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天下太平了些, 黄老汉才带着仅剩的一双儿女,回到了下林郡, 做起了老本行。
麦子有些唏嘘,那些年逃难的日子, 至今犹然记忆深刻。
黄老汉有些惆怅道:“要是当初和你们走就好了,说不定我那大儿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当初黄老汉觉得外面露宿危险,哪里能想到?偌大一个郦县,重重官兵把守,对城内的暴动竟然视而不见。
麦子闻言,双眼也暗淡了一些,石老他们倒是平安到了周国。
也还不是死于非命。
“黄老汉,你看,子歇和月珠如今还好好的,凡事都要向前看。”
小草拍了拍黄老汉的肩膀,宽慰着这位蹉跎了半生的老头。
若是黄老汉生在太平盛世,有这么一手精湛的木工活,如今说不定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富绅了。
“石…陛下,辅政大人,你们是真正的有本事!十三郡的百姓虽然愚笨,时间久了,他们总会开智的。”
黄老汉有些激动,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咽进了嘴里。
东女国的两位最高掌事人极其重用女子,甚至不顾天下礼法,强行施行下去。
古话说,物极必反。
可是在东女帝的手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合时宜。
麦子在此处只想说一句话,那就是落后就会挨打。
东女国如今兵强马壮,如同烈火烹油,谁有这个胆子敢出头。
连黄老汉都明白东女帝的用意,更何况天下人,更别提就在跟前的十三郡百姓。
这些人只想着三人成虎,众口砾金,不会这么巧就将他们从人堆里揪出来。
吴天赐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那工坊里招收的工人,可比役夫上工赚得还要多,更何况役夫那些活计,又苦又累。
哪有工坊里清闲又体面。
于是,族里的这些老骨头,直接开了堂会,变相软禁了女人们外出务工的权利。
将这些机会,留给了堂哥或是表叔这些嫡亲的子孙。
女人是要外嫁的,不属于他们的本家。
黄老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有此一说,是不愿这位女帝恶了这里的子民,放弃这里,这才是他们的悲哀。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的物资缺乏,所以这些人刚看到甜头,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争夺,尤其是经历过金国这种出尔反尔的朝廷。
麦子点头,正如黄老汉的意思,若是将这些人放在现代去。
即使重男轻女,有法律监管,有妇联保护,总能保护女性的重要权益。
只有贫弱的国家,没有暴劣的子民。
和黄老汉叙旧了许久,看到黄老汉重展笑颜,才放心地将黄老汉送回家去。
毕竟若不是她和小草,也不会勾起黄老汉的伤心事。
不久后,
在东女国的大小城池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这么几栋建筑物。
其中一栋则是麦子主张修建的役夫书院,和代邑的书院同样的规制。
役夫的孩童们不仅可以免费入学,只需要交纳一些书本的费用,还可以申请住宿。
上满三年,就能靠结业证和东女国的籍贯继续去官署的书院上学。
这样一来,即使是役夫的孩童,也不会落后同龄人许多。
除了役夫书院,另外一栋便是修建的三层高楼,还有东女国专属的国印在这栋建筑物上出现。
高楼的正中是一块雕刻好的长方形白砖,上面刻写着妇幼会三个大字。
里里外外进出的都是一些女子,戴着官帽,束着高高的马尾,时不时地抱着一卷卷典籍刻撰录写。
妇幼会的外面,还派了城兵把守。
进出的女子中,其中一人便是当日在下林郡的风云人物,黄月珠。
如今已经是萧池妇幼会的主负责人。
有了黄月珠的这么一闹,十三郡的各个城池先后都站出了不少女子,打破了之前的僵局。
各大工坊中,也都出现了女子的身影。
就连铁匠铺这种苦劳力的地方,也能见到一些力大无比的女人出现。
干起活来丝毫不逊色于男人。
有了妇幼会的坐镇,十三郡很快步入了正轨,大批工坊都顺利招进了不少工人。
生产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
从代邑,科斯等地运来的树种,也顺利下发到了各家各户。
依旧是沿用的科斯那边的植树政策,役夫领取树种任务,按植树的功绩点领取上工补贴。
西北的风沙大,麦子耗费这么大的人力财力去治理风沙,是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当年的合州沙尘暴事件。
一场风沙,让一个偌大的合州变成了一座小城。
经过数年的天灾,如今这边地貌已经严重沙化,除了山林以外,大部分地区都是裸露的白沙土。
若不是当年她和小草亲自从这里走过,怕也是认不出来原来的地貌了。
要是再来一场沙暴,西北十三郡很可能会变成小小的十三镇。
百姓们正在卖力地撅土坑,埋树苗,为了防止大风将树苗刮跑。
不少人手动给这些树苗做了个小棚子,或是找来石头固定在四周。
一抹绿意从灰白的大地上逐步蔓延开,灰败的大地上焕发出了生机。
有了小草这个行动的生命之源,西北的地慢慢被救活,中洲大河的分支也被疏通。
中洲大河的水流重新流向了十三郡的土地。
一直流传在十三郡百姓口中的南方大水车,也在河道上出现了身影。
麦子小草在西北十三郡待了足足两年多的日子,亲眼见证着沥青路全面铺设完成。
一尘不染的路面上,行走着许多百姓,推着小车或是挑货担。
街上处处都支起了小摊,十分热闹。
从十三郡的工坊里生产出来的商品,已经是市舶司外贸的重头。
经由中洲大河的水道,流经最近的海域,远销奥斯大陆以及航线附近的岛屿和陆块。
东女国市舶司的船队,也在世界上享有盛名。
带来的商品不仅品类丰富,工艺超前,价格还十分实惠。
市舶司每出一次海,就能让麦子的腰包再鼓一圈。
有了钱,沥青路不仅铺设在了州城,甚至通向了村镇。
十三郡恢复了生机,这也预示着麦子跟小草的西北之行将要落幕。
黄老汉此时正在家中费力地刨木头,将原本的富贵花木雕拆掉,重新嵌入了一头小金龙木雕,相比传统的威武龙像,多出了几分怜悯慈悲的神态。
这是要打出一张盘龙雕花大床送与东女帝。
周围的百姓听到了些风声,也急急忙忙来围观,帮着打下手。
黄老汉可是他们这片儿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
黄月珠在妇幼会待了一年的日头,时常能见到东女帝的身影,亲自见识到东女帝的魅力后,黄月珠好奇的心思蠢蠢欲动。
这样一个挥斥方遒的人物,老爹怎么会认识?
经受过黄子歇,黄月珠多次眼神窥探下,黄老爹叹了口气,将两人召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通:
“……你们好好干,好日子在后面。”
见黄老汉无心解释其中的关窍,两人有些失落,但是迫于老父亲多年积累下来的威压,黄子歇两人也不敢多问。
不过这张床,黄老汉可是打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说是要给黄月珠当压箱底的嫁妆,没想到会拿去上献。
黄月珠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可是宁愿孤老,也不想给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带娃。
只有黄老汉一人,坐在门槛前抽着旱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从额上那横横纵纵的皱纹上来看,看得出来这位老人忧心忡忡,双目中还透出一些伤神。
黄家兄妹更是有些疑惑,黄老爹风风火火了一辈子,很少有这么情绪低沉的时候。
除了每年他们娘,还有大哥的忌日。
为何每次见到了陛下,黄老汉会如此感慨伤神。
翌日,天刚刚亮时。
黄老爹就带着邻里乡亲一起将这张雕花大床抬到了萧池的县衙前。
周边百姓听到了,不少人忙跑回家中,拿出了自家珍藏的粮酒,或是家禽刚下的新鲜蛋,急匆匆地跟在队伍后面。
等黄老汉他们一行人来到萧池县衙前时,日头已经在三杆上了,队伍也由原本的十来人壮大到几百来号人。
浩浩荡荡得让县衙外的官兵以为来了一群闹事的人。
麦子从官衙出来时,就看到黄老汉带头在最中央,一张盘龙雕花大床上铺满了各种玩意。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池,还有上林郡下林郡的百姓们见到东女帝的身影,霎时间,人群一阵涌动。
这些百姓就像是山林中那些正茁壮的树苗,拼命的摇动自己的双手,来表达自己的激动热情。
麦子看向小草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些百姓怎么知道她们要走了。
小草拍了拍脑袋,故作惊醒道:“上次跟黄老汉说话时,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嘴。”
麦子的嘴角抽了抽,小草这撒谎的技术可不太好。
这么拙劣的表演,这次黄老汉一事,定是为了报上次她一走了之的仇。
黄老汉拍着胸脯道:“陛下,辅政大人,这是小老儿亲手做的床,绝对比县衙里的木板床舒服。”
“对对对!陛下,黄老汉手艺差不了,再铺上一张橡胶床垫,肯定软和。”
百姓们应和着,疯狂推荐着自家献上来的礼物。
等到人潮散去,留给麦子小草的是数不胜数的东西,其中,雕花大床就占据了半壁江山。
国库里有许多价值高逾这些东西百倍的珍宝,却比不上百姓们这份自发的心意。
麦子摊摊手,对着小草无辜地说道:“小草大人,你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看着这些乱七八糟一堆器物,小草扶额,好像是麦子说的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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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萧池之前,麦子小草去了一趟合城。
循着久远的记忆,穿过层层小道,来到了她们记忆中最开始的地方,大井村。
破败的房屋,荒废的农田,还有一些眼熟的村人,只是如今都已经垂垂老矣。
大井村没落了,在村口的位置,新修起了许多青砖白墙的宅院,里面住的都是刚迁徙过来的金人。
麦子小草来到大井村的井口位置,这里已经变成了枯井,上面爬满了青藤。
顺着井口一路向小草的家中去,几间泥土屋已经倒了大半。
掉落的土石被捡起来,齐齐地码放在了院落边上。
这里还有人居住。
麦子的念头刚升起来,就看到从屋子里出来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妇人。
正是林氏,小草的母亲。
一身旧衣,包着头巾,身上还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红薯。
麦子小草此次回来,是简装出行,今天也只带了阿亚朵几个人随行。
所以在人堆中并不出众,顶多算得上有几分新奇。
不过大井村这地临近金国的领土,常有金人逃窜过来入征役夫。
所以陌生的来客还算常见。
小草眼神也有几分复杂,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再次见到了林氏。
“啧啧啧,这林氏命苦。”
周边的村人中有爱闲话的,见这两个陌生女子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主动上前来攀话。
“大妹子,你们是来干甚的?俺这里有上好的棉花,你们收不收。”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村民凑过来,将手中的棉扯出来给麦子掌眼。
布满粗茧的手上捧着一团洁白的棉花,夹杂着几丝黑线,应该是村民身上的布头掺杂进去了。
麦子小草过来时,看到了附近开了棉纺厂,这应该就是村民自家种的棉,将她们错认成了过来走商的货贩子。
“这家人呢?”
麦子出声问道。
“除了那老婆子,都死绝喽。”
“听说是十几年前,逃难的路上被山匪一刀砍了。”
“对对对,大井村的人死了大半,那些活下来的,后来征兵又死在了外面。”
“妹子,这棉花你要不要?好着嘞,上次棉纺厂的人来收,俺都没出手。”
这名中年村民闲话了几句,又绕到了他手上棉花的话题上。
“忒,妹子,别听这老侯的,他是嫌那棉纺厂的价低,现在给砸手上了。”
“老侯,听我的,把这批棉花送到坊子里去,总不至于亏本,外面那些生意,不是我们能做的。”
周围有相熟村人开始劝这个中年村民,听这个意思,这猴脸一样的男人想单干做生意去。
这样是好事,越多人做生意,才能推动当地的经济发展。
工坊如今生产出来的产品,大部分都是外销。
所以,百姓自发的做生意,并不会冲击到工坊的销路。
麦子直接出手,用市场价将这名中年村民手中的棉花全部收购。
周围的村民看到真有人收棉花,连连跑回家中,将储藏的棉花全部运过来。
这个叫老侯的村民瞧见了,嘴撅的老高,气愤地说道:“好啊,你们一个二个,说着不让俺囤,自家留了这么多。”
不少人被老侯的话羞红了脸,挠挠头道:“这不是只留了点,年后缝被子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