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从前,如今的公冶府门庭冷落了许多,门房两个半大小子叼着根枯草坐在那闲磕牙,放在高门大户里,是极失礼的。
即便是累世官宦,一旦当朝无人做官,子孙青黄不接,也不过几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门房一听访客的名头,点头哈腰地跑去报信,邱静岁拿不准公冶文会不会见他们,但今天既然来了,他俩就不会白跑一趟。
半晌后,门房擦着汗回来,满怀歉意地说:“我们公子不在府上,请世子和夫人改日再来吧。”
就知道会是这样,邱静岁翻了个白眼,笑眯眯地说:“不要紧,我们没什么旁的事,想来文公子总要回府的,我们在这里等等也无妨。”
小厮被这话堵的,连手脚都不利索了,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扭头又去通风报信。另一个门房不敢轻慢,把他们请到了屋子里用茶。
邱静岁喝着果茶,吃着点心,等了不到两刻钟,起头那个小厮便堆着笑来回道:“正是小人眼瞎耳聋,原来公子方才刚刚回来,一听有贵客驾临,忙要小的请世子和夫人过去呢。”
“知道了。”邱静岁心中一乐,也没为难人家。
她小声跟陆司怀道:“看来是借你的光?”
陆司怀偏头看她,不知是什么意思地摇了摇头。
按理说公冶家虽然现在寥落了,但祖上可是大富大贵过许久的人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有那么快落败。不过公冶文也是奇怪的很,明明不至于此,还住在这么一处冷僻幽小的院子里。
小厮把人带到就离开了,说公子不喜欢人打扰。
邱静岁跨过院门,被里面的场景吓了一跳。
院子里,树上、地上、桌上、凳子上,处处都能看到被弃置的废字纸。有些被风刮到台阶下,还在卷着边,有些显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被雨水浸透,墨迹模糊。
捡起手边的一张字纸一看,上面写满了八字排盘等邱静岁看不懂的东西。
她和陆司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绕过了地上的纸张。
两人敲门进去,就见公冶文头发衣裳散乱地坐在书桌后面,拿着笔不知疲倦地写着什么,听到两人进门的动静,也只胡乱说让两人随便坐下。
看他这幅走火入魔的样子,邱静岁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反倒是公冶文直来直去道:“想问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有一本书,号称是天书。”邱静岁也不拐弯抹角,问道。
公冶文放下笔,抬起头来:“没见过。”
“没见过,还是不知道?”陆司怀紧接着便追问了一句。
“有什么分别?”
“有。”
“知道但没见过。”公冶文不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事关公冶家不传之秘,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这倒也是,他们非亲非故,又不曾握着公冶文什么把柄,要想让他吐口,不那么简单。
不过,他居然知道他们的来意,看来这个公冶文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说不定还要多。
“公冶芹还活着。”陆司怀沉吟半晌,语出惊人,公冶文瞬间就激动地站了起来,陆司怀甚至还觉不足地补充道,“我见过。”
陆司怀没有提到她跟公冶芹见面的事,少费不少口舌,也即变相地在保护她。
“他在哪?!”公冶文神情癫狂,跟邱静岁记忆中那个青年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看来他确实受了不少刺激。
此刻开始,主动权就已经从公冶文手上转移到了陆司怀这里。
经过不断地试探、引导,再加上邱静岁在一边煽风点火,公冶文的口风终于松动。
“我只说我能说的。”公冶文闭了闭眼。
邱静岁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算那个人。”公冶文答,又看着陆司怀问,“我父亲为什么找你?”
“为了取走天书。”陆司怀答。
“怎会如此……”公冶文疑惑地自言自语。
“其实我们见过天书,也有了几种猜测,我想真相应该就在其中,是预知之书或是公冶家历代的卜算集?猜到这一步,我觉得你没必要再隐瞒了。”邱静岁道。
公冶文震惊地望着她,许久后才自嘲道:“看来你们知道的比我多。”
“事到如今,看来我确实无须再隐瞒下去。”公冶文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双目放空,声音尤其虚弱,“我记得,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
公冶文出生在公冶家这样的家族中,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毕竟在玄学的赛道,公冶家是一家独大,再也没有谁比他家地位更超然。
何况他从小就对玄学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而且天分不凡,压过一众兄弟,博得了祖父、父亲的喜爱,从小就被长辈亲自教导。
祖父的才学虽然平庸些,但父亲公冶芹的易术可谓是登峰造极,在他眼中,父亲就算比不上老祖宗公冶来,也绝对是几世难出的天才人物。
父亲一直对易术潜心钻研,从来不曾懈怠,同时谨守公冶家的本分,不同其他世家深交。
连祖父都说,父亲是公冶家有史以来数一数二的继承人。
直到有一天,祖父带着父亲出了一趟门,回来后,父亲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也没有露出过笑脸,而且多次顶撞祖父,即便被家法处置也不肯服软。
他曾好奇地向长辈们打听过,长辈们说是因为父亲不愿意接受祖上传下来的天书。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天书,很好奇地追问天书上写了什么。
长辈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母亲说:“只有历代公冶家家主才能看天书。”
“那天书现在在祖父手中保管吗?”当时的公冶文天真地问。
母亲就不知道了。
但是后来公冶文在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
“天书,连你祖父也不知道在哪,它在章家人手里。”
公冶文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原来这就是必须药瞎被送到公冶家的章家人的原因。
他记得父亲和祖父间的紧绷状态持续了好几年,之后,祖父年事渐高,身体不济,父亲的态度便缓和了许多。
父亲如同之前的祖辈一般,算出了晋朝气数将近的卦象,并将之禀报了皇帝。
再后来祖父去世后……他记得有一天,父亲带着青锋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半年都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那个时候,公冶文偶有窥察,只听到书房中传来父亲发狂般的笑声。
“谁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怎么了,一家人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意外。但后来,父亲却奇迹般地,无事人一样从书房走了出来。”公冶文眼神迷茫地说着,“他跟从前一模一样,大家都以为没事了。结果,没多久他便暴病而亡。”
“看完天书会情绪崩溃我能理解,但是为什么会出现第二次?”邱静岁以为,既然章家人掌握着天书,那后面公冶芹一定是被青锋带去又看了一次天书。
三人都蹙眉思考着,一时无人开口。
“若是第一次,只给公冶芹看了部分内容,让他误以为虽然公冶家不过是难副其实,天命尚可更改的话,后面便可说通。”陆司怀沉思着说道。
邱静岁瞬间明白了过来。
公冶芹,一个被家族引以为傲的易术天才,最终发现自家盛名满天下的原因,其实不过是做了学嘴的鹦鹉,拾老祖宗的牙慧,叫他如何能当做无事发生。但是这样的气愤,是可以消退的,年迈的亲长、家族的负担都能平息一时的意气。但当得知真相远比他以为的要更残酷,而公冶家扮演的又是这样一个蝇营狗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无辜之人的角色时,公冶芹终于彻底崩溃了。
“对了,”邱静岁突然看向公冶文,“我记得当初公主府宴会,你因为一只鹦鹉挑事来着。”
公冶文情绪激动地哈哈大笑,又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痛苦地说着:“父亲,原来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笑完,他从抽屉中拿出三个信封,依次摆开,道:“这是父亲‘死前’给我留下的三句教导,你们看吧。”
第108章
“鹦鹉学舌。”
“刻舟求剑。”
“……嗯?”邱静岁抽开最后一封信封, 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怎么什么也没有?”
公冶文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木着脸说道:“父亲临去前说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打开, 但是那年惨案一件接一件发生,我没忍住, 结果只看到这两句不知所谓的话, 心中郁结不能发泄,最后对别人失礼了。”
邱静岁站的腿酸, 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有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但是室内比院子里还混乱,全被纸张盖得严严实实。
公冶文好像看出来了她的意图,随手把椅子上的字纸捡起来,撕了个粉碎, 胡乱丢在地上:“请坐吧。”
“这些纸难道没有用了?”邱静岁在椅子上坐了半边,边说边看向陆司怀,后者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要坐坐的意思。
“从前没有用, 以后就更没有用了。”公冶文抖了抖茶壶, 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他坐到圆桌旁, 道, “你想说世事无法更改,叫我别白费力气了, 是吗?”
“不是。有个老先生曾跟我说过, 天命难违, 即便侥幸逃脱,也会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不过我有不同的意见。”邱静岁的话把另外两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事情必然发生,指的是受客观因素的影响,它发展的趋势是无法逆转的,就像水无法倒流一样。但是如果能对客观因素施以人力,做出改变,情况一定会有所不同。这跟你们总是将所有事情的关键归结于单个的人物不一样。你们笃信玄学的人,想法有点类似于,不去解决问题,却想解决产生问题的人。但是只要环境没有改变,问题还会不断发生。然后你们就发现,就算杀了那个人,还会有其他人跳出来承接所谓的‘天命’,因此反而更加笃信卜易的力量。”
这番话其实已经藏在她心中好久好久了,现在说起来也很顺畅,不过她还想补充几句,这也是她刚刚才想到的:“我看了许多关于你们家的古书,你没有发现一件事吗?”
“不……”公冶文今天已经得知了太多秘密,而且每一件都刷新了他对公冶家传家行事之低劣的认知,他不让邱静岁说下去,其实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 但是邱静岁却不顾他的阻拦,说了下去。
“从公冶来到你父亲,对国事起卦的卦象,公冶家解读得越来越模糊。”邱静岁无情地戳穿了他想要努力维持的一块遮羞布,“公冶家的历代祖先,恐怕早就知道天书已经不能完全做准。但是为了家族,他们宁肯提供似是而非的解读,让世人都以为是皇帝执行不到位而灭国,哪怕生灵涂炭又何妨,公冶家的名声仍旧丝毫无损。”
甚至还会被大众会有的马后炮理论奉上神坛。 如果邱静岁猜测的是真的,公冶家的罪过可谓罄竹难书。
过刚易折,天资聪颖又才学过人的公冶芹,在得知这样血淋淋的真相后,宁愿舍弃家族也要假死出逃,也就能说得通了。
“别说了……求你了……”
“刻舟求剑,意思便是如此吧。你父亲知道,天书便如同那道划痕一般,早晚会变成一本废纸。”邱静岁看公冶文极度痛苦的样子,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起码,公冶文尚未参与其中,也不曾犯过什么大错误。
同时,她也意识到,公冶文在众人口中也是玄学方面的一位天才,他父亲得知真相时遭受的痛苦,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我们需要见你父亲一面。”陆司怀一直沉默地等到邱静岁的话说完,才说了一句。
公冶文手抖得不成样,明明知道茶壶里没有茶水,却又提起来往杯子里倒了一倒,可见他的脑子已经完全混乱了。
“我哪里知道他在哪里,我宁愿他死了。”在严重的打击过后,公冶文心底的恨意开始滋生。尤其对知道所有真相,却又一走了之的父亲,他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他当面质问,“他宁愿见你们,也不愿意回来看看我,在他心中,对公冶家早就避之不及了吧。”
“你身边有没有章家的人?”邱静岁知道公冶文本来是预备接替公冶芹的下一任当家人,那按照他们家的规矩,应该会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随侍才对,就像青锋之于公冶芹一样。
“有,”公冶文道,“不过父亲突然离世,关于天书的传承没有交代下来,青书也没有得到青锋的任何教导。”
虽然这么说,但公冶文还是去叫了那个叫青书的章家人过来。
看到青书那灰白色的眼眸时,邱静岁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还是忍不住往后躲了一躲。
瘦长挺拔的少年,面容英气,双眼却毫无生机。
沉浸在思绪中,邱静岁一时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闪,青书身形一动,转眼之间便挪动了位置,一块镂空的龙凤螭纹s玉佩稳稳被他接在手中。
这块玉佩邱静岁再眼熟不过,因为陆司怀今天早晨出门时戴的就是它。
她去看陆司怀腰间,已经空无一物,果然就是他带的那块。
“玉佩贵重,请世子收好。”青书微笑着,将玉佩双手归还,他明明看不见,但是辨别方位的能力简直比普通人还强。
“章家武功如你一般的人有多少?”陆司怀收起了玉佩,问道。
青书淡淡地笑了:“下仆从小离家,多年未归,早已不知家中是何境况。”
陆司怀没有再追问青书,而是转向公冶文,问道:“你不打算出任浑仪监监正?”
公冶文叫青书下去,自己坐在椅子上,垂着头说:“天书不知所踪,我当时以为凭我的才学,不靠天书也能卜易出更详细的结果,可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我连算个人都算不出来,就算出任浑仪监正,也是沽名钓誉、名不符实。”
无需多说,公冶文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再问也没有新的消息,邱静岁起身,走到陆司怀旁边,一齐向公冶文提出告辞。
公冶文最后问了一句:“他现在还在研究易术吗?”
“不了,”邱静岁回头看他,公冶文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后墙上,像背着一个幽灵,也显得更加寂寥,“但他并没有弃之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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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邱静岁和陆司怀两个人都很沉默,邱静岁是因为意识到了她需要对抗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人们心中无法根除的蒙昧和迷信,发愁地不想说话。
过了许久,她正想找陆司怀诉说一番时,才发现陆司怀的表情比她还要严肃。
“你也感到很棘手对不对?”邱静岁叹气,“无形之物,最难消除。世人都相信公冶家的卜算,即便我们手握真理,也难以扭转别人的想法。”
更何况她又如何能确定自己相信的理论才是真理。
她只能相信客观和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而已,站在后者的角度上看,她和皇帝没有任何分别。
“你的推断,公冶文的吐露,这些事,从前我不曾听说过。”陆司怀沉重地说着,语气中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