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泊子村最热闹的时节,有人在村大院摆了烧烤摊,一团青烟往四面八方跑着,刺激着人们的鼻腔和味蕾。
男女老少都拿着小板凳坐满了,每个人都吃着点儿什么、聊着点儿什么,热闹非凡。中央的音响大声吼着,放着《美观》和几首朗朗上口的东北二人转,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奶奶们,她们摇着扇子,扭着手绢,所有人都享受着这微风轻扬的快乐。
沈丘今日码字一万。闲下来就跑到了村大院,在场边吃着烤肉串,跟着瞎乱叫着,他觉得快乐没有贵贱,这就是露天的livehouse。
他还拿着手机,给周姥姥拍了几张C位照。
可惜啊,柳不言讨厌这种场合。
她觉得吵。
才八点,她就盖上毛巾被,早早躺下了,她感受了一下模糊的光影,灯应该是关好了,便心满意足地合上眼。钟表声“咔哒咔哒”地响着,仿佛做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催眠术。
可她哪能那么快睡着?脑海中,是她假想着的无数场景,那些场景在激烈地相互碰撞着。
要想做手术,就需要好大一笔钱,她只能靠写小说这种方式去攒,父母还是工薪阶层,每个月赚得太少。这世界上,靠谁都不太现实,如今只能靠自己,拼了命地靠自己。
其他所有事情,都不要去思考。只先想着钱这一样东西就好。她警告着自己,在心中狠狠地默念了十多遍。
黑暗,她早就熟悉了,想过“死亡”的她,好像没什么是可怕的了。她本以为是这样的。
但窗外的风声与蝉鸣交织着,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果有人突然光顾,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还是拼命睡吧,拼命睡去,只有睡着后的世界,能够善待她。甚至她能看见梦中的光景,就像是重获光明般。
“啪——”院子里传来了沉闷的声音,很久没听过了,这是属于城市独有的车门声,以这个车门声的质感,绝对不是村里的拖拉机关门声音。
她坐起身来,蒙在毛巾被中。
等了一会儿。
静悄悄的。
不知道看不见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此刻窗外就有一双阴险狡诈的眼睛,像叼住猎物般狠狠地看着她。
“啪——”
门被重重推开,一股张扬的香水味儿,顺着风就吹了进来,柳不言从炕上坐了起来,挤到角落里去。“啪嗒——”陈年的灯管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来,闪了好一会儿才亮。
“谁?”
首先,不是姥姥,姥姥进门会先叫一下她的名字,也不是沈丘,沈丘从来不深夜造访,也从来都不喷这么浓郁的香水。
“我。”
宋耕捋了捋头发,看见柳不言这惊恐的模样,突然发疯一样笑了出来,那熟悉的感觉,让柳不言还想往后缩,可惜,后面是墙,她无法再后退了。眼前是蒙白中带着黑影,恐惧感从内心深处流淌开来,回忆也源源不断涌了上来。
“你还真,瞎了。”
这句话连着的,依旧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声音发抖,宋耕笑得更大声了。
“听说我是你男朋友,你妈就告诉我地址了。毕竟她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宝贝女儿可不能砸在手里,听见没,你都容易嫁不出去。”宋耕坐在炕沿上,想要把柳不言拖出来。
“我不嫁人,你滚远儿点!”
“你可得想好啊,跟我走吧,我追你多不容易啊,从大学到你工作单位,再到这小破农村,太不容易了。你不是瞧不起我嘛?今天说不定你得跪下来求我,哎,你说你以前高贵个什么劲儿呢?以后男朋友都难找,不如答应我。”
宋耕的脸上挤满了贪婪的笑容,他喜欢她至少四年了,他不是没停止过新的寻觅,可让他动心的,反反复复就这一个。他从来不委屈自己。
“我不是瞧不起你,而是你从来都不尊重我。”
“尊重?尊重能得到什么?我就问你,尊重能得到什么!尊重可没有结果,如今你瞎子一个,要想好以后的路,跟我走可是天大的赏赐啊,一般人都没这待遇。”
“我都瞎了,你就放弃我呗。”
宋耕的手触到了她的脚踝,狠狠一拽,但柳不言也不是什么吃素的,拿着手边的字典就重重砸去,“松开!你有病吧,我们就不能放过彼此好好生活吗?你找个能看得上的,我都这样了,你也别执着了好吗?”哭腔夹杂着眼泪,唯一不服输的就是表情,宋耕就那么看着,这女人的崩溃让他有种上瘾的快感。
但同时,他受够了徒劳。
而且他能看得上的,只有柳不言。当时学校运动会,柳不言是举牌的,为了营销造势,学校的各种号的封面都是她,宋耕当时还想着,会P图的人就是六,真是什么都往上修,直到他眼睁睁看着柳不言出现在操场上,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人类。
柳不言不是长相精致的人,她更迷人的,是气质,她向来就有淡漠的气质,无法接近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女生眼中会得到欣赏,但在一些男生眼中,或者是他们的幻想里,总有种想要拥有的欲望。
很不幸,宋耕就是一些男生中的一个。
这种气质,柳不言瞎了之后还有,或者说,更甚。
由此,宋耕在大学追了她两年,期间逐渐癫狂。第一年帮她占座,发展到帮她们整个寝室占座,他找不到柳不言的时候,就骚扰她的室友,让她们偷拍柳不言发给自己。你别说,室友里面有一个还真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偷拍了一张背影,这张背影就成了宋耕四年以来的唯一头像。
柳不言不堪其扰,拉黑了宋耕,宋耕当晚就在楼下表白,喧哗了很久,最后还是学校保安出手,将宋耕和四十多个气球,五十多根蜡烛,一千多块钱的大蛋糕一同清了出去。
大四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围堵刚实习回校的柳不言,甚至将她抵在教学楼角落里,欲行不轨之事,柳不言拼命跑了出去,还报了警。按理说,宋耕的学业应该止步于此,但由于有钱,而且还剩下两三个月毕业,学校出手沟通,最终放了他一马。
毕业后,柳不言去哪里,宋耕几个月后就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直到柳不言的小说出了名,宋耕把自己的头像摆了出去蹭了一波热度,还好,很多老校友都在骂他不要脸。网友也算是吃明白了瓜,宋耕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闲人翻出了他的背景,涉及到家族生意,他才停手,销声匿迹了一阵子。
柳不言因为瞎了,很久不在互联网上出现,热度降了很多,宋耕这才又开始新一轮的寻找。失而“复得”,再次“见面”,他更变态了。
在他眼里,如今的柳不言就是待宰的羔羊。
“今天,我们,在这里......”他坏笑了两声。
“还好你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要不吓到你,我多么罪恶啊。”宋耕摸了摸炕,觉得很硬,皱了皱眉。
他终是拽着单ʝʂɠ薄的柳不言出了门,甚至都没让她穿好鞋,柳不言觉得自己的脚底已经被划破了,脚底的血沾了一地,黏黏的。
她东撞西撞,直接撞在宋耕的身上,宋耕停住脚步,捏住了柳不言的下巴。
第7章 我就是在看你,看得可仔细
当柳不言感受到有气息将近时,用尽了全力打出一巴掌,她转头就跑,眼前是一片漆黑,她流着眼泪,却感受不到眼泪的痕迹,那也要跑!
奋力挣脱后,宋耕捂着脸,看着这场闹剧。
柳不言漫无目的地往前摸索着,四野茫茫,抓不住边际。
这到底是在哪里。
为什么一点儿灯光都没有。
院子吗?刚才她被拉到院子里了?她大脑宕机,豆大的眼泪无法刷洗掉眼前的漆黑。
“噗通——”
那敦实的墙,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的脚磕在墙角,貌似撞到了骨头,她疼得汗水直流,蹲在了地上,逃跑,失败。
宋耕觉得这场戏已经看够了,他冷笑了一声,粗鲁地薅着她,往车上走。
“哥哥,你这个能给我一串儿吗?”不知道谁家孩子这么大胆,跑到沈丘面前讨要烧烤,见这小孩鼻涕都快跑到嘴巴里,沈丘就大方地送给了他,“要吃就好好吃,不能再多放酱了,把大鼻涕酱擦擦再吃!”
小男孩用袖子抹了一下,害得沈丘一点儿都吃不下去了。
“对啦,哥哥,村里来了一辆可帅的车了,我们都没见过。”
“帅,帅,以后大鼻涕得用纸擦!听见没。”沈丘胡噜了一下小屁孩儿的脑瓜子,心想可帅的车都没哥哥骑自行车帅,等过几天给你们露几手。爷爷有辆二八大杠,谢天谢地还没散架,必须骑出来溜溜。
“哥哥,车那边有动静你去看看不?刚刚有人好像看见仙女姐姐了。”仙女姐姐就是这帮小土孩儿给柳不言起的外号,他们看见干净的、漂亮的、城里来的,就会围上去叫一通仙女姐姐,说到底柳不言也是出身农村呢,就是收拾得确实干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也不错,最近的审美终于和柳不言一个画风了。
“先叫我声神仙哥哥!”
小男孩吃着沈丘给的烤串,竟然瞪了他一眼。
不过,童言无忌啊,莫非?
他穿着该死的皮鞋跑了出去,一辆跑车横在大路上,路边就是他家和柳不言家的交界处,坏了,他拿出在学校五十米短跑的气势来,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刚好两个人影拖拖拉拉地上了车,车灯亮起,沈丘看见了柳不言,她带着恐慌的表情,这表情,是半年多来,头一次见。
他期待她多做表情,但从来不包括这种。
宋耕咬着牙,一边按住扯着自己的柳不言,一边要把车开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疯子冲向挡风玻璃,那男子往前一趴,还拍了拍他的车窗,“下来!”
“你谁啊?”宋耕下了车,拽了拽袖口,烦躁得很。
“放她下来!”
“不是,你谁啊?”
“她是......我老板。你把她拉出去我工资管谁要啊!”沈丘看见那鼻涕邋遢的小孩儿跟了过来,喊了一声,“小孩儿,把院子里的爷爷奶奶都叫来!”
此时宋耕正气得头大,从车里翻出钱包,撒了沈丘满身,“拿着钱滚!”
柳不言在此期间趁机推车门,毫无疑问,被锁住了,根本下不来。她已经开始摸索窗户解锁键了。
“这点儿钱不够啊!”沈丘像是村里的恶霸,一脸凶神恶煞地看着宋耕,他很气,也很懊恼,懊恼带着气愤,两股拧为一股,他很想动手,但解决任何事,都要理智,要聪明。
宋耕可不管那些,今天说什么也要离开,正要上车直接倒出去,没想到一回头,几个老太太就站在车尾,再一抬头,五大三粗的男人,和一看就难缠的老头儿,已经把这里围住了,甚至有几条狗,就站在不远处蓄势待发。
“放人!怎么把我外孙女绑走了呢!我们已经报警了!吃不了你兜着走!”别看周淑清瘦,在暗暗的灯光下,她起了很好的震慑效果,而且如同回音一般,围着的人又强调了一遍,“放人!”
这场景,宋耕觉得非常像人贩子遭围堵,如果猜得没错,下一秒就要群殴了。都是老人家,很难全身而退啊。
他只得举起两只手,把车门解锁,柳不言摸索着下了车。
刚刚的一切让她惊魂未定,熟悉的气味儿走了过来,她听见了沈丘的气息,很不稳当,很是急迫。“你......”
你没事吧?
你怎么样?
你还好吗?
沈丘一句话没说出来,刚才那宋耕,胳膊上都是伤,脸上还青了一块儿,柳不言总能给自己惊喜,吃亏,但没完全吃亏。
他掐着太阳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那就是把她一个人留下,而且大夏天,农村人只要还有人在外面,就不爱锁门。
不经意地低头,沈丘看见柳不言光着脚,不知是哪里还流着血,惨兮兮的,也脏兮兮的,哎,那么爱干净的人啊。柳不言抱着自己的上半身,眉头一直紧紧皱着,这种表情,看一次痛一次,他几乎要确定了,如果没猜错,自己这棵铁树开花了。
他没管后面的局势,他相信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大叔大婶的战斗能力,他弯下腰,把柳不言横抱了起来,“我身上有点儿脏。”这句话依旧没什么语气。
但沈丘已经不在意了,能说话就好,还要什么语气啊。怀里那人有重量,但这重量像是加在心上,柳不言原来这么瘦弱吗?他感觉这样抱着,都没抱着一大捆葱艰难。
“很疼是不是。肯定很疼。”
没有回应。柳不言累了。沈丘可不管有没有回应。
“那小子完蛋了,你放心。也怪我,没留下来陪你。”
依旧没有回音,柳不言觉得沈丘没有义务陪自己,但柳不言突然想听这些话,就是想听,自私,非常自私,但也想听。
就像沈丘一样,爱上柳不言肯定会痛苦,但那爱情像夏日里的玉米地,不约而同地从地里长了出来,窜得老高。
再痛,他也会奔赴。
沈丘打开水阀,“别动,给你冲下脚。有血,但不多,我给你包一下吧。”
“药箱在......”
“我知道。”沈丘直接打断了柳不言的话,他之前看见过柳不言处理过伤口。
柳不言的睡衣,在暗黄的灯光下散发着神佛般的光。沈丘匆匆一瞥,那瞬间印在心中很久。
“不言,我涂药了,疼就说。”
沈丘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看一双脚看出了文物鉴赏的气势。主要是——他不敢碰她,只得把药沾在棉签上,一点点地擦。“好了。那个......”
沈丘扯了扯柳不言的胳膊,翻看了起来,“别怕啊,我是看看其他地方伤到了没。”
“应该没有吧。”
沈丘怕周姥姥心疼,擦净了地上的血迹。
处理好一切后,他看着柳不言,一股火不知向谁发。
这样的柳不言,宋耕是怎么忍心拖来拖去的啊?柳不言温润的皮肤像煮熟的甜玉米,那张唇的颜色,像极了夏天的红色月季。他不能再盯着看了,无论这张脸多么令人心旷神怡,最终的底色都是悲伤的。
再看,就想哭,他的性格怎么变得像上本书的男主一样了,他本来无法理解,现在,完全理解了。
“沈丘。你没在看我吧。”
沈丘本想脱口而出,“我就是在看你,看得可仔细。”但是,太油腻了,不是他的性格。“怎么会。那个男的就是宋耕吧?”
“嗯。”
“相信我,他以后肯定不会来了。”他今晚回去,可有得忙了。
“沈丘,”柳不言伸出胳膊向前拉了一下,她刚好拽住沈丘的手,不知道真有那么巧,还是沈丘迎了一下。可没等着松开手就被反握住了,“有求于我?”沈丘红着眼,想探寻柳不言的想法,可惜,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位姑娘,关上了窗户。