从来到尤府,她没有听到过一句不顺耳的话。相反,下人恭敬,与宴宾客也尽是溢美之词,无论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她的,不论谁受了冷待她身边始终是花团锦簇,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还要以为今日的主角是她呢。
怪不得人家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座上宾的待遇谁不愿意享,今日得到的一切与邱静岁之前参加宴会的境遇简直截然相反。
从前她逢见谁都要被刘氏拍着主动做自我介绍,人家虽然因着礼仪对她点头微笑,但是一看那模样邱静岁就知道,人家根本不认得自己是哪一个。
但神奇的是,今天,所有人都像是认识她一样,她不用自我介绍,反而是别人要向她介绍自己。
而邱静岁呢,她发现自己好像也只能像从前那些需要她自报家门的人一样,微笑点头就好。
和谐的气氛到国泰公主到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邱静岁大概早就在国泰公主愤怒到极致的目光下死了好几十遍了。
尤家也是心惊胆战的,生怕两人起冲突,赶紧给岔开了。 国泰公主显然气的不轻,不过亲外公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虽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居然也强忍住了,没有生事。
而邱静岁呢,尤家认为她应该也会退一步,毕竟她家世一般而且为人说话挺平易近人的,不像是找事的主。
只能说尤家还是太天真了,基于上述判断,他们放松了对邱静岁的关照,只不过是片刻的疏忽,就被邱静岁寻到机会,接近了国泰公主。
邱静岁先正儿八经地行了一礼:“见过国泰公主。”
国泰公主见她居然敢主动找上门来,脾气怎么还压得住,气的胸口起伏不止,也不叫起,就那么死盯着。
对于国泰公主来说,崔宓几乎就等同于自己的亲姐姐,她对崔宓心中所属一清二楚,而且基于自己只能接收到来自崔宓单方面的信息,也很认为陆司怀和崔宓是佳偶天成,这种刻板的印象即便与事实不符,也是很难扭转的,因此随着两人婚事的走向越来越超出预期,国泰公主也讨厌上了邱静岁。而崔宓因情自尽这件事一出,她更连陆司怀也恨上了。
现在见到害崔姐姐落到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国泰公主忍着没有给她一巴掌已经是十分留脸,谁知道她还自己送上门上来,简直是自取其辱。
可国泰公主很快看到,自己还没有叫起,邱静岁便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虽然对方的神态尚算谦恭,但这般举止和打她的脸有什么区别?
国泰公主正打算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毒女子一个耳光,至少也得给她一个下马威,不然不足以出心中的一口气,然而即便是这样一点冲动,也立刻被外祖家的女眷们给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尤家办的是喜事,不想弄成闹剧。另一方面,就不得不考虑到邱静岁即将嫁去高门,实在也是得罪不起。
国泰公主长到这么大,不是没受过委屈,但是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生气。她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个火不能发,不然不但得罪尤家,还得罪了卫国公府,再有,就是她必须忍耐的原因――会给崔姐姐带来更多的流言蜚语。
“邱小姐。”国泰公主咬着牙舌勉强算是打了声招呼,然后便把头转向一边,似乎多看一眼都实难忍受。
邱静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摆出一副恳求的模样,又挑出许多大道理来,态度诚恳地祈求道:“……禹城矿户终日所期盼的,不过就是一箪食一瓢饮,官员们也是爱民心切才做出这种欺上瞒下的糊涂事来,既然禹城被皇上封赏为您的汤沐邑,还请您宽仁怀下,饶他们一命吧。”
如果是其他事,国泰公主或许还能再忍一忍,但是涉及自己的封地,这件事她本来就吃了大亏,吞了好大的委屈,父皇都没敢教训她,如今却要被一个自以为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卑鄙小人说到脸上?!
国泰公主气的脸通红,她不顾周围人劝阻的眼神和话语,毫无礼仪地大声喊道:“你!你以为你是谁?哪来的脸说情?我告诉你,要我饶恕过这帮贪官刁民?你休想!你做梦!!”
第97章
被大大驳斥了一番后, 一般而言,识趣退让才可及时保全颜面,机灵的人或许还要说上几句下台阶的软话, 好使场面看起来没有那么难看。
当掉面子的这个人比在场绝大多数人地位都要高时,有时候这个梯子都不用她自己去架, 现在便是如此。国泰公主宣泄完自己的怒火后, 场面为之一静。等众人反应过来,接着便有那种口舌灵巧的妇人主动出来打圆场, 那粉饰太平的能力, 邱静岁着实佩服,如果这一切不是她有意为之,顺着人家递过来的梯子走下来,那是对双方面上都好的事情。
但是邱静岁没有这么做, 她态度放的更低了,但求情的话是一点儿也不少说,而且对禹城官民的错处丝毫不提,专说一些矿户生计之艰难的话, 成功把怒火中的国泰公主刺激地气都喘不顺了。
也就是国泰公主年纪尚小见识不多, 虽然本能地讨厌邱静岁这种满口大道理态度又谦恭,在外人看来, 好像是自己无理取闹似的样子, 但却说不出原因来,这更加深了她的愤怒。如果她长大些, 并且跟邱静岁一样对现代的词语有所了解的话, 那这种比当面锣对面鼓吵架更令人恶心又说不出的行为, 恐怕就要破口大骂一声“绿茶!”了。
可惜她不知道,也没听到过几句切景的脏话, 骂不出来,没法从嘴上占到便宜,只能用行动去替代。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冲动还是很快就被拦了下来。
尤家现在是进退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两个他家都得罪不起,只好找出场面上最灵巧、会说话的人岔开了话题,并将两位“祖宗”分隔开,防止场面进入不可调和的地步。
邱静岁见好就收,不再主动刺激国泰公主,照常和其他小姐们说笑,但国泰公主就没有这份耐力了,她最终拂袖离开,尤家当然会派人去安抚道歉,在场宾客便也乐得装傻,只管捧着主家说些好话,并试图跟邱静岁――其实是她未来的夫家――攀上关系。
参加完婚宴,邱静岁回家的路上看见逢金关着门,她仔细琢磨了一会才想起来,本朝过了年后起码有七天的时间商贩们一般是不开门的,所以大家才都要在年前努力置办年货,也是防止年后出现物资短缺。
果然,不独逢金,沿街两边的商铺基本全关了门,偶尔一两家开着的,也是家里人住在这里,留下个把人看门顺带着做点零星生意罢了。
逢金一关门,邱静岁想找陆司怀就不方便多了,不过她想着雪薇武功在身,又有从前的背景在,打听点陆司怀的动向应该不难,结果事情却跟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过年朝廷命官们当然也得休假,这就阻断了雪薇寻找陆司怀最重要的一条途径――去衙门找人。虽然最终经过她的不断打听之下,还是获知了陆司怀的位置信息,但是雪薇自己都承认她不敢说能不能真的找到人。
像陆司怀他们这些权贵都很注意保护自己的出行隐私,就算目的是防止被有心人加害,但是也确实给邱静岁找人带来了麻烦。
既然雪薇拿不到消息,那只能她自己亲自出马,应该还是管点用的吧?怀着这样的心情,邱静岁先去了卫国公府,结果邱静岁问陆司怀在不在府上时,府上下人说夫人和陆司怀都出门赴宴去了,应该很快回来,很当一回事地把她请了进去,请她先等等。
可是进了府,邱静岁喝茶水喝得肚子都半饱了,还是不见正主的身影,眼看日头到了正午,主人家不在,她又不好意思留在这里吃午饭,不管管家媳妇如何挽留,仍坚持离开了。只是留下话嘱咐,请陆司怀回府后传个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